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商洛到九宫山——李自成的成与败
《李自成》,姚雪垠著,俞汝捷精补版,长江文艺出版社
(“”部分引自书中内容,下文对人物及事件的评价和议论均基于该书,而不基于史书)



读书如会友,读《李自成》则是一次迟到约十五年的相会。初次接触该书,是初中时代偶然看到一本改编自此书的《京郊之战》连环画,描绘的是卢象升抗清殉国的事。那时就记住了卢象升、崇祯、杨嗣昌、高起潜等名字,那时还迷信着“军民团结一家亲、试看天下谁能敌”,为附近百姓的增援力量未到而叹息,十多年过去才发现,即使卢象升的好友姚东照带着增援的百姓及时赶到,也很难改写卢的悲剧。
姚雪垠的《李自成》,因时代所迫不得不加入了许多说明议论性的现代化文字,这些刻意为之、明修栈道的文字,也是饱受读者诟病的根源,经俞汝捷精补后,全书面貌焕然一新(可参见精补本后记)。看过非精补本的首章,两相对比下,说精补本比原著艺术价值更高也不为过。该书描写李自成的战斗生涯起自潼关之战,终于九宫山遇害,追记最后以李来亨为首的大顺军余部在茅庐山的覆灭。李自成本人是刻画的重点,展现了从亲民、求贤若渴的领袖,到为拉拢其他派系不惜牺牲义女幸福的盟主,到曾经的亲随欲禀报紧急军情都难见上一面的大元帅,到杀伐果断、为统一义军领导权不惜捏造罪证、对曾经战友痛下杀手的枭雄,到不听忠言、直至对进言谋臣猜忌和加害的帝王,到屡战失利、失去与清军对抗信心、疑心更重至孤身遇害的失败者转变。
全书虽对李自成集团人物的整体形象有所拔高,但对卢象升、崇祯、张献忠、罗汝才、洪承畴、杨嗣昌等的刻画也是精雕细琢,人物个性鲜明。内外交困、决死抗敌的卢象升,刚愎自用、诿过臣下的崇祯,嗜杀成性、不失细心的张献忠,狡诈多谋、反复无常的罗汝才,回天无力、晚节不保的洪承畴,急功近利、孤掌难鸣的杨嗣昌等跃然纸上。
对战争场面的描写也是该书重点,突出了明朝在关内义军和关外清军的双重压力下苦苦支撑,拆东墙补西墙,使关内数次出现转机又旋即恶化,为筹饷练兵使民不堪命,最终局势崩坏如烈火燎原不可扑灭。明军在潼关南原伏击李自成、卢象升孤军巨鹿抗清、张献忠谷城再起兵、明清松锦之战、开封围城战、李自成击败孙传庭、山海关大战等,作者均不吝笔墨。
展现直接作用于时局的战争同时,作者也不忘着眼于明朝和义军各自内部的矛盾。崇祯和杨嗣昌为向清和议对卢象升断援断粮,明朝君臣关于是否停征练饷的激烈争论,洪承畴、孙传庭集团在朝廷催战下先后覆灭,李自成张献忠谷城会,李自成罗汝才合营,张献忠兵败投奔李自成,李自成火并罗汝才,义军攻克北京后如何对待缙绅的争议等事件中各人物的言谈、性格、意图、心理变化等清晰可见。
《李自成》不是史书,但这并不妨碍对明末是如何从社会崩溃逐渐走向王朝覆亡的剖析。崇祯殚精竭虑力图挽救危亡,仍以失败告终,原因并非“诸臣误我”那样简单,其个人性格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明朝的败亡。书中借洪承畴之口,说出崇祯“一向用心良苦,但事事焦急,顾前不能顾后,愈觉束手无策,愈是焦虑难耐”;借李自成之口,讽刺崇祯“一向功则归己,说他如何英明,过则归于臣下,喜怒不测”;借吴孟明之口,评价崇祯“做事常常反复,自己又不肯落半句不是”;借宋献策之口,抨击崇祯“猜忌多端,刚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敛,不惜民命”。
在关外对清作战上,崇祯和战不定、来回摇摆,先是图谋对清议和,以保存实力消灭农民起义军,对主战的卢象升先支持后冷落,默许杨嗣昌、高起潜等人对其绝援断饷,导致卢象升孤军难支、壮烈战死。继而和议密谋泄露,崇祯又不肯承担责任,诿过于兵部尚书陈新甲,将其以“违旨议和”的罪名处斩。到了明清松锦会战时,崇祯又“别无庙算,唯求侥幸”,屡次催逼洪承畴进兵决战,终至兵败雪崩,回天乏术。
在国家治理和关内战场上,崇祯急于求成、饮鸩止渴,在灾荒频发、兵饷两缺的困境下,加重对平民的剥削,在正赋以外加征“辽饷、剿饷、练饷共一千六百七十万两”,在社会崩溃的背景下,这种“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的方式使大部分农民生机彻底断绝,不得不揭竿而起或索性投奔义军,最终剿不胜剿,义军越杀越多。剿不成就转向抚,朝廷喘一口气,义军也借机蛰伏,但“官民两立,势如宿仇;贫富悬绝,情逾冰炭”的困境并未改变,也未能解决“百姓贫无立锥,饥寒流离,而陷溺苦痛日深”的根本问题,一旦时机成熟义军就重举反旗,官军疲于奔命。
在军事指挥上,崇祯并无其先祖朱元璋、朱棣那样的实战经验和统帅经历,却爱好遥控指挥,“只凭一些塘报、一些奏章、锦衣卫的一些刺探,自认为对战场了若指掌,遥控于数千里之外”。使督师剿“贼”和对清作战的大臣“动辄得咎,难措手足”,下严旨催战先后葬送傅宗龙、洪承畴、汪乔年、孙传庭等及其部属,不反思自身,首先将失败原因归罪于武将不听指挥、“先期噪归”。
官僚糜烂也是明朝败亡一大因素,书中借崇祯哭祖庙道出无奈:“用武将则将骄兵惰,不能实心剿贼,徒会扰害百姓,驱民为乱。用文臣则几乎无官不贪,在朝中各树门户、互相攻讦”。崇祯个人性格缺陷和官僚阶层腐化堕落,双重作用下使明朝房倒屋塌。如言官程国祥曾以敢言著称,但“见崇祯猜疑多端,刚愎任性,加上朝臣中互相倾轧,大小臣工获罪的日多”,就遇事缄默、唯唯诺诺。长此以往,崇祯就对朝臣愈发的不信任,导致“耳目参于近侍,腹心寄于干城:治术杂刑名,政体归从脞。天下事日坏而不可收拾”。
李自成的失败与崇祯不同,崇祯毁于有心无力,李自成败于骄傲轻敌。李自成未把关外的满清视为强敌,准备不足,导致在山海关遭遇毁灭性的失败,说是目光短浅也不为过。李自成并非没有经历过失败,然而山海关战败、失去北京比其他失败不同,占据又失去北京,象征着李自成试图取代朱明正统的失败,也是之后一系列崩溃性失败的开端,而这早在之前的高歌猛进中就已埋下伏笔。
李自成虽然先后攻克襄阳、潼关、西安等地,设立中央机构并建立了大顺政权,但所占地区的建设并不稳固,百姓生活并未得到根本改善,许多暂时归附的地方武装和投降的明军随时都可能改换门庭,而随控制区域的扩大,大顺军的兵力也渐渐不敷分配。书中借投降满清的洪承畴之口批评大顺军“自从攻破洛阳以后,不断打仗,不肯设官理民,不肯爱养百姓,令士民大失所望”;借刘子政之口警示大顺军“李王连年征战,占地虽广,却没有站稳脚跟……此是最大可忧之事。你们进兵北京,实际是孤军深入,一旦事出意外,不唯不能争胜于疆场,而且退无可守之地。彼时将见畿辅、河北、山西、山东以及中原各地,无处不纷纷与大顺为敌。何以言之?盖大顺对各地既无理事之深仁厚泽,又无强兵可守。” 果然大顺军在山海关作战失利后,唐通、姜瓖等将领和原本投降或躲藏的官吏士绅纷纷叛变,在兵力不足的河南、山东等地,大顺政权新任命的官员被捕杀或驱逐。大顺军连战连败,“黄河不能守,潼关不能守,延安和榆林也不能守”,军心瓦解,在关中和山西等地投顺的众多官员也在大顺军撤离长安时逃散,最终李自成也败死于九宫山。
在对明军的多年作战中,李自成屡败屡起、愈战愈强,但面对清军却迅速败亡。除上述因素外,直接原因在于所面临的外敌之强大。满清虽然在明亡前数次突破边塞,但对明朝统治的破坏程度远不及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解决问题的优先程度也在平定内乱之后。如杨嗣昌认为:“东虏虽迭次入塞,骚扰畿辅,然东起辽海,西至大同,雄关重镇,均在我手……一旦国家无内顾之忧,即可以整军经武,对东虏大加挞伐……谅彼蕞尔小邦,偏处一隅,何能与大朝抗衡”。但李自成与满清对阵时,形势已发生根本性转变。李自成虽然有颠覆明朝统治的能力,但没来得及建立一个大一统的政权,以纠集全国的人力物力来对抗满清。大顺军攻克北京时,从江南到四川的广大区域仍处在明朝和张献忠等控制之下,不仅不能为李自成对抗满清提供助力,反而威胁大顺军后路、分散了其力量用于防范。即使在大顺军新控制的北方地区,大顺政权的统治也并不稳固,根本无法与明朝对抗满清的局势相提并论。
李自成攻克北京后,首先面对的就是驻守山海关的吴三桂集团。吴三桂的关宁军长期处于与满清作战的前线,训练有素,战斗力较内地明军为强,这支军队直接倒向满清,不仅使大顺政权失去山海关这一屏障,还不得不面对关宁军和满清的联手剿杀。而对满清军作战时,大顺军原有的对明军作战的优势也不复存在。卢象升评析杨廷麟的招抚“流寇”对清作战设想时,对闯军的战斗力并不看好,认为农民起义军“在内地因利乘便,东西流窜,有时还能使官军吃点亏,好像他们还有一些本事。其实,他们一旦离开内地,一无奸细猾民供其驱使,二无饥民供其裹胁与号召,就无从施其伎俩,何能与虏作战?”在山海关作战前夜,借刘体纯之口说出对清作战困难:“近几年来,满洲人对关内的朝政大事、军旅部署,随时侦探很明,我们却对满洲的动静不很清楚……我们平日探听明朝的各种消息很容易,如今事到临头,探听满洲方面的消息十分困难。”战前对主要威胁判断失误,情报不明,导致大顺军对清军作战时“两眼黝黑”,被动挨打。
大顺政权未能取代明朝正统,以取得官绅和百姓支持,也是败亡的重要原因。北京城破之后,大顺军继续施行 “追赃助饷”,对明朝六品以上的官员进行拷掠追赃,失去官僚士绅的支持,许多明朝较有声望的文臣宁可自尽,也不愿投降。大顺政权甚至也未取得部分百姓的支持,“北京和畿辅士民表面上不敢反抗,暗中却等待着吴三桂西来”。在大顺政权力所不及的江南地区,“士民仍以明朝为正统”,处处与其为敌。在李自成战败不断南撤后,“在大江以南,没有人对他同情,只说他是反叛朝廷的‘流贼’,破了北京,逼死了皇帝和皇后”。
原明军和百姓对大顺政权的不认可,却不妨碍他们倒向满清,甚至积极主动充当向导和帮凶。清军追击李自成时,百姓“认为清兵是来替明朝皇帝报仇的”,所以理所当然地将地理形势和大顺军的驻扎情况告诉清军。部分原明军更是为虎作伥,甘当走狗:“自从满洲人进了北京,明朝的文臣武将、各地官吏豪绅,纷纷投降。不是满洲的人马众多,是汉奸替胡人增加了数倍兵力”。最终满清以入关时的十数万众竟取天下。
明亡清兴非一部书可尽言,《李自成》并非史书,但在很多官修史只是官方说法和可随意篡改的官样文章的时候,小说未尝不能是一扇窗口,送来历史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