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散文选
1
我们阅读的时候,别人在为我们思考;我们不过重复他的思维过程。这就像学生习字时用毛笔描摹教师用铅笔写出来的笔画。因此,我们阅读时,被免去了大部分思维劳动。所以,当我们从进行自我思考转到阅读,便有一种可感受到的轻松。但是,阅读时我们的头脑实在不过是别人思想的竞技场。所以,往往发生这样的情况,谁要是读得很多,几乎整天在读,只是间或从事无思想的消遣,渐渐就会丧失自己思考的能力,正如一个老是骑马的人,最后忘记怎么走路一样。许多学者正是这样的情况:他们把自己读蠢了。因为持续不断的、一有闲暇就重新开始的阅读,比持续不断的手工更容易使人的精神瘫痪;因为后者还可以沉湎于自己的思想。正如一根弹簧由于一个异体的持续重压最终丧失它的弹性一样,精神也会由于异己的思想的不断侵入而丧失自己的弹性。又如吃得太多会坏胃并因此损害整个身体一样,精神食粮太多也会塞满并窒息精神。因为读得越多,所读的东西在精神上留下的痕迹便越少;它就像一块黑板,上面层层写了许多东西。所以,这就谈不上反刍:但是,只有通过反刍,才能把所读的东西化为己有。如果不断地阅读,后来不再对所读的东西加以思考,它就生不了根,大部分会丧失掉。总而言之,精神食粮无异于肉体食粮:吃进口的东西几乎吸收不到百分之五十:其余部分都经过蒸发、呼吸及其他方式消失了。
除了以上所说,留在纸上的思想一般并不比留在沙上的脚印更多;一个人看得清楚他所走的道路;但是,要知道他在路上看见什么,则必须使用自己的眼睛。
2
任何一种作家的素质,如说服力,词藻华丽,比较才能,表现上的雄浑或泼辣,或简练,或优雅,或流畅,以及俏皮机智,惊人对比,言简意赅,朴质无华等等,我们都不能通过阅读具备这些素质的作家而获得。但是,我们却因此能够在我们身上唤起这些素质,使它们为我们所意识,如果我们已经作为禀赋而潜在地具有它们;我们能够看见凭借它们而完成的一切,能够更乐于或勇于利用它们,能够根据例证判断运用它们的效果,从而学习它们的正确用途;由此看来,我们肯定是在行动中才具有它们。那么,这就是阅读教导写作的唯一法门,因为它教导我们如何利用自己的天赋:也就是说,永远只是在具有天赋的先决条件下。反之,没有天赋,我们通过阅读只能学到冰冷的僵死的写作手法,从而变成肤浅的模仿者。
3
作家可分为流星、行星和恒星三类。第一类可能轰动一时,人们抬头一喊:“瞧啊”接着它就永远消失了。第二类即彗星与行星,却有较多的稳定性。它们发光往往比恒星更亮(虽然只因它们可能距离我们更近),而且会被外行误作后者。同时,它们还会很快让出它们的位置,它们只有借来的光,只有一个局限于其同路人(同时代人)的活动范围。它们漫游着,变化着:要做的无非是几年来一次的循环。只有第三类才是始终不变的,坚定地立于天幕中,有自己的光,对这个时代跟对那个时代一样起作用,因为它不因我们立场的变化而变化它们的外观,因为它们没有视差。它们不像其他星体那样只是属于一个体系(民族);而是属于世界。但是,正因为它们的位置太高,它们的光大都需要许多年才为地上的居民所见到。
4
没有人会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大忍受和作为的能量,直至一次机会使他进入行动;正如人们看不见池塘里平静如镜的止水会奔腾澎湃地从悬崖上完好无损地冲下去,或者能够像喷泉一样升向天空;或者又如人们猜不着潜藏在冰水中的温度。
5
在我的头脑里,有一个永恒的反对派,它总是事后攻击我即使深思熟虑所做或所决定的一切,尽管并非每次攻击得有道理。这大概只是考核精神纠正错误的一种形式,但却经常使我受到不应有的责难。我想,其他许多人也会遇到同样的情况:因为谁能不认为,他深思熟虑所做的事,说到底,还是不曾做过为好?
6
一个人的头脑使他能够进行直观的功能强大到不必每次兴奋感官,就能开始活动,那么他便可以说具有丰富的想象力。
由此看来,外界直观越是少由感官输向我们,想象力便越是活跃。长久的孤独,在监狱中,在病室里,寂静,朦胧,黑暗,都能促进它的活动:在这些条件的影响下,它自动地开始它的游戏。相反,当直观能力从外界得到许多实际材料,例如在旅途中,在世事纷纭中,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时想象力便怠工了,即使要求它,它也不肯活动,它知道这不是它的时间。
然而,为了表明富于成果,想象力又必须从外界接受许多质料,因为只有这些质料才充实它的库房。但是,想象的营养跟身体的营养是一样的:它从外界输入许多它必须消化的食料,这时它的效能最低,不能从事任何工作,而且欢喜休息;但是,它后来在适当时间所显示的一切精力,正得归功于这些食料。
7
不爱看戏,就好像让盥洗室没有镜子;但是,作决定而不同朋友商量,会使一个人更糟。因为一个人可能在一切事情上做出最正确、最中肯的判断,但在他的私事上却没有这种本领;因为意志在这里立刻使智力糊涂起来。所以,应当多同人商量,正如一个医生能给人看病,却不能医治自己,他病了得去请一个同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