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佑跨年
今天下午刚看完父亲,坐在公交车上打着盹儿翻手机,忽然见到一条罗大佑演唱会的消息,心想肯定已售罄,没想到还有不少余票,看来大佑的歌迷的确是理性至上的中年人,或许根本就不会留意到演唱会的存在。这场演唱会来得静悄悄,几乎没有任何宣传,除了被豆瓣的首页选入,其他网站几乎不见其踪影。直到付了款,仍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演唱会。
傍晚时分匆匆赶到五棵松,吃了份沙拉,便到黄牛约定的场所见面。一切也没想象中神秘,他递给我一个写着我名字的白色信封,我打开票务网站验真伪。验明正身后,才觉堂堂正正地踏入演艺中心,充满期待地向看台迈进——没想到这位置极差,在之后的两小时里,我只能隐约看见大佑的身影;他在深情款款地唱我心爱的歌曲时,安静地站在原地,意味着他被灯架完全遮挡;只有在唱劲歌金曲,蹦蹦跳跳的时候才能一窥大佑的身姿。他一点都没变化。岁月似乎并未在他的心智、身形上有过什么变化;他和2002年开演唱会的样子几乎毫无改变,而他的心态,让我吃惊的是,他一直就是那个不会长大的十三岁少年,不是时下的“归来,仍是少年”,他一直就没变过。
整场演唱会是围绕着爱,与家来开展的。年少的时候我们的时间漫长,像湮没在无限的白昼之中,如蜜糖般粘稠得化不开的永恒;听着蝉鸣和海风吹过椰林的声音,幻想那个美好的但不确定的将来。那时的我们在家庭的抚育中过着牧歌般的日子。很快青春期到了,自我的觉醒是痛并快乐的,拼命地撕开自己、撕开维持自身的一切,包括家庭,只为了看清楚自己灵魂的底色与世界的本源。我们自此遇到了影响自己一生的朋友,也遇到了令自己痛彻心扉的爱侣。终于到了与家诀别的时候,要继续自己追寻的道路。分离已是必然。到了中年,经历过世事尘浮、数段无疾而终的爱恋,才真正明白家的意义:它是抚养我的地方,是我竭力逃离的地方,亦是我的眼泪归去的地方。
大佑的演唱风格是朴素、真挚的。他从不会遮掩自己的感觉,总是率性地表现自己的感受。他写的曲子节奏明快,歌词琅琅上口,一听难忘。我想上天是为了安抚世上寂寞的中年人,才创造了这样一位赤子之心的作曲家。他唱到《你的样子》和《追梦人》时,我一时忍不住,竟泪流不止。在大佑温柔感伤的乐曲中,我如同放下了一切武装外壳的寄居蟹,任凭自己的眼泪肆意流淌。我再次寻回那丢失已久的孩童般柔软的心情。我无须是那个故作坚强的自己;我承认自己的软弱无力,我正视自己永难弥补的缺撼。
“不变的你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潇洒的你将心事化进尘缘中,
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你的样子》
“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
飘去飘来的笔迹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语。
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
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追梦人》
《追梦人》是大佑写给三毛的,写于她离世时。很多少女读了她的书也产生了流浪走四方的梦想,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曾经在年少时幻想过,一定要在三毛出走撒哈拉的年龄去一遍我心心念念之地,去南美洲,离中国最遥远的大陆。而如今的我只能在大佑的歌词中看见自己:站在命运的红绿灯面前,睁大眼睛地看着未来,祈求那重要的事降临在自己身上,而当初的梦想早已消失或变了模样。年轻的时候听大佑的歌曲,大概是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滋味,喜欢《海上花》,也是因为同名小说和歌词里的清丽辞藻。但如今,愈发感觉到岁月的沉重,不止是时光飞逝和容颜苍老,更有无穷无尽的险滩横在我们的前方。心境的不同,理解也不同;所以听大佑的音乐,有人会慨叹万千,有人会默然垂泪。
大佑一定是个历尽艰辛地爱过的人。他说:我曾经幻想我俩的相遇是段不朽的传奇,没想到这仅是我俩生命中的短暂的插曲。听整场演唱会仿佛道尽了爱的艰辛、爱的心路历程。经历了数次刻骨铭心的爱恋,令自己的灵感迸发,又将自己的灵魂撕裂的爱恋,他将它揉碎成哀伤而动人的诗歌。他将自己的心剖开让世人见到,总是将那个卑微的自我留给自己;他将青春付给了对方,将岁月留给了自己。他一遍遍地写下爱的絮语,但是爱是无解的,它是你也是我,是当日难解的心结,也是今日无言的思绪。他勾勒出一个个爱的场景,那是在海滩中肆意奔跑的少男少女们,他穿过她的黑发他的手;少女迎着风奔向大海,他看着她的背影为她唱了一支歌;他说短暂的相遇仿似一场梦,少女轻轻柔柔像一阵春风,吹入他的心中。
他还说:爱是等待,能耐心等待的人是伟大的,等待才能让爱开花结果。等待,是他的歌曲里反复出现的主题。从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到成年后萧瑟的风雨中等待的心情,爱的艰辛总免不了等待。如同里尔克在《秋日》里表达的那样,用虔诚、漫暖的忍耐等待“枝头的果子饱满,将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只不过我们很少人能真正等得到爱的开花结果,我们拥抱它如暴风般的迅疾,却难以忍受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守候。
除了爱,另一个重要的主题,是家。大佑的女儿已经出生五年了,他说,“她出生这五年,他笑的次数已经远超过她出生前的58年。”女儿的出生令他思考人生的意义,他不再漂迫,而是紧紧地贴在大地上唱一首爱的赞歌,这一转变可以在很多艺术家身上看到,就像从午夜逐渐转入黎明的过程,只不过有些人早些,有些人迟些。重建一个家庭,创造一个生命,既是与过去的自我诀别的过程,又是重生的过程;仿佛当初所犯的一切过错皆可原谅,眼前那个是重新的自己,有着无限的闪亮的日子。期待新生命的诞生,精心培育,看着他/她慢慢成长,养成独立人格后的矛锋、纷争直到出走,最后又回归家庭,人类就这样世世代代地重复着一个个轮回。我们的理想都是出生在一个温暖的家庭,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如歌所说的:“给我些温暖的、体谅而坚强的、彼此保护的心情,但愿成长在日后寒暑狂风暴雨里,有颗不变的心 。” (家iii)但是要知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当我们无法得到一个彼此关照的家庭,成员却像卡夫卡的人物般充满陌生、不解、疏离,原生家庭带给我们的伤痛永难消弥,如同诅咒般带给下一代的子女——这是我们每个人都难以承爱的噩梦。我想,这一点大佑或许也曾怀疑过;况且,婚姻意味着过的是他者的生活,而非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命会从此与自己形同陌路。
林夕在大佑谱的《赤子》曲中如此写道:“一生人只一个 血脉跳得那样近,而相处如同陌生阔别却又觉得亲。一生能有几个爱护你的也是人,正是为了深爱变遗憾”。不过,大佑的歌词虽然是伤感的,但不像林夕那样悲观;他那片赤子之心总能激励他向上,让他在下沉之时仍能拼命地顺着光源向上游。尽管婚姻免不了爱的幻灭,生儿养女免不了冲突,更免不了长大后的分离,但至少是同自己的和解,也是同原生家庭的和解。人之所以要繁衍,是因为子女的笑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它可以溶解成年人那已悄然凝固的冰冷的心,再一次回味童年时和体会父母当日的心情。
艺术是孤独的,惟有爱才能理解艺术,把握艺术。正因为爱过,才深刻地理解到大佑的歌曲里所描述的那些无谓的心情、无声的呐喊、无言的等待。感谢大佑,我的青春岁月又一次历历在目,那些美丽的伤痛与背影再次浮现。他在《是否》里唱到:情到深处人孤独。那么,就让我一去不回头,走向那条漫漫永无止境的路吧。
2018.01.01
附一首徐志摩的诗,也是大佑最早的作曲尝试,刘文正演唱。
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的
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需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在悠久的昏暮中遗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也许我还记得你
我也许把你忘记
我再见不到地面的青荫
觉不到雨露的甜蜜
我再听不到夜莺的歌喉
在黑夜里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遗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也许我还记得你
我也许把你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