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是谁的芳华？
错过了金色尚带余温的秋天，《芳华》终于在冬天来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被这个带着春天般名字的影片温暖和慰藉，相反，我知道的大多数人，在走出影院的那一刻，愿意独自一个人走上很长一段路。
这是一个人的世界。我们得到了一些不同的理解和感受。好像每个人都有一部自己的《芳华》。
我试图借这些文字，也来整理一下我内心的《芳华》。
芳华，难掩
故事的背景落在成都某个军区的文工团，一个颇有些“大观园”意味的地方。
文工团，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我们不熟悉，却可以轻易想象。
在清一色的男性世界中，它是由女性构筑的一座美丽的岛；在严肃刻板的军队中，它向外界传递着艺术和浪漫的气息；它有着军人身份的加持，却不用像普通军人那样，与残酷和现实的泥泞为伴。
文工团，应是那个时代，让芳华停驻的最好的地方了吧。
因此，我们看到了在这里，聚集着高干子女郝淑雯、林丁丁、陈灿，也有普通干部子女萧穗子，还有来自底层把人生梦想寄托在这里的刘锋和何小萍。
何小萍来这里之前的生活，我们只能凭借萧穗子的旁白来想象。父亲进了劳改场，母亲改嫁，何小萍在继父家中常受欺负。现实举步为艰，她被迫改随了继父的姓，跟亲生父亲划清界清。一个六岁起就离开父亲的孩子，凭借出众的舞蹈，终于来到了梦想中的文工团。她以为，她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地方。
然而，文工团看似芳菲，实则与她经历的外面世界一样，隐形的规则正透露锋芒。
何小萍初到，只因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被人耻笑毛衣发馊；爱出汗被称“像从泔水里捞出来似的”；因仰视军装，偷偷拿了林丁丁的军衣去给父亲拍照被斥为小偷；跳舞时男伴嫌弃她一身汗臭不愿意跟她搭舞；被怀疑在衬衫里垫海绵被集体堵在门口撕扯衣服……
这里对于弱者、底层的践踏和损害，不亚于外面风声鹤唳的世界。
与此相对的，是同样来自底层却光芒四射的刘锋。他是军中的红人，年年站在领奖台上的头号标兵。他荣誉加身，所到之处都是热乎的。这给了他错觉，以为自己有资格喜欢高干子女林丁丁。
然而我们很快就能觉察出这光芒背后的卑微：帮这个修修补补，帮那个捎个人情；吃饺子时他专吃没人要的饺子皮；人家要结婚了，他熬夜给打一对沙发；炊事班猪跑了别人喊一声，他放下饭碗就去追….
刘锋本性中的善良，在这里被需要，被利用，被形塑，直至被架上了“活雷锋”的圣坛。以至于在“拥抱”事件之后，人们被诧异、嘲讽、快感、恶心等复杂的情绪包围，恨不得多踩上两脚：“活雷锋竟然也敢有欲望？”！
好人的标签一旦撕去，刘锋迅速回到了他的命运轨道。他被下放到了边远地区的伐木连，走的时候，没有人送他。只有同样不被善待的小萍，珍惜着曾被刘锋善待过的温暖。她郑重的送给刘锋一个长长久久的军礼。
至此，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和评判，我们好像看到有一些东西，撕掉了虚伪的屏障，露出自私、冷漠和残忍的质地，即使芳华丛林，也难掩。
芳华与血
刘锋的离开，让何小萍彻底看清了。
如果说此前她一直是被迫“边缘化”，从这里开始，她主动走到了“边缘”地带，用独决的行动表达她的尊严和反抗。
在跳高原小战士的女演员受伤时，一直只能烫衣服的何小萍终于获得了一个跳A角的机会。但她假托自己生病拒绝了。
当伪善的政委拉着何小萍站上舞台，对着台下煽情；当台下山呼海啸“向何小萍同志学习”之后，何小萍的文工团生涯戏剧般的结束了。她被下放到了前线医院。
现实在这里，向小萍展示了最残忍的一面。她每天与血和死亡为伴。全身烧焦的小战士，才十六岁，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果丹皮”。小萍听着他的故事，默默流泪。在此之前，她是一个被欺负、被侮辱、一直为自己哭的女孩，此时他是小战士的温暖和庇护者。在炮弹炸响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的用身体护住了小战士……
小萍因此成为了英雄，然而她却疯了！
用医生的话说，冬天在外冻了一冬的白菜，一旦拿进屋里就会烂掉。一直被践踏的小萍，梦想着在舞台上赢得尊严的小萍，却在命如草芥的前线，意外被加冕为英雄。她被这桂冠压跨了！
小萍的疯，何尝不是那个疯颠时代的反讽。
刘锋的命运也一路跌落，到了伐木连，之后又毫无悬念的被送上了战场。成了断臂的刘锋。
那六分钟血肉模糊、无处可逃的长镜头，对应的是舞台上激情四溢的英雄赞歌。优美的舞姿、昂扬的头，正在为青春和芳华谱诗。
然而刘锋身处的血肉模糊的战场，是没有芳华的；被烧焦的小战士是没有芳华的；在死人堆烂肉林里恶心到吐的何小萍也是没有芳华的。他们只有血。
旁白用萧穗子的口吻，说刘锋希望死在战场上，成为英雄，被谱成曲、唱成歌，让林丁丁等人传唱。这是一个现实利益的的站队者再次对刘锋的误解和臆断。从刘锋离开时执意要扔掉那一堆荣誉开始，刘锋就真正卸下了加持在身上的负累。他的善良只是他一个人的，他的英雄也只是他一个人的。
小萍疯、刘锋残后，文工团也走到了谢幕之时。
一池春水搅乱，最后的离歌唱得人五脏翻滚。
影片中他们像任何一届毕业生那样，互相挨着靠着摇着唱着，哭得宿醉。然而，作为观众的我，却无动于衷，我甚至能从这庸俗的哭别，体会到那么一点树倒猢狲散的茫然和惶恐。
于他们，这眼泪是真的。因为文工团这个地方，的确承载着他们的芳华、爱情和欲念。
有那么一个夏天的午后，他们展露青春的身体，一个猛扎子扎到了泳池，那是多么傲娇的时刻啊！更有趣的是，还围观了一件恐怕还有搓澡泥儿的带海棉垫胸的衬衫！那时大家的笑声，是多么的畅亮啊！
那个夏天的晚上，坐在鲜艳的红沙发上，心怯怯的，听到表白，不知是怕还是喜，被拥抱的那一瞬间，似乎还是幸福的…….
有那么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他为她送来两颗鲜艳欲滴的西红柿，她似乎听到了爱情萌芽的声音……
于他们，这不舍也是真的。毕竟，对于林丁丁来说，在这个地方，她曾被张医生和吴干事抱过，也曾被好人刘锋抱过；对于郝淑雯来说，她收割了高干子弟陈灿；对于萧穗子来说，她的暗恋随着一封没有寄出的情书永远随风飘散了。
于他们，这不甘也是真的。他们也是被时代裹挟的一群人，他们把青春和梦想留在了这里，把爱和希望留在了这里，甚至她们的价值观和欲望都是时代给予的。
战友啊战友，回忆里满满都是芳华，离别的时刻，这一切都化成了离歌、拥抱和泪水！
然而，我仍然要说，这芳华变味了！
芳华之所以是芳华，除了青春，更应有无邪。就像大观园的芳华里，不会包括秋桐和夏金桂。一代人的芳华，容不下落井下石，自私势利、冷漠欺凌、伤害和践踏。
我甚至私心切切，庆幸在冯小刚导演的这场离别中，不包括小萍和刘锋。正如庆幸大观园抄捡时，林妹妹不在其中一样。
真正打动我的，是小萍一个人的独舞。
这场戏，惊心透骨。舞台上，芳华在谢幕；夜幕天穹下，小萍在天地间独舞。
音乐、舞台，演员、观众统统都成了配角，空旷的草地上，她做了一回自己的A角。
疯了，灵魂也就彻底自由了。再也不需要压抑，旁人再也无从干涉。舞如清泉，从身体间流淌而出，在天地间奔畅，舞成一枝清绝……这是小萍有史以来第一次绽放，这是属于小萍一个人的芳华。
芳华，谢幕
许多年以后，刘锋因为被扣押的车子，被联防队打倒在街上，那只被打掉的假手是他曾是英雄的唯一证据。郝淑雯出手阔绰，为她缴了罚款。她嫁给了门当户对的高干子弟陈灿，据说他每天忙着嫌钱，忙着在海口和三亚拿地；林丁丁如愿以偿嫁到了澳洲，正在幸福的发福……
世界的规则，仍然以它稳定的秩序运行着。低贱的归低贱，高贵的仍然高贵。
冯小刚没有做一点美化。也用不着美化。恶人病死，施暴者忏悔，那是一般电影里给善良人的精神按摩法，放在一部据说是有些“敏感”电影里，大可不必，谁都不傻。
不过他为我们保留了人性的余温。
当影片最后，刘锋和小萍在车站相依；当旁白说他们没有结婚，却相依为命；当旁白说再次聚会，芳华已逝，众人都难掩失落，只有刘锋和小萍平静淡然，显得更为知足之时，我们的心，终于得到了一次小小的抚慰。
至此，我们终于可以说芳华谢幕，随它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