宋清如与朱生豪
他是一个穷小子,她是一个大家小姐。 他们是杭州之江大学大学同学,她比他晚三届,他比她小半岁。 他是之江才子,夏承焘说他的才华古人中只有苏东坡能相比。她是之江校花,也是才女,施蛰存说她的新诗有“不下冰心之才”。 他们因为诗而相识,因为诗而相知,…………最后因为诗而相爱。 他很矜持,即使路上遇见她也只当作陌生人。他很浪漫,每两三天给她写一封情书。 他的表面是死水,静默如处子,说话像蚊子;他的内心是火山,只要给他一支笔,他就能使一张纸有灵魂。 大学的相识相聚只有一年,因为朱生豪的毕业而分离。此后十年,聚少离多。临别,她送给他一支笔,就是用这支笔,朱生豪翻译了180万字的《莎士比亚全集》,给她写了540多封情书。 她在杭州读书,他在上海工作。上海——这个充满市侩世故、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社会,不是诗人居住的地方。他唯一的爱好是看电影,电影中有的是梦幻;他唯一的吐露对象是信纸,写给远方的她的信。 如同这虚无缥缈的幻境一样,入云的楼阁,瑰伟的宫殿、庄严的庙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的所有一切,都将同样消散,就像这一场幻境,连一点烟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 ——《莎士比亚全集·暴风雨》朱生豪译 有一天,他开始翻译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是他跨越400年时空的知己,他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所在。 他一边翻译,一边上班,除了看电影,没有做别的事的时间。花了2年时间,他翻译完了第一部分喜剧9种。他准备再花2年,完成全部《莎士比亚全集》。 他计划得很周全,但是世事难料。 八一三的炮火炸毁了闸北,也炸毁了他的译稿,他从头开始,重新翻译。4年后,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冲进租界。他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住所,再次失去了重译的稿子。 她出现了,她从遥远的重庆回到他身边,他们举行了简无可简的婚礼。结束了十年的分离与苦恋,相守在一起。 他经历了一生中最困难的时刻,又经历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他开始第三次重头翻译莎士比亚。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默然承受命运暴虐的毒箭,还是挺身而出,反抗人世间无尽的苦难,通过斗争将它们清除?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莎士比亚全集·哈姆莱特》朱生豪译 结婚前他们是才子佳人,结婚后他们是柴米夫妻。 他们很穷,但是他们无所不有。 战争、贫穷和饥饿没有能够阻挡朱生豪。他发疯一样的翻译,工作量从每天翻译3000字加到每天8000字。他的稿费也涨了,从每千字2元涨到每千字5元。不幸的是,大米也在涨。从每石400元涨到每石40万元。 他病了,他看不起病,也没时间看病。她怀孕了,她要做饭洗衣,还要借钱养家。 他病倒了,他遗憾自己不能完成剩下的5部半的翻译。他们的孩子出生了,带给她喜悦,也带给她生死两难的煎熬。 他病死了,他没有完成所有的莎剧,留下1岁的孩子和32岁的她离开了人世。 他们因为战乱而分离了十年,结婚不到2年半却阴阳相隔。一个英年早逝,壮志未酬,留给另一个的是长达半个世纪的守望和思念。 清晨带来了凄凉的和解,太阳也惨得在云中躲闪。大家先回去发几声感慨,该恕的、该罚的再听宣判。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谁曾见这样的哀怨辛酸! ——《莎士比亚全集·罗密欧与朱丽叶》朱生豪译 在这非人间,死者倒是幸运而幸福的,生者则承受着思念和命运的双重煎熬。1997年,宋清如以86岁高龄去世,故事结束了…… 附录:摘录朱生豪给宋清如的信 “我希望世界赶快在这一瞬间毁灭,或是像太阳照着雪人一样,让我全身的机构一下子碎成粉末,布散在太空中,每一粒粉末中都含有对你的眷恋,我真不知道盈在我胸中的,是幸福、欢乐、痛苦、惆怅,或是什么?” “要是我死了,好友,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铭……不要写甚么在碑板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你肯吗?” “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为你的好朋友;现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这样的友谊能继续到死时。” “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顶好是一切希望化为事实,在生命终了的一秒钟。” “从前有一个阿Q式的少年,某个女郎是他的爱人,但他并不是她的爱人,因此你可以知道他们的是一种什么关系。然而他是个乐观的人,他说,她不过是嘴里说不爱我,其实心里是很爱很爱的;因此他非常幸福地生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她把他完全冷淡了。他说,真的爱情是渊默的,真的热力是内燃的,而外表像是蒙上一重冰冷的面幕;因此他仍然非常幸福地生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她嫁人了。他说,爱不是占有,无所用妒嫉而失望,而且嫁人是一回事,爱我又是一回事,她的心是属于我的;因此他仍然非常幸福地生活下去,时时去访候她,直到因为太频繁了而一天被飨闭门羹。他说这是因为她要叫我不要做傻子,既然我们的灵魂已经合成一体,这种形式上的殷勤完全是无谓而多事的;因此他仍然非常幸福地生活下去,直到老死,梦想着在天堂里和她在一起。横竖天堂并没有这回事,只要生前自己骗得过自己,便是精神上的胜利了。”
cr: 朱生豪与宋清如:非人间的爱情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92374180100mvjk.html
导读:与她同年出生的有萧红,比她稍早的有孟小冬、丁玲、林徽因、陆小曼等人,晚于她的有苏青、张爱玲、孙多慈等,这些民国女子大都心路坎坷,老照片中的形象是素色旗袍,布鞋,发式干净,表情娴雅。她们是旧时代的新女性,能断文识字,有远大抱负,但她们只是女性,暗夜中行走的…

众人知道宋清如是因为朱生豪。这位译莎才子在世的日子非常短暂,生前寂寂,死后成名,他的死亡颇具悲剧色彩,得的是当时的顽疾——肺结核,可以归之为积劳成疾,加上战争动乱,缺食少药,最终把命也搭上了。他说:饭可以不吃,莎剧不能不译。朱猝逝后,朱夫人宋清如可算是尽了心力,抚养幼子,出版遗作,把漫漫的一生交付给了他。 在嘉兴市区禾兴南路73号朱生豪故居门口,这对患难情侣身体相连,宋脸庞微侧,朱深情凝视,似在喁喁私语。他们双眸微闭,冥思、陶醉在某个久远的梦里,带着一种尊贵、宽容的气氛。似乎与这条尘土飞扬的禾兴路毫无关系。 这是本地雕塑家陆乐的作品。雕像的基座上有朱生豪给宋清如未曾发出的信:“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宋清如与朱生豪: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这两人生活于20世纪。宋清如的一生更是几乎横亘了整个世纪,她生于20世纪初,经历了战争、饥荒、政治运动,于20世纪末驾鹤仙去。命运把更多的寂寞与清苦都留给了女人。 人们知道朱生豪,是因为莎士比亚剧作,这个年轻的译作家把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都献给了它。则宋清如呢,这个朱生豪背后的女人,当年的之江才女,她有过怎样的童年,她往日的生活到哪里去了,她的青春如何在时代的悲怆中得到升华? 当时间过去,容颜更改,凡人的躯体归于永恒的寂静,我们或许可以试着打探那一代女人如何通过黑暗、星空、暴风雨来寻找自我,在漫长的一生中面带微笑,悠远笃定,从而拥有与我们不同的魂灵。 宋清如生于1911年。与她同年出生的有萧红,比她稍早的有孟小冬、丁玲、林徽因、陆小曼等人,晚于她的有苏青、张爱玲、孙多慈等,这些民国女子大都心路坎坷,老照片中的形象是素色旗袍,布鞋,发式干净,表情娴雅。她们是旧时代的新女性,能断文识字,有远大抱负,但她们只是女性,暗夜中行走的人,无一例外都有一颗隐忍、丰沛之心。 宋清如出生于地主家庭,家境殷实,幼年接受私塾启蒙,及长进苏女中,向家里抗议“我不要结婚要读书”,于1932年如愿进之江大学,在之江诗会上认识嘉兴人朱生豪,有心灵碰撞。之后十年,战乱岁月,两人笔墨往来,互诉衷曲。朱生豪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虽然她在家乡也有一门亲事,但对男方一无所知,也不想知。她的心思全在读书上,她是有“学校”情结的,从家乡读到外省,从私塾读到学院,连嫁妆也可以不要,并且认为大凡有出息的女子是不爱打扮的,真正是把读书当作事业来追求了。 那个时代,有读书情结的女性大有人在,可能几千年来被憋坏了,一旦爆发,像火山,挡也挡不住。出走,读书,读书,出走,梦魇似的,民国女性的身影在校园里穿进穿出。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在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后还要留洋,学绘画,习歌舞,小脚到阿尔卑斯山上滑雪,高跟鞋前塞满了棉花。 再看宋清如,她的求学经历也是险象环生,是宁愿不要嫁妆得来的,在态度强硬下才退的婚,好在家里还算开明,身体上没受什么大的磨折,心里的创痛却时刻折噬着她。 宋清如极具个性,初入校门的她就显示出独立不羁的一面,她说,女性穿着华美是自轻自贱,她还说,认识我的是宋清如,不认识我的,我还是我。 多么傲慢,一个女子竟然不要包装,不讲外貌,不在乎旁人评价,我行我素到这般。在当时,女性刚走出闺阁,个性被压抑久了,偶有一两个发出惊人之叹,实在不足为奇。 外面的天地果然开阔,宋清如不仅读书,还谈起恋爱来了。她遇见的这个人就是朱生豪,天性腼腆,讷言拙语,体育极差,是文弱的书生,聪敏的才子。 他们的恋爱可真长,足有十年,其中写信就写了九年,朱生豪的信写得可真好,情意真挚,缱绻缠绵。这位被朋友笑谑为“没有情欲”的才子,笔底多么丰盛、辽阔,即使不是当事的,但凡读信之人都会为之心动。 信纸上,朱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如絮絮叨叨的孩子,有时这封信刚寄出,下一封又续上了。想到什么写什么,一句话也成一封信寄出,有的则唯恨纸张太薄,连签名的地方都无。 “我不是诗人,否则一定要做一些可爱的梦,为着你的缘故……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个诗人,只是为了你的缘故。 “这里一切都是丑的,风、雨、太阳,都丑,人也丑,我也丑得很。只有你是青天一样可爱。 “对于你,我希望你能锻炼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要甘心做一个女人。 “你的来信如同续命汤一样,今天算是活转过来了。 “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 “我卜了一下,明天后天都仍然无信,顶早星期四,顶迟要下个星期五才会有信,这不要把我急死吗? “希望你快快爱上一个人,让那个人欺负你,如同你欺负我一样。 “真愿听一听你的声音啊。埋在这样的监狱里,也真连半个探监的人都没有,太伤心。这次倘不能看见你,准不能活。” 这些信真挚、有趣、动人,是情书中的极品。一个被情爱折磨的男子之敏感、细腻、忧愁、怨怼跃然纸上。恋爱是苦差事,一颦一笑被另一个牵扯着,真是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不得主啊。有意思的是那些称呼与署名,在别处没有见过,很有新意呢。请看朱对宋的称呼,什么“阿姊、傻丫头、青女、无比的好人、宝贝、小弟弟、小鬼头儿、昨夜的梦、宋神经、小妹妹、哥儿、清如我儿、女皇陛下”等,让人忍俊不禁。再看朱的信末署名,更是有趣得让人喷饭,什么“你脚下的蚂蚁、伤心的保罗、快乐的亨利、丑小鸭、吃笔者、阿弥陀佛、综合牛津字典、和尚、绝望者、蚯蚓、老鼠、堂?吉诃德、罗马教皇、魔鬼的叔父、哺乳类脊椎动物之一、臭灰鸭蛋、牛魔王”等,看了这些,你能说朱生豪只是寡言无趣之人吗?这样的人,简直就是天生的恋爱高手。 朱生豪留给宋清如的信有三百余封。想必宋清如给朱生豪也写了相当数量的信,可惜朱在逃难时遗失了。这些信完全颠覆了朱生豪在同学及朋友中的形象,那么活泼、丰富,一种青春的气息从幽默与玩笑中迸发。 除了谈情说爱,议论诗文和作品交流也是重要内容之一,朱是宋的教师,不时指点她一二,这可能是当时颇为流行的恋爱形式,男女切磋学问,好学的女子自然对性灵与才学兼具的男子萌发崇拜兼爱慕之情。独立不羁的宋清如也不例外。 在两性关系中,书信往来是那个年代最让后世之人感受时代风流之处。写信在当时可能是无奈,分别是经常的,也是漫长的,慢腾腾的邮车给热恋的人捎去了慰安,也捎带了小小的烦恼,文字不比见面啊,总有辞不达意之处。书信年代的恋爱似乎总是如此,缓慢悠长,情节波折,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总是在深夜灯下,孜孜不倦地写啊写,盼信时的心焦被收信的欣喜轻而易举地覆盖。整个恋爱进程在纸上可以极为神速,惊天动地,但见了面也只是淡淡的。 君子寡言,宋清如是欣赏的。但她只是暗暗地爱着,带有试探性质,迟迟不见实质的升华。两人都是有大气概的,要做大事情,不总是想着过二人世界,究其原因,除了时局动乱外,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精神生活如此丰富,甚至当朱建议结婚时,宋违背常理地拒绝了。她可是想到了那门被退掉的亲事,还是觉得婚姻只是男女关系的恶俗升华?总之,宋的拒绝饶有深意,可见新女性的理性和志气,我和你好,不一定是以结婚为目的的,况且从爱情到婚姻的跨越是需要慎之又慎。 直到1942年,在他们苦恋9年之后,经旁人提议,便于世事及共同生活的考虑,才匆匆完婚。那年宋31岁,朱也有30岁,都是大龄青年了。一代词宗夏承焘为新婚伉俪题下八个大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婚后,朱生豪还是才子,一心沉浸在译莎事业中,对周遭世界完全不管不顾。可宋清如已不是什么佳人,只是辛勤的家庭主妇,帮工做衣,补贴家用,为一日三餐奔走。 董桥在《朱生豪夫人宋清如》一文中写道:有人准备写一本《宋清如传奇》,她听了说:“写什么?值得吗?”因为朱生豪吧。她答得简洁:“他译莎,我烧饭。” 其实,朱曾邀宋一起翻译莎剧,但被宋以英文程度不如朱而婉拒。她担忧耽误朱的翻译进程。所以,朱生豪在世时,宋清如只是扮着读者、校对者、欣赏者的角色。 连这样的角色也没扮长久,1944年12月26日午后,朱生豪病危,临终喃喃呼唤:“清如,我要去了。”朱生豪因肺结核等多症并发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及未竟的译莎事业。 这一年,常熟女子宋清如才33岁,稚子则13个月。他们的夫妻生活只维持了两年。 我在当地晚报上见过一张宋与苏女中同学的合影,照片泛黄,却极为清晰,宋容貌清丽,幽雅娴静,气质在众人之上。而新婚合影照中的宋以短发亮相,脸庞秀丽,双眸含笑,真正是“楚楚身裁可可名”。 正当年华,容颜娟秀,却遭遇如此命运,漫漫人生将何以堪。一般女子,要么以死了之,要么沉沦了,这两样都是容易的。可宋清如不能这样,她身上是负有使命的,朱生豪给她留下31种、180万字莎剧手稿,未曾出版,还有他们的幼子,嗷嗷待哺。 一个人有了使命,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宋清如的后半生似乎都在赶着做这两样事情:出版朱的译稿,抚养他们的孩子。她要替朱生豪活下来,她要做他没有来得及做的事,人生的风景她要替他一一看过,只为了有一天她与他在那永恒的寂静中,她要一一说于他听 女子的情感实在古怪之极。一向豪奢惯了的陆小曼在徐志摩逝世后竟缟素终身。徐悲鸿的遗孀廖静文在徐去世时,年仅30岁,一辈子守护徐的遗产,虽然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但徐对廖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她的工作与生活都围绕着他而存在。亲自组建并一直担任徐悲鸿纪念馆馆长的廖说,每天我都在怀念悲鸿。 遗孀的身份,确实不那么轻松。日日生活在亡夫的精神光环里,别人再也进不了她的内心世界。在寂寞中苦熬,只靠回忆度日。 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一度很是清苦。除了照顾稚子朱尚刚,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但这些都不能安慰一个女人的寂寞,特别是一个心思细腻的诗人,她的情何以寄托? 那时候,作为翻译家的朱生豪几乎不为人知,他的译稿也是几年之后才获得出版。在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是有过结婚打算,并有过一段短暂情史,还生有一女。这一点很少被外人所知。宋清如在《常熟文史辑存》上发表回忆朱生豪的文章,编者在按语中说:“宋清如女士……四十多年来,抚养唯一的儿子成人。”讳莫如深为哪般,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故事? 1949年,宋清如由朱生豪的母校嘉兴秀州中学调入杭州高级中学,是经之江同学骆允治的介绍,骆当时任这所学校的总务主任。进入杭高的宋清如,因此得到了骆的照顾。据宋清如当时的学生骆寒超回忆,宋生病不能上课时,也常常是骆允治给她代课。朱尚刚在《诗侣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一书中说:“我记得有一段时间骆先生常常在课余和假日来看母亲……后来,母亲怀了孕,并且于1951年暑假回常熟乡下生下了我妹妹。” 宋清如生下女儿那年,四十岁。一个中年女人肯为男人生下小孩,并且是在未婚的情况下,这是需要勇气的。 为什么宋在诞下女儿后,最终又未与骆允治结婚呢。有人说是骆允治老家已有妻子,包办婚姻,但原配不肯离婚,宋很愤怒,一怒而走。真相怎样,无人能知。 或许她真的无法忘怀朱生豪,加之原本充盈的爱,已经被挥发殆尽了,这次她不想付出太多,没有名分,对宋清如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事实是,宋清如此事不久就离开了杭高,调到杭师工作,不能说这与她的感情挫折全然无关。朱尚刚回忆说,母亲曾考虑过今后与骆走到一起来的事,但后来还是分手了,是什么原因她从来没有对他讲起过。 我想,在这段感情中宋清如是有伤害的,婚姻不成,却多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以致几十年来一直讳莫如深。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愿提及罢了。 总之,在这次受伤后,宋清如是彻底关闭了心扉,又返回到朱生豪的世界里,并且越走越深,再也出不来了。也是不想出来了。在那里她是安全的,一个男人把对她的依恋写在脆薄的纸页里,她通过重温来感受旧梦。 天才的光辉不会被长久地掩埋,朱的译稿很快由世界书局出版,全部整理校勘工作则由宋清如独自完成,她的心情因此稍稍宽慰了些。 可宋清如还是有遗憾的。朱生豪留下莎剧第四集六个史剧没译,临终的悔语如在耳畔,她要替夫完成遗愿,这个决心一下,自己先惊呆了。在此交代一句,朱在遗嘱中嘱胞弟文振来完成此事,可文振的译风明显与朱生豪不符,出版方并不满意,如此,才有宋清如的壮举。 在他生前,她只是他书稿默默的校对者和誊写者,是他背后站着的女人。她愿意牺牲自己“琼枝照眼”的文采,只是淡淡地一句“他译莎,我烧饭”便打发了,可这一次,她却要来真的。她出于何种考虑?真实的动机往往简单得让人吃惊,她不过是替夫还愿罢了。 一个人死了,那未竟的事业由另一个来继续。夫妻写书,琴瑟和弦,同时代的人,徐志摩和陆小曼曾共同创作过话剧《卞昆冈》;杨宪益、戴乃迭合译《离骚》成定情物。宋清如心底是存有这方面的想法的,既完成丈夫的遗愿,又能让彼此的精神魂魄流淌在莎士比亚的世界里不死。 干这件事的宋清如是有小小的野心的,为什么不能有呢? 1955年,宋清如向当时所在的单位杭州商校请了一年事假到四川,由朱生豪弟弟朱文振协助,潜心翻译朱生豪未完成的莎氏历史剧,共经过三年时间的翻译、整理、校勘,直至基本满意了,宋清如这才与出版社联系出版事宜,可得到的答复却是已落实全部翻译稿源,各篇目都各有其主了,不再需要她的译文了。对于这个结局,宋清如想必是遗憾的。 在那个年代,让人遗憾的事情实在太多。后来,在一次抄家中,宋清如的译稿尽毁。这让人不由想起,朱生豪在战争的硝烟中,生生地把译稿丢失了两次,这几乎要了他的命。书稿的丢失,对作家或译者的打击不能尽述,或许将导致一部作品的最终流产也未可知。 我们永远也看不到宋清如的莎士比亚译稿了。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重要的只是过程吧。她做了,又丢失了。她顺从命运的安排,没有重译。在这次翻译中,她恍惚回到了丈夫译莎时的岁月,晨昏蒙蒙,苦痛纠结,各种体味她不太与旁人交谈。她在杭师的同事钱旭洋回忆说,那时,宋清如总是最后一个睡觉,每天都搞到很晚,还抽烟,钱偶然发现原来宋在翻译莎士比亚,很震惊。 宋清如的职业是教师,学生偶尔从她对诗词的深情讲述中,领略一个诗人沛然的文才,但她从不在学生面前流露什么,当时的杭高学生骆寒超就不知自己的老师是位女诗人,直到后来,他才证实《现代》杂志上那位叫“清如”的,就是他的班主任。骆寒超在朱生豪、宋清如的诗集《秋风与萧萧叶的歌》序言中写道: 当施先生(施蛰存)向我们介绍了他办《现代》杂志的情况时,我插问了一句:“请问施先生,《现代》杂志常有诗发表的‘清如’,是不是姓宋,之江大学的?” “怎么,你认识宋清如?”施先生腾地从古旧的圈椅里站了起来,眼直瞪着我好一会儿,接着有点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她到哪里去了呢?” 在听完骆寒超的介绍后,施蛰存沉吟起来:“宋清如真有诗才,可惜朱生豪要她不要发表新诗,她也就写都不写了。如果继续写下去,她不会比冰心差!” 在诗集序言中,骆寒超充分肯定了施蛰存的眼力,认为宋清如在诗感的敏锐、细腻及意象的快速摄取方面都有过人的天分。尤其是她的新诗如《有忆》、《夜半歌声》可以称得上是20世纪30年代新诗中的精品。 骆寒超甚至断言:就诗人素质和创作成就而言,清如先生都比生豪先生要略胜一筹。 一句“她不会比冰心差”,另一句“清如先生都比生豪先生要略胜一筹”,让人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 女子有才,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保养或维续自己的才华,不再写,或者是写得实在少了点,导致早年的才华也不被人所知。这样的例子并不少。 宋清如三十五岁之后忽然老了下去,原本清秀朝气的面容,黯淡生尘,有一种沧海茫茫之感。我看到的是宋清如1947年在秀州中学教书时的半身小照,原本婉转灵透的眼眸,水汽蒙上了她的眼。这距朱生豪辞世才三年,生活已经让她如此疲惫。 这期间,宋清如留存下来的诗词极少,除了《招魂》写于朱逝世一周年,其余的寥寥。而且,在以后的诗作中,对朱生豪的哀思几乎成了宋清如唯一的主题,爱人的离世、生活的窘迫几乎带走了她浩淼的诗情,唯留一清浅的小溪,在个人的心田上丁冬作响。 宋清如一生的创作高峰永远停留在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时期,《秋风与萧萧叶的歌》中收入她创作的十二首新诗,在表现形式、意象营造上都有自己的探索,骆寒超如此评价她的诗作:清如先生很快超越了新月诗派而向戴望舒一路的现代派靠近,口语的语调,自由体的形式,丰盈的意象及其有机组合中形成的意象象征抒情,都典型地显示了20世纪30年代现代诗派的格局。 看这首《夜半歌声》,可见宋清如在新诗诗体创新方面留下了独特的一页。 葬!葬!葬! 打破青色的希望, 一串歌向白云的深处躲藏。 夜是无限地茫茫, 有魔鬼在放出黝黑的光芒, 小草心里有恶梦的惊惶, 葬!葬!葬! 葬!葬!葬! 小草心里有恶梦的惊惶, 有魔鬼在放出黝黑的光芒。 夜是无限地茫茫, 一串歌向白云的深处躲藏, 严霜里沉淀了青色的希望。 葬!葬!葬! 在早期的诗作中,宋清如表现了新女性在外出求学、争取新生活道路方面艰难求索的心路历程,是那个时代新女性普遍拥有的生命体验,只是她的诗感又与众人不同,一词以概之:是俊逸(骆寒超语)吧。作为一个大学初年级的女生,宋清如成熟地展现了自己的创作风格,毫不逊色地归入那个年代优秀女诗人群中。 除了新诗,在朱生豪的影响及指点下,宋清如还作过不少旧体诗词。甚至在大学之后,宋与朱的书信来往还有诗文切磋,并自编诗集,可惜留世极少。 1977年,在外漂泊三十余年的宋清如回家了,回到嘉兴南门朱氏老宅,住在楼下北面偏屋,这一年她已经67岁了。 小屋的墙上挂着朱的炭画像,许多旧家具还是当年的,她睡的床就是朱生豪曾经睡过的。回忆是与时间、场地、心境相关的,老人爱回忆,一个人离开多年后再回到故事的发生地,也会轻易地被往事勾起涟漪。老年宋清如的回忆磕磕绊绊却又轻车熟路。 当更多的人阅读了朱译莎士比亚后,为其卓然的文风震撼不已,普遍认定其译笔在梁实秋之上。有心之人多方打听,终于获知朱的遗孀清如先生还住在嘉兴东米棚下朱氏老宅内。他们找到她,请她诉说故人往事,沉渣许久的往事在宋清如的心头泛起,她只是淡淡地,与每个到她小屋里来的人絮叨着,她的思路依然清晰。 宋清如这样回忆初次认识朱生豪的情景:“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 时间过去太久了,早年的经历——与朱生豪的十二年,往事点点,那些书信,她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它们,她所做的一切,她所有的忧虑、渴望,它们都处于共同的时辰,共同的风暴中。她没有别的时间可来对抗这浑厚的记忆。甚至到了晚年,她写纪念文章,与友人通信,这一切都因为他。 朱尚刚回忆说,老年的母亲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了,唯有父亲仍然是她心目中永远清晰的偶像,母亲在她最后一段生活道路上,把剩下不多的全部经历都用来塑造这个偶像了。 朱尚刚提到了“偶像”和“塑造”这个词,偶像不能说话,偶像不能行走,偶像本身只是虚无,但偶像又是美的,晚年的宋清如把朱生豪当做了偶像?她在与来客的谈论中,怎么讲述朱生豪的一生?尽其所能美化他,还是只把他当成了一个相知甚深的亲人? 文人最终还是要从文字上找答案,除了译稿,诗稿,他们想到了朱写给宋的大量书信。宋清如犹豫了,这些信只是私人情感交流的产物,似乎没有公之于众的必要。她也不想把这份情感赤裸地展示于读者面前,这是他们这一辈人的顾虑。 面对是否出版的询问,她曾断然拒绝:“我不出版!……我打算在临死之前,把它们一把火统统烧掉!” 幸亏没有烧。但宋清如在编写《寄在信封里的灵魂》时,还是删除了一些属于私人感情的内容,在信件的数量上也有所保留。后来,朱尚刚在编写《朱生豪书信集》时则全盘收入不遗留。 1995年11月18日,是日风和日丽,白发苍苍的宋清如在秀州书店门口签名售书,读者眼中的她穿一件黑色粗布呢上装,眼神茫茫,曾经让朱生豪诗思泉涌的明眸,如今已如结了冰的湖面。 《寄在信封里的灵魂》收入的只是朱生豪的信。世人无法看到恋爱中女子的风度,只是一个寡言的男子在纸上絮絮叨叨。尽管我们多么希望看到两人的诗文酬唱,就像张兆和与沈从文间那绵长的情意,这是最大的遗憾。 我们不仅想认识恋爱中的宋清如,更想了解这个孤独的诗人在爱人遽逝后,如何在尘世中生活、爱与写作。我相信,宋清如一直在写,只是她的题材越来越小,小到只写一个朱生豪,一辈子都没有从朱的早逝中缓过神来。 有一个歌手曾以朱宋之间的故事自创歌曲《再见?爱》,歌词感人,似概括了宋凄苦的后半生。“每当深夜寂寞压得我喘不过气/眼眶滚出那压抑的泪水/泪水慢慢迷蒙了双眼,怎么看不清我们的未来/我只看到你的心徘徊在门外,把我快乐的记忆/都化做尘埃……” 看宋遗留尘世的照片,我见识了岁月紧逼、美人迟暮。幼年、学生时代、新婚时光的宋,旗袍玲珑,圆脸朝气,身材曼妙,眼神流转。1947年的照片,秀州中学教书时的半身照,愁思悄然爬上明眸,朝气已消。直到晚年,已是彻底的老太容颜,服饰也变了,故事隐去,前后判若两人。 我喜欢穿着旗袍的宋清如,清秀娴静,意气风发,一切皆有可能。她属于那个时代,那个时代也将钟情于她。我能够想象老年宋清如身着旗袍在东米棚下简陋的小屋里,手捧外文书籍孜孜不倦地研读着。可这只是想象,时代所带来的改变,不仅止于服饰上。 但她有这样的风度。从宋遗留的一张诗稿中可见她的潇洒与豁达。 我愿意抖落浑身的尘埃 我愿意拔除斑斓的羽衣 我愿意抚平残余的梦痕 我愿意驱逐沉重的灵魂 没有叶没有根没有花朵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追求 能像轻烟一样无拘无束? 能像清风一样自由自在? 晚年的宋清如已掸净一身尘灰,时刻听从灵魂召唤,返还那仙乐飘飞、丝竹管弦的宴饮之地。 宋清如早年诗作《灯》中恰有这样两句:她苦念天上的仙乐/黎明时飞回了天空。 1997年,宋清如聆听仙乐而去,与朱生豪分别整五十三年后,他们于天国团聚。因朱墓已毁于文革,所以她只能和《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的书信及那个装了他灵魂的信封一起下葬。这多像一首诗,两个诗人的灵魂在雨声里失眠或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 少年宋清如反抗家庭、时代加于女性身上的不自由,求学异地,早期有诗文才华显露,遇到朱生豪——这个注定要翻译莎士比亚的赢弱才子——是她一生的大事,他们相识、相爱,步入婚姻殿堂,虽然生活艰难,却琴瑟和美,相敬如宾,不想朱竟早逝,她孤独了一生,抚养孩子,出版遗稿,甚至亲自动手翻译莎剧,用自己的一生,维护了朱生豪的清白与尊严。 随着宋清如的离世,世上再没有人能深情讲述朱生豪的故事,如今他们俩的故事已合成一体,不再分开。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cr: 宋清如与朱生豪: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http://www.hercity.com/s/201106/13324.html
先前总崇拜所谓民国四大情书,现在看来,沈从文是深情无措的稚子,鲁迅是温情别扭的硬汉,朱湘是温柔委屈的弱书生,徐志摩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小白脸。 跟朱生豪比起来,他们都差了一个等级啊。
http://www.zhihu.com/question/21092746
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情书(节选摘抄)
小亲亲: 昨夜写了一封信,因天冷不跑出去寄,今天因为觉得那信写得……呃,这个……那个……呢?有点……呃……,这个……所以,……所以扣留不发。 天好像是很冷是不是?你有没有吱吱叫? 因为……虽则……但是……所以……然而……于是……哈哈哈! 做人顶好不要发表任何意见,是不是?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你才要什么? 有人喜欢说这样的话,“今天天气好像似乎有点不大十分很热”,“他们两口子好像似乎颇颇有点不大十分很要好似地的样子”。 你如不爱我,我一定要哭。你总不肯陪陪我玩。 小瘌瘌头 三月二日
阿姐: 不许你再叫我朱先生,否则我要从字典上查出世界上最肉麻的称呼来称呼你。特此警告。 你的来信如同续命汤一样,今天我算是活过来了,但明天我又要死去四分之一,后天又将成为半死半活的状态,再后天死去四分之三,在后天死去八分之七……等等,直至你再来信,如果你一直不来信,我也不会完全死完,第六天死去十六分之十五,第七天死去三十二分之三十一,第八天死去六十四分之六十三,如是等等,我的算学好不好? ……
朱 一日
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这句话?如果不相信,我希望你相信。因为昨天有一个人来看我,我们看影戏,我们逛公园,她非常可爱,我交关喜欢她。我说,她简直跟你一样好,只不知道她是不是便是你?也许我不过做了个梦也说不定。 亲爱的小鬼,我要对你说些什么肉麻的话才好耶?我只想吃了你,吃了你。
鸭 廿五
弟怨不欲生,阿姐是否被大狼衔去了乎? 纸上洒几滴水,当作眼泪。 廿九五点钟
清如: 要是我死了见上帝,一定要控诉你虐待我。 人已做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有何说?要是我进了修道院,我会把圣母像的头都敲下的。 总之你是一切的不好,怨来怨去想不出要怨什么东西好,只好怨你。 今天提篮桥遇见苏女士,照理一年不见了应该寒暄几句,可是她问我哪里去,我想不出答案,便失神似地说回去,她似乎觉得这话有点可笑,我只向她笑笑而已,一切全是滑稽。 愿上帝祝福所有的苦人儿! 如果穷人都肯自杀,那么许多社会问题,都可不解决而自解决,我以为方今之世,实在提倡自杀的必要。 总之你太不好,我这样不快活! 再没有好日子过了,再不会笑笑了,糖都要变成苦味了,你也不会待我好了。 总之这样下去是不成的,我宁愿出监牢。 为什么你要骂我?为什么你……人家都给他们吃,只不给我吃,我昨天不也给你吃花生? 我秘秘密密地告诉你,你不要告诉人家,我是很爱很爱你的。 我是深爱着青子的, 像鹞鹰渴慕着青天, 青子呢? 睡了。 鹞鹰呢? 渴死了。 没有茶吗? 开水是冷的。 我要吃ice cream。 我要打宋清如,那尼姑。
天如愿地冷了,不是吗? 我一定不笑你,因为我没有资格笑你。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爱你。你如照镜子,你不仅会看得见你特别好的所有,但你如走进我的心里来时,你一定能知道自己是怎样好法(这是一个很古怪的说法,不是?)。 一切不要惶恐,都有魔鬼作主。 我真的非常想要看看你,怎么办?你一定要非常爱你自己,不要让她消瘦,否则我不依,我相信你是个乖。
Lucifer
好: 我希望世上有两个宋清如,我爱第一个宋清如,但和第二个宋清如通着信,我并不爱第二个宋清如,我对第二个宋清如所说的话,意中都指着第一个宋清如,但第一个宋清如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要你知道我爱你,真是太乏味的事,为什么我不从头开始起就保守秘密呢? 为什么我一想起你,你总是那么小,小得可以藏在衣袋里?我伸手向衣袋里一摸,衣袋里果然有一个宋清如,不过她已变成一把小刀(你古时候送给我的)。 我很悲伤,因为知道我们死后将不会在一起,你一定到天上去无疑,我却已把灵魂卖给魔鬼了,不知天堂与地狱之间,许不许通信。 我希望悄悄地看见你,不要让你看见我,因为你不愿意看见我。 我寂寞,我无聊,都是你不好。要是没有你,我不是可以写写意意地自杀了吗? 想来你近来不曾跌过跤?昨天我听见你大叫一声。假的,骗骗你。 愿你好好好好好好好。 米非士都非勒斯 十三
接到你的信,真快活,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世上一切算什么,只要有你。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人去楼空,从此听不到“爱人呀,还不回来呀”的歌声。 愿你好。 Sir Galahad 回答我几个问题: 1.我与小猫哪个好? 2.我与宋清如哪个好? 3.我与一切哪个好? 如果你回答我比小猫比宋清如比一切好,那么我以后将不写信给你。 4.我要不要认得你? 5.小猫要不要认得你? 6.小猫要不要认得我? 说起来很惭愧昨夜我做梦梦里我总是英雄而且比醒的时候多情得多因为英雄自古必多情醒时不过是阿Q的兄弟阿R自然只好不多情了想想看多么好笑我不给你信你就会干死枯死那么我即使不爱你也只得爱你了好后天晚上同你捷克斯拉夫京城里看电影去。
老姐: 来信只有“□□□□□□□若说□□□□□□□□□□□没有写别字的先生,那么写别字的学生”一句话算是可爱的诡辩,此外似乎很有些缺少sportsmanship的样子。 你自己对于自己的批评我是向来不要听的,你说你笨,你坏,你不好,你无情,你凶,都是太恭维了你自己,因为我最佩服这类人,而你则尚不够资格。至于说我给你装饰,那么不知道几时我曾给你涂过脂粉画过眉毛? 你知不知道一句古老的话,太阳底下没有新的事物?我不用再告诉你宇宙是一个大的鸟笼了,你是年青得可怕! 我不许你不许我这样不许我那样。 Lucifer 中华民国5×5年5月5×5日5时5×5分 P.S.我的自名为“Lucifer”不过是僭窃名号,聊以自娱而已,但比起你来,确乎我更有做魔鬼的资格,而只好委屈你做天使了。
宋: 要是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 我爱宋清如,因为她是那么好。比她更好的人,古时候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现在绝对再找不到,我甘心被她吃瘪。 我吃力得很,祝你非常好,许我和你偎一偎脸颊。 无赖 星期日
先前总崇拜所谓民国四大情书,现在看来,沈从文是深情无措的稚子,鲁迅是温情别扭的硬汉,朱湘是温柔委屈的弱书生,徐志摩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小白脸。 跟朱生豪比起来,他们都差了一个等级啊。 读沈从文和鲁迅可能会会心一笑,尤其会被沈从文的痴情打动,但是还是脱不了对其孩子气的无奈好笑。 但是看朱生豪的书信,绝对适合在阴冷的冬日夜晚,暖心又更坚定心之所向,情人更是益友。 “在两人的交往中,更注重的是心灵的相谐,欣赏,而不求占有,这种心态使得朱生豪可以对宋清如不明朗的态度甚至拒绝安之若素。在苍茫的人世上,有一个知心朋友的存在,只要一念思及,也是一种温暖。”
我是先看宋清如的传记,知道了朱生豪,又因朱生豪的情书,第一次对莎士比亚产生浓厚的兴趣,这样一个人笔下的莎士比亚简直不敢想象。
这位被朋友笑谑为“没有情欲”的木讷书生,写起情书来实在是情书中的极品。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这两天我很快活,而且骄傲。
你这人,有点太不可怕。尤其是,一点也不莫名其妙。”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
“希望你快快地爱上一个人,让那个人欺负你,如同你欺负我一样。”
“但愿来生我们终日在一起,每天每天从早晨口角到夜深,恨不得大家走开。”
“我实在是个坏人,但作为你的朋友的我,却确实是在努力着学做好人。”
“我渴望和你打架,也渴望抱抱你。”
“为什么不来信呢?不是因为气我吧?我所说过的话都是假的,你一定不要相信我。”
“ 聪明人是永不会达到情感的最高度的。”
“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也真想把你抓起来打一顿才好。”
“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
……
回答我几个问题:
1、我与小猫哪个好?
2、我与宋清如哪个好?
3、我与一切哪个好?
如果你回答我比小猫比宋清如比一切好,那么我以后将不写信给你。"
“我只愿意凭着这一点灵感的相通,时时带给彼此以慰藉,‘像流星的光辉,照耀我疲惫的梦寐,永远存一个安慰,纵然在别离的时候。
"我爱你也许并不为什么理由,虽然可以有理由,例如你聪明,你纯洁,你可爱,你是好人等,但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你全然适合我的趣味。因此你仍知道我是自私的,故不用感激我。"
“我愿意懂得‘永恒’两字的意义,把悲壮的意义放入平凡的生活里,而做一个虔诚的人。因我是厌了易变的世事,也厌了易变的自己的心情。”
“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爱你。你如同照镜子,你不会看得见你特别好的所在,但你如走进我的心里来时,你一定能知道自己是怎样好法……”
“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为你的好朋友;现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这样的友谊能持续到死时。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顶好是一切希望化为事实,在生命终了的一秒钟。”
"你不懂写信的艺术,像“请你莫怪我,我不肯嫁你”这种句子,怎么可以放在信的开头地方呢?你试想一想,要是我这信偶尔被别人在旁边偷看见了,开头第一句便是这样的话,我要不要难为情?理该是放在中段才是。否则把下面“今天天气真好,春花又将悄悄地红起来”二句搬在头上做帽子,也很好。“今天天气真好,春花又将悄悄地红起来,我没有什么意见”这样的句法,一点意味都没有;但如果说“今天天气真好,春花又将悄悄地红起来,请你莫怪我,我不肯嫁你”,那就是绝妙好辞了。如果你缺少这种poetical instinct,至少也得把称呼上的“朱先生”三字改做“好友”,或者肉麻一点就用“孩子”;你瞧“朱先生,请你莫怪我,我不肯嫁你”这样的话多么刺耳;“好友,请你莫怪我,我不肯嫁你”,就给人一个好像含有不得不苦衷的印象了,虽然本身的意义实无二致;问题并不在“朱先生”或“好友”的称呼上,而是“请你莫怪我……”十个字,根本可以表示无情的拒绝和委婉的推辞两种意味。你该多读读《左传》。 "
"我并不愿自拟为天才(实在天才要比平常人可怜得多),但觉得一个人如幸而逢到一个倾心相交的友人,这友人实在比全世界可贵得多……如果我有希望,那么我希望我们不死在同一空间,只死在同一时间。"
"我们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
"我想作诗,写雨,写夜的相思,写你,写不出。"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我找到了你,便像是找到了我真的自己。如果没有你,即使我爱了一百个人,或有一百个人爱我,我的灵魂也仍将永远彷徨着。你是unique(独一无二)的。我将永远永远多么多么的欢喜你。"
"要是你真比我大,那么我从今后每年长两岁,总会追及你。
"凡未认识你以前的事,我都愿意把它们编入古代史里去。 你在古时候一定是很笨很不可爱的,这我很能相信,因为否则我将伤心不能和你早些认识。我在古时候有时聪明有时笨,在第十世纪以前我很聪明,十世纪以后笨了起来,十七八世纪以后又比较聪明些,到了现代又变笨了。"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一次我梦见宋清如,她开始是向我笑,笑个不住,后来笑得变成了一副哭脸,最后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笑得变动了位置,最后的最后满面孔都笑得面目模糊了,其次的最后脸孔上只有些楔形文字,这是我平生所看见的最伟大的笑。 我真爱宋清如。"
"我愿意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
“阿姐:
不许你再叫我先生,否则我要从字典中查出世界上最肉麻的称呼来称呼你。特此警告。”
“酒面扑春风,泪眼零秋雨,过了别离时,还解相思否。”
“你总有一天会看我不起,因为我实在毫无希望,就是胡思乱想的本领,也比从前差多了。”
“我不很快乐,因为你不很爱我。但所谓不很快乐者,并不等于不快乐,正如不很爱我不等于不爱我一样。”
“我愈是成为博爱的自我,我愈是发疯地仇视它。”
"对于你,我希望你能锻炼自己,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要甘心做一个女人(你不会甘心于平凡,这是我相信的),总得从重重的桎梏里把自己的心灵解放出来,时时有毁灭破旧的一切的勇气,耐得了苦,受得住人家的讥笑与轻蔑,不要有什么小姐式的感伤,只时时向未来睁开你的慧眼,也不用担心什么恐惧什么,只努力使自己身体情感各方面都坚强起来,我将永远是你的可以信托的好朋友,信得过我吗? "
“每天每天你让别人看见你,我却看不见你,这是全然没有理由的。 ”
"总之你是非常好非常好的,我活了二十多岁,对于人生的探讨的结果,就只有这一句结论,其他的一切都否定了。当然我爱你。 "
"不要自寻烦恼,最好,我知道你很懂得这意思。但是在必要的时候,无事可做的时候,不那样心里便是空虚的那样的时候,何不妨寻寻烦恼,跟人吵吵闹闹哭哭气气都好的,只不要让烦恼生了根。
”只有你好像和所有的人完全不同,也许你不会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时较之和别人在一起时要活泼得多。与举世绝缘的我,只有你能在我身上引起感应。 "
“傻瓜,我爱你。”
"在此刻,我们的处境很有些相仿,我们的家庭方面都在盼望我们赶快结婚,而我们自己都在托辞敷衍着。关于我自己,我抱着不结婚的理想,少说些也已有五六年了,起初还只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诗意的想头,伴着对于现社会婚姻制度的不满,而近年来生活的困苦的暗影更加强了我的决心。姑母他们以为我现在不愿结婚是有所期待,或者因为嫌现在收入菲薄,要等经济方面有恃无恐后再说,因此倒是相当地嘉许我。但我如说出永远不结婚的话来,她们便要说我是傻子,而且也不肯相信(按照我们的道德的逻辑,你不娶妻生子,父母生下你来做甚么?……),然而我自己相信我是聪明的,虽然未免偷懒规避了‘人生的义务’……关于你,那么似乎你的理由只是怕和平常女人陷于同样命运之故,然而这并不是怎么充足的理由,因为命运的平凡不平凡和婚姻并无绝对的关系,真是一个能够自己有所树立的女子,那么虽结了婚也不妨害她为一个不平凡者。不然的话,你能说一般的独身妇人比结婚者的命运更可傲些更幸福些吗?多分是反而更悲惨些……"
“好像是你,又好像是别人,把一些专职的女巫带到了我这里。像说胡话一般,我反复地念叨着两个字,我和你。”
“我想婆婆,婆婆一定不想我。”
“我宽宥你过于皇上的大赦,当你娇嗔过分等等时,我宽宥你像重复追问之人的不明白。
——我对你的态度” “今天宋清如仍旧不给信我,我很怨,但是不想骂她,因为没有骂她的理由。
今天中午气得吃了三碗,肚子胀得很,放了工还要去狠狠吃东西,谁教宋清如不给信我?"
"写一封信在你不过是绞去十分之一点的脑汁,用去两滴眼泪那么多的墨水,一张白白的信纸,一个和你走起路来的姿势一样方方正正的信封,费了五分钟那么宝贵的时间,贴上五分大洋吾党总理的邮票,可是却免得我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无心工作,悲观厌世,一会儿恨你,一会儿体谅你,一会儿发誓不再爱你,一会儿发誓无论你怎样待我不好,我总死心眼儿爱你,一会儿在想象里把你打了一顿,一会儿在想象里让你把我打了一顿,十足地神经错乱,肉麻而且可笑。你瞧,你何必一定要我发傻劲呢?就是你要证明你自己的不好,也有别的方法,何必不写信?因此,一、二、三,快写吧。"
"说,愿不愿意看见我,一个礼拜之后?……让我再做一遍西湖的梦吧,灵峰的梅花该开了哩。你一定来闸口车站接我,肯不肯?我带巧格力你吃……"
"有闲生活和龌龊的小弄崎岖的街道,都是我所不能惬意之点。但(苏州和常熟)两地山水秀丽,吃食好,人物美慧,都是可以称美的地方。如果两地中我更爱常熟,那理由当然你明白,因为常熟产生了你。"
“今天我有点忧郁,我以你的思忆怯去一切不幸的感觉。”
“大半段的生命已经这样完结了,怎么还经得起零星的磨蚀呢?”
“ 我心里很苦,很抑郁,很气而不知要气谁,很委屈而不知委屈从何而来,很寂寞,生活的孤独并非寂寞,而灵魂的孤独无助才是寂寞。我很懂得,寂寞之来,有时会因与最好的朋友相对而加甚。实际人与他朋友之间,即使是最知己的,也隔有甚遥的途程,最多只能如日月之相望,而要走到月亮里去总不可能,因为在稀薄的大气之外,还隔着一层真空。所以一切的友谊都是徒劳的,至多只能与人由感觉而生的相当的安慰,但这安慰远非实际的,所谓爱仅是对影子的追求,而根本并无此物。人间的荒漠是具有必然性的,只有苦于感情的人才不能不持憧憬而生存。愿你快乐,虽我的祝福也许是无力而无用的。 ”
"……我们的性格并不完全一致,但尽有互相共鸣的地方。我们的认识虽是偶然,我们的交契却并非偶然。凭良心说,我不能不承认你在我心目中十分可爱,虽我对于你并不是盲目的赞美。我们需要的是对于彼此弱点的谅解,只有能互相谅解的人,弱点才能变得并不可靠,甚至于反是可爱也说不定。
除非我们在自己心理的矛盾下挣扎着找不到出路,外观的环境未必能给我们的灵魂以任何桎梏。"
“ 我想像有那么一天,清如,我们将遇到命定的更远更久长更无希望的离别,甚至于在还不曾见到最后的一面,说一声最后的珍重之前,你就走了,到不曾告诉我知道的一个地方去。你在外面得到新奇和幸福,我则在无变化的环境里维持一个碌碌无奇的地位。那时我相信我已成为一个基督教徒,度着清净的严肃的虔敬的清教徒的独身生活,不求露头角于世上,一切的朋友,也都已疏远了。终于有一天你厌倦归来,在欢迎你的人群里,有一个你几乎已不认识了的沧桑的面貌,眼睛,本来是干枯的,现在则发着欢喜的泪光,带着充满感情的沉默前来握你的手。你起始有些愕然,随即认识了我,我已因过度的欢喜而昏晕了。也许你那时已因人生的不可免而结了婚,有了孩子,但这些全无关系,当我醒来的时候,是有你在我的旁边。我告诉你,这许多年我用生活的虔敬崇拜你,一切的苦难,已因瞬间的愉快而消失了,我已看见你像从梦中醒来。于是我死去,于你眷旧的恋念和一个最后最大的灵魂安静的祝福里。我将从此继续生活着,在你的灵魂里,直至你也死去,那时我已没有再要求生存的理由了。一个可笑罗曼斯的构想吗? ”
“我知道寂寞是深植在我们的根性里,然而如果我的生命已因你而蒙到了祝福的话,我希望你也不要想象你是寂寞的,因为我热望在你的心中占到一个最宝贵的位置。我不愿意有一天我们彼此都只化成了一个记忆,因为记忆无论如何美妙,总是已经过去已经疏远了的。你也许会不相信,我常常想像你是多么美好多么可爱,但实际见了你面的时候,你更比我的想像美好得多可爱得多。你不能说我这是说谎,因为如果不然的话,我满可以仅仅想忆你自足,而不必那样渴望着要看见你了。”
"心里说不出的恼,难过,真不想你这样不了解我。我不知道什么叫作配不配,人间贫富有阶级,地位身份有阶级,才智贤愚有阶级,难道心灵也有阶级吗?我不是漫然把好感给人的人,在校里同学的一年,虽然是那样喜欢你,也从不曾想到要爱你像自己生命一般,于今是这样觉得了。我并不要你也爱我,一切都出于自愿,用不到你不安,你当作我是在爱一个幻象也好。就是说爱,你也不用害怕,我是不会把爱情和友谊分得明白的。我说爱,也不过是纯粹的深切的友情,毫没有其他的意思……如果我是真心的喜欢你(不懂得配与不配,你配不配被我爱,或我配不配爱你),我没有不该待你太好的理由,更不懂得为什么该忘记你。我的快乐即是爱你,我的安慰即是思念你。你愿不愿待我好则非我所愿计及。"
(摘自《朱生豪情书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