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手记之“90后爸爸”叶甫盖尼
——“24岁的他,是一对快三岁的异卵双胞胎男孩的父亲,是一个大他10岁女人的男人。我遇见了他。” 12月29日星期五,也是2017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我和朋友们晚上在鲍里索夫镇上的爱尔兰Pub小聚,一同告别这忙碌紧张、却也收获颇丰的一年。在大家酒过半巡时,一个年轻男人来到我们身边,热情询问我们谁会讲俄语。我们好几个翻译工作者不约而同地装傻充愣——毕竟在异国他乡,我们都倾向于尽量少地和陌生人打交道,以免惹出不必要的事端。他并没有因此泄气,当我们最后将“皮球”踢到一个有英语专业背景、对俄语略知一二的男性朋友身上时,他使出浑身解数用蹩脚的英语尝试和男同事沟通。男同事尴尬得实在和他难以沟通,直接把我推出去了。我问他,你想干什么? 他有些惊讶于我如此直接的发问,缓了缓,自我介绍说,他叫叶甫盖尼,很尊重中国,想邀请我们其中一位朋友打一局桌球,赌注为一杯爱尔兰啤酒。我们面面相觑,大家保持着中国人惯有的内敛含蓄。“稍等,请问是罚酒一杯,还是免费送对方一杯。”我帮朋友问道。 “朋友们,游戏而已,就是我请你或者你请我的事儿。”他似乎有些尴尬,担心我们误解了他的意思。我们确实也有这样的顾虑——白俄罗斯平坦开阔,自然风光优美迷人,人们生活安静祥和。但是,经济发展近几年却每况愈下,物价长期居高不下,人均收入水平却像是陷入泥沼中般滞留不动,甚至有些岌岌可危:我们担心他蓄意混酒喝。 他兴致不减地看着我们,我们想想也就一杯啤酒的事情,在这个值得庆祝的氛围里,来了点乐子,抓住它也无妨。于是,老万在大家的推举下成为了我们的代表。大家三三两两结伴观战,开局老万就占据上风。同时我们也观察出热尼亚(俄语名“叶甫盖尼”的小名)其实已经是微醺的,看着老万一杆一杆击球进洞,他时不时略微惊叹,却没有任何丧气。很快,老万回到了我旁边的座位,我笑着问,怎么样,赢了吧?他笑眯眯道,“赢了赢了,不过,你去跟他说不用买酒啦!开心而已。”我远远看见热尼亚已经在吧台那儿和前台沟通,于是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儿,这酒就算了吧,游戏而已。”他似乎有些激动地说,“不行,我不是赖皮的人,我输了就是输了。”我怕他觉得我们瞧不起他,导致情绪愈加激动,只好微笑妥协,“好吧,谢谢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一会儿,他端来两杯鲜啤,想拉着老万喝酒。不巧老万今天开车,小汪自告奋勇走了过来代老万喝。热尼亚有些迷糊,我笑着抖了抖机灵对他说,这是老万的表弟,他来代替老万陪你喝了这杯。他笑了起来,说,“原来是兄弟,那就很好啦。”说完他自然地将胳臂搭在小汪的肩膀上,大家开始起哄起来,“干杯!干杯!” 酒被分两次喝完,热尼亚似乎意犹未尽,拉着我不停地说“China, my love!” “我尊重你们,喜欢你们!”女孩儿开始有些厌烦他微醺的聒噪。他可能也有些察觉我们有意结束这尴尬的交流,略微悻悻而离开。他并没有完全离开Pub。我们桌上继续互相敬酒,相谈甚欢。回想上次来这里在门口遇见的嘴里“叽里咕噜”模仿我们说话的毛子(中国在八九十年代习惯称呼苏联人为毛子),我心里其实很欣慰在异国他乡受到来自热尼亚这样的热情招呼和尊重。 后来,我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正好在Pub的一角又碰见他。他看起来更醉了一些,主动和我握手,嘴里继续念叨,“我喜欢你们,中国、中国人理应受到尊重。我讨厌阿塞拜疆,讨厌车臣,讨厌黑人。”我开始有些尴尬,但是因为没有喝酒没有融入餐桌上觥筹交错的氛围,想尝试在他身上挖掘一些有趣的事情。我喜欢交流,喜欢倾听,喜欢了解体验不同的文化,这就是我读书时选择外语专业的初心。 我开始有心地观察他,他很清秀英俊,典型的东斯拉夫民族,眉眼深邃,打扮年轻体面,估摸同我年纪相仿。在交谈中,我也开始有意探寻一些细节信息。果不其然,他说他24岁,93年生人。来自于布列斯特,他的女人是鲍里索夫市本地人,他也过来生活了。 热尼亚四年前在布列斯特完成了五年的“地理专业师范类”大学学业,在大学遇见并爱上了大他十岁的女老师薇拉。他们开始热恋,同居,进入“民事婚姻”(即非婚同居的事实婚姻,在白俄罗斯等国家婚姻并不与一纸证书绑定,很流行不办理任何手续的民事婚姻)的阶段。热恋期间情侣眼里的对方,是美好得如同新开垦的处女地一般的新鲜富饶。热尼亚在布列斯特的一所中学教授地理,薇拉继续在学校工作处理行政事宜。 一年多时光的时光过去,他们孕育了爱的结晶。谈到这个,热尼亚眼睛里开始闪烁一些我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对男孩,同一天出生。我感叹道,双胞胎,真幸福。他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他深深爱着他的两个男孩,这是上天给他的礼物。可是可惜的是,他却不爱他的女人了。你们也许会奇怪,我从一开始就未曾用过“妻子”或“老婆”的词语来描述薇拉。其实这种人物描述的倾向是我在热尼亚对她一直的态度影响下导致的。 他们没有办理结婚手续,没有举行婚礼,他厌烦了他的女人薇拉。他说,她从不支持他的决定或想法,每天在他身边嚼碎耳根。孩子们出生后,薇拉停止了工作,要求回到家乡城市生活,薇拉在那里有自己的小公寓,若是继续在布列斯特就不得不继续租房。热尼亚无所谓,他对这个国家的体制早已深恶痛绝,教师、医生等神圣的职业拿着微薄得可怜的工资,甚至还不及售货员和餐厅服务生。他们搬到了鲍里索夫市——明斯克州的第二大城市,白俄罗斯的第七大城市。辞去教师工作的热尼亚四处谋生,最终安定在一家汽车配件公司做轮胎销售。薇拉每个月拿着将近300美金的政府对新生子女的补贴金(在白俄罗斯一般提供支持知道到孩子满三岁,热尼亚家的孩子们将在明年三月份满三岁)在家做全职家庭主妇。而热尼亚的工资每个月却只有180美金左右。 我问他,“你们会和我们一样婚后把工资交给老婆吗?”他苦笑道,“不然呢?每个月一拿到那点微乎其微的工资就交给她,然后我就得像只狗一样找她要钱买点烟、买点酒。我早就看上你们国家产的xx牌手机了,性价比很高,她却摆着一张臭脸叫我滚一边儿去。每到这种时候我他妈就想一脚把她踹到地上,朝着屁股踹!”酒壮人胆,我明显感觉到他已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你知道我为什么尊重中国么?Liu你听我说,你们中国人、你们领导人知道你们该做什么。我们呢?那个混蛋狗娘养的总统,一天到晚在干些啥?干个鸡吧?!你们来这里建工厂建基础设施,你觉得他个混蛋能守几年?我为什么不努力赚钱?我也想,我他妈都恨不得把自己卖了赚钱!你告诉我要怎么赚钱?我一个月二十天每个工作日都不落下,一个月到头能拿几个破子儿?自己创业?你知道我们做生意要交多少税么?一辆新汽车2万美金,你说我的工资要干多少年能攒下这么多?我跟你说啊,Liu,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爱我的国家,但是国家是国家,政府是政府,首脑又是什么狗屁首脑呢?!”他有点丝毫不顾忌自己的音量和语气,我庆幸我们坐在没那么热闹的角落里。 “说点别的吧,热尼亚,你现在不喜欢你的妻子了,你觉得你的妻子对你呢?她还像以前那样爱着你的吗?”我实在忍受不了他在那里喋喋不写咒骂领导人了,试图把话锋转移到更生活的层次。 “她烦我呢!比如我今天一个人出来喝酒,回去时她指不定以什么脸色示人。然后我就只能不理她,自己埋头就睡,离她远远的!我们之间没什么爱情可言了,我烦她,不爱她,她哪里还会爱我呢?”谈到婚姻和家庭,他竟然没有刚刚谈国家谈人民生活那样的激动兴致,反倒给人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那你会打她吗?”我问问题一向很直接大胆。 “我从来也没打过她,一次都没有。你是不知道我们现在法律有多严酷,只要被发现一次就是五年的牢狱之灾!我也练过拳击,我是一个很不服挑衅的人,谁打我我是必定要以同样的方式还回去的!Liu,在这个国家,你要是认怂,你就甭活了。他们都是流氓,都是混蛋。”他又不知不觉将话题上升到对国家对体制的不满,忿忿不平,开始手舞足蹈,轻轻地和我比划。在我腿上轻轻打了一拳又抱歉地拥抱过来说别介意别介意。 “再说了,和女人有什么好动手的。她们是弱者,恃强凌弱本来就是可耻的。要是你裆里有货,随随便便一旦惹烦我,我就没那么好脾气了!女人不一样,不能打女人。” 我说法律覆盖不来每一个角落,农村应该还是会有很普遍的男人打女人现象吧。他握住我的手说,“这个你说的没错!这就是我们的问题所在!” 这个话题差不多就这样了,我又很大胆地继续置问。“既然你们俩都没什么感情了,那你有找情人吗?或者单纯找其他女人做爱?”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她是我妻子,哈哈,虽然我们连婚礼都没有!但是我是一个忠诚的人,要对妻子忠诚。我不会换妻子,我也没有找情人。和别的女人做爱?你觉得现在找一个好姑娘容易吗?以前谁有力气、有本事,就有姑娘青睐。现在呢?哗哗哗钞票一撒,姑娘们裤子都立马给你脱了!”他在“是否找别的女人做爱”这一点上有些答非所问,我看他确实是有些醉了也就没咄咄逼人地追问下去。值得一提的是,他在说“脱裤子”的时候激动地站了起来,摆出假装脱裤子的动作,我坐在不远处的女性好友开始向我们投来诧异的目光。我对她们微笑,示意她们没什么。 “Liu,你说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很多都很懒惰。我不懒,我读书就开始打工挣钱,我给我爷爷奶奶修马圈让他们养马谋生。七十多平方米的马圈,几乎都是我给他们盖起来的!我爱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我的妈妈,你看我妈她送给了我这件T恤和十字架项链。”我终于在他语气里找到一点正能量的温暖。他像个孩子炫耀礼物一样一一指给我看,我惊讶地发现他的T恤上印着一行小小的中国字——“一方通行”,上方用英语写着“one way”。 他拉着我出门抽烟,试图开始继续像愤青一样抨击社会、抨击体制,我觉得在公共场合这样实在不太体面,于是竭力制止他。他跃跃欲试,拉着我跑到路边,我一头雾水,他随后走到一棵行道树前开始小便。我惊呆了,披着出门时他递给我穿上的他的外套立马走得远远的。事毕,他向我走过来,我开始抱怨他没素质没文化,他说他从来不这么做,但是这就是我们的社会,无数人都这么做。我一脸认真、似乎还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可惜你现在还是这样做了。”虽然,我明明知道我的这些话没有任何作用,他已经完全醉了。 我觉得没有继续聊下去的必要了,提议进屋,正好看着好友们开始整理物品。我跟他直截了当地说,哥们儿,大家散了吧,有缘再聚。他靠近来拥抱我,贴面致意。我突然提议教他说中文的“新年快乐”。他高兴得就纯粹是一个24岁的孩子,我们重复了三四遍中文发音,他跟着学,我们帮他纠正发音,过程虽然有些艰难,但我还是记录下了这宝贵的一刻。 新年快乐,他在视频里面说。 一个人少酗酒,少做无意义的抱怨,今天不够好就尝试着明天去做出改变,我想对他说。 可是,有些事情,我觉得他确实也没法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