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昆漫志
最近常想起梁谷音老师的一个讲座(http://video.chaoxing.com/serie_400004903.shtml),想起便要发笑。她阅历极广,性格灵动,且不像文人那样有剪裁意识,大有听头。她论证学戏不要怕投入,说自己多年前斥资千元找姚传芗老师学某戏,后来教这个戏不知赚回来多少倍。坊间说她演得好陈妙常(还是色空?)是因为在尼姑庵生活过,她讲确有此事,是幼时家境所迫。50年代初,尼姑们被政府解散了,只留师父一人住庙。后来还俗的小尼们结婚生子了,还会抱着孩子回来看师父。她最初进戏校,并不是要走进艺术殿堂,而是为了谋生的实际。 这几讲,加上她在周秦老师课程里的露面,梁谷音于我就是自带喜感的。其实昆剧的剧本、表演里,本也多喜感之处。有的是市民味,有的是日常谐谑。比如《借茶》里阎婆惜被窥,便道:“啊,好天气呀”。贞娘不得已代香君嫁人,苦道:“又做了新人了”。 有的喜感,在剧本里看不出来,须搬演才觉有趣。钱伟在全本《桃花扇》和《占花魁·湖楼》里的保儿,最擅戏弄书生(巾生)。一边应承着“晓得哉”,一边使着作弄手段。这种作弄得以实现,也在于书生的单纯、认真,不真正着恼。此种丑角戏小生的有趣,还见于《西厢记·游殿》。 一般提到昆曲,必说《牡丹亭》。说《牡丹亭》,必谈杜丽娘。始迷昆曲时,我也最留意闺门旦。后来从继青奶奶的《跃鲤记·芦林》开始,到龚老师这一折的唱,到徐云秀的《烂柯山》,觉得正旦才是“啊呀妙吓”。在兰苑看完《痴梦》(徐云秀),发了一段给朋友: “正旦戏太太有趣了,心都要震碎了。饱经世故的中年女人的那种冲击力,既在于声腔,也出于人物本来的份量。她若悲哀就真的是绝望到底,没有余地,解救不得”。 正旦的做、表力度大,又动无虚发。那“呀哈哈哈哈哈”,方才是压抑的悲泣(“呀”后气息未断而往内收,听去似稍顿),片时又可作疯魔的笑声。眼神扫过自己衣裳,猛想起眼下身份,便自叹“崔氏啊崔氏”,令观者痛煞。后更拉长腔调,声气绵缈“崔~氏~啊~”,黑衣裳蓝滚边,鬼气森凉。鬼气里隐伏的幽艳,在《水浒记·活捉》里则占据主调(花旦)。此等戏,即不做“意志的冲突”“个人与体制的冲突”“命运”等主题化的解读,也自有写实的魅力。 八月中,见一友邻分享杨荫浏给姜夔词谱的曲,雀跃。词乐相谐的可喜还有限(和我想象的有差距),更多为宋词被有根据地谱曲,文辞被找回了音声。不久在“中国戏歌”听到张军唱《皂罗袍》《好姐姐》,听曲自此始。最喜龚姐姐《牡丹亭》《玉簪记》《长生殿》《红楼梦传奇》。其余最多听石小梅、张继青、梁谷音、刘异龙。渐渐听得多些,才去了解腔格。顾聆森先生有很清楚的讲解。据说以前(不确定是否民国)中文系讲音韵学,直接以昆曲行腔为例,真是可羡。 虽沉溺戏事,也略有些省悟。比如对文学与音乐关系的意识,二者相互的制约、适应和激发;昆剧之为“曲中之戏”,声腔的根本地位;从文学到表演,文学性和剧场性,何为“有戏”;古代和现代的戏剧观念乃至艺术观念...对自己很有意义的一点,是体会到昆剧演员对身体运用的全面自觉。举手投足,坐立趋止,眼神的收放...可以适度内化到个人修养中。如果说昆剧表演是古人日常的夸张和理想化,那么观者的内化则是表演的收敛和日常化。古人的容止经过这样的过程在我们身上浮现,有趣。 一些零余。演歌的旋律、唱腔让我联想到正旦,那种惊心动魄的哀艳。如藤圭子,青江三奈。类似的还有人形净琉璃,美人的脸忽然裂开露出鬼面。更远的还想到地母和女性/女神崇拜。鲁迅那句“仁厚黑暗的地母啊”,不时地牵动我的声带和脑回路。 2017.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