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丨故乡篇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席慕蓉
谁能料想到,1989年8月1日解禁,作为在公立学院任教的教授,我也可以自由回到原乡去了,我先去德国波昂,向父亲报告这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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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你在苍天之上缓缓舒展双翼
就会刺痛我们的灵魂
掀开我们的记忆
背负着忧愁的大雁呐
你要飞向哪里?
背负着忧愁的大雁呐
你要飞向哪里?”

父亲一直舍不得回原乡,因为他舍不得心中深藏的记忆。
而对我来说,却没有任何负担,于是,父亲请托住在北京的好友尼玛先生替他带我回家。→在几十年的渴望后,终于可以见到原乡,是珍贵的第一次,我不敢多有贪求,只希望能去探望父亲的草原与母亲的河。
因此,給尼玛的信上,我也再三强调,希望不要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回家。→可是,在刚到北京的那个晚上,尼玛就告诉我,家乡的人仍然要欢迎我,他说:→“老家的人不愿意照你的意思,这么多年以来,你是第一个回来的亲人。他们说,老祖先传下来的规矩,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的孩子,有许多欢迎和祈福的仪式是一定要举行的。”
有些什么开始缓缓地敲击着我的心。我望向尼玛,望向他诚挚的面容和眼神,慢慢开始有点明白,祖先遗留下来的,不仅仅只是土地而已,还有由根深蒂固的风俗习惯所形成的,我们称它做“文化”的那种规矩。
我一直以为我是蒙古族人,可是,在亲身面对着这些规矩的时候,如果拒绝了,我就不可能成为蒙古族人了。
绝对不能让事情变成这样!绝对不能!
这么多年以来,可以因为战乱,可以因为流浪,可以因为种种外力的因素,让我做不成一个完完整整的蒙古族人。但是,却决不能在此刻,在我终于来到家门前的时候,让自己心里的固执和偏见毁了这半生的盼望。→我一定得明白,一定得接受,如果,如果我想要成为真正的蒙古族人,就得要照着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回家”。
到了正镶白旗旗政府所在地,听说家乡的亲人会到草原的边界上以马队来迎接我,我把相机给了从台北与我同行的好友王行恭,请他到时候帮我拍照。→我知道自己已经开始紧张起来。天有点阴,层云堆积,有人劝我加衣,我却觉得心中燥热难耐,离家越近,越想回头,一切即将揭晓,我忽然不太敢往前走了。
车子开得飞快,经过一处又一处不断起伏变化的草原。差不多开了四十多分钟之后,爬上一段山坡,在坡顶最高处往前看下去,下面是一大片宽广的山谷,芳草如茵,从我们眼前斜斜地铺下去,一直铺到整个山谷,铺向左方,铺向右方,再往上铺满到对面的坡顶,再一层一层地向后面的丘陵铺过去,一直铺到天边。
在这样一处广大碧绿芳草离离的山谷中间,有一小群鲜艳的颜色,因为远,所以觉得极小,因为颜色,又觉得非常夺目。
尼玛在我旁边惊呼:→“看啊!慕蓉,他们在等你。”

这应该是一生里只能享有一次的美丽经验!
前面就是我的家了吗?
这一片芳草鲜美的山谷,就是我家园疆界的起点了吗?
几十年来,在我心里不知道试着给自己描绘了多少次,可是,眼前的景色,却是从来也想象不出的辽阔与美丽!这真是一生只能享有一次的狂喜啊!还有他们,那正在家园前等待着我的族人,就在我眼前,在山谷的中间,有几十个人穿着鲜红、粉紫、宝蓝的蒙古衣服,扎着腰带,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草地上,围成了半圆如一弯新月的队形,远远地安静地等待着。
车子开得飞快,我只能在坡顶高处看到那么短暂的一瞥,相机不在手上,也拍不下来。→不过,没有相机并不表示没有记录,这记录已经在那一撇之间深深地镌刻进我的心中。就在那快乐与幸福都沸腾了起来的一瞬间,我忽然看到队伍里面,有人双手捧着一条哈达站了出来,草原上的风一吹过,淡青色的哈达就在风里飘动,闪耀着对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丝质的光芒。

我们此刻,将这上天降下的华物“哈达”呈现给您,欢迎回到故乡。
我的侄孙女通戈拉格张开了小嘴,细声细气地唱起歌谣来。我一句也听不懂,不过,孩子的歌声本身就是天籁,一样能令人觉得快乐,并且为它的单纯和美丽而屏息。

萨如拉靠在我的另一边,也跟着唱了起来。两只小黄鹂鸟唱到高音的地方几乎是金属一样的声音轻轻在草原上回荡,好像也在把我心中的暗影一点一点地往旁边推开。
这世界好像真的并没有那样绝望。
萨如拉,我明亮的光。
通戈拉格,我清澈的盼望。
我该怎么样向你们道谢呢?多少年来的憾痛,没有办法让自己生在这块草原上、长在这块草原上的憾痛,似乎都在你们的歌声里得到了抚慰。多少年来,心中最深处的煎熬与渴求只能在黑夜的梦里反复出现,那个穿着红衣服在草原上奔跑的小女孩,原来应该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境,如今却温暖而又甜蜜地紧靠在我的身边,还带着一个更温暖更幼小的妹妹。
天色终于转成暗蓝,我牵起两个孩子的小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我还要要求什么呢?土地还在,亲人还在,幼小的孩子们在这块土地上还会一天一天地慢慢长大,我们此刻无法实现的许多梦境,也许在将来会以不同的方式由他们实现也说不一定。
我得承认,这个世界虽然并没有我们盼望的那么好,可也真的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坏啊!
我有时候会想,对于我的父亲和母亲来说,他们在蒙古高原家乡所度过的少年时光,也许就是生命里仅有的一段不知忧患的岁月了罢?→和整个一生长长的时间相比,那段时光何其短促!何其遥远!又因此而何其美丽!

到了夜里,当所有的人因为一天的兴奋与劳累,都已经沉入梦乡之后,我忍不住又轻轻打开了门,再往白天的那个方向走去。→在夜里,草原显得更是无边无际,渺小的我,无论往前走了多少步,好像总是仍然被团团地围在中央。天空确似穹庐,笼罩四野,四野无声,而星辉闪烁,丰饶的银河在天际中分而过。
我何其幸运!能够独享这样美丽的夜晚!→当我停了下来,微笑向天空仰望的时候,有个念头忽然出现:→“这里,这里不就是我少年的父亲曾经仰望过的同样的星空吗?”→猝不及防,这念头如利箭一般直射进我的心中,使我终于一个人在旷野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今夕何夕!星空灿烂!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父亲曾经形容那草原的清香
让他在天涯海角也从不能相忘
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
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遥远的家乡
如今终于见到这辽阔大地
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泪落如雨
河水在传唱着祖先的祝福
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虽然已经不能用母语来诉说
亲爱的族人 请接纳我的悲伤
请分享我的欢乐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
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我母亲的河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
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啊
我母亲的河”
席慕蓉
1999年初冬写给德德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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