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底层的生存和欲望,他说“往前走,别回头”
作者 | 于迪
编辑|太喜
编者按:
他叫周强,92年生于四川自贡一个小山村,因为吃不上肉,9岁那年爷爷让他拜师做了小道士。小学辍学后周强就没再上学了,为了生存,他打过五花八门的工,18岁那年他接触了摄影,后来报道摄影改善了他的生活。
他的作品曾在巴黎、纽约、北京、上海等地展。如今周强成为了一名青年艺术家,并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2019年将去德国举办个展。这样的成绩,他自己说是逼出来的,生于底层但并没有被生活所吞噬,周强的个性开放,在他身上你能直接感受到生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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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约6000字
师父说:你先走,我随后跟来。“小道士”(民间丧事法师)便出门了。
小道士叫周强,这一年九岁。因为营养不良,身形又比九岁小些。被锣鼓遮住了大半的身子,只管在泥路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他想起一年多前,自己第一次当道士时,也是个下雨天。
这是周强的第一份工作。家里穷,孙子又吵着要吃肉,爷爷想到道士常做白事有肉吃,觉着农村孩子有个手艺傍身也好,就要带他去拜师。可周强还没有饭桌高,奶奶怕师父不收,特地跑去邻居家借了件大衣服。埋在大几号的棉袄里,周强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颗番茄,在箩筐里晃荡。
师父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只问他:“你想好了吗?”
周强其实没想好,但是他说:“想好了。”
背着大锣的小道士把天都走黑了,却连半个影子也没等到。村里一个大爷说:“你师父怕不是被淹死了吧?”他更害怕了,撒腿就往回跑。
师父安然无恙,主人家却气到半死:你这徒弟怎么又把锣给背回来了?他这才知道:给人家做白事,是不能走回头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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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常见的九零后剧本。事实上,眼前的周强也不大有九零后的样子。无关外貌,他的举止俨然一个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大人”。
25岁的青年操着一口不辨来路的普通话,笑着对我说:“你别紧张。”
周强采访时就从来不紧张。跟凉山的进城务工者坐大巴时,和彝族青年去声色场所时,又或者陪昆明的跨性别者回老家时,他都能迅速走进拍摄对象的生活。他说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自己曾和他们一样。
有很多表述是很暧昧的,例如“一样”。刨除状语,这个词可以往很多方向解释。出身、经历、或者心理,至少有那么一点或几点,周强在那些拍摄对象的当下找到了他自己过往的影子。
例如小诺。小诺联络到“腾讯·活着”版块时,周强是要去跟拍的摄影师。
小诺全名吉达诺,是名跨性别者。他生于云南的山村,因为自小与别人不同,只得离开家乡进城务工,在昆明认识了如今的男友。因为做了隆胸手术,男友的父母只以为他是儿子的女友。
“一旦报道出来,爸爸妈妈知道怎么办?你能承受网友的评论吗?这会不会影响你的生活?”周强首先提了一堆问题。
小诺说:“我想让更多不了解我们这个群体的人看到,我们是怎样的人。”
周强便跟着小诺回了老家。在那里,他见到小诺的母亲,目睹这位农村妇女为了能够理解儿子,怎样努力的和自己服从了几十年的传统价值观对抗。他也拍摄到小诺和男友最亲密的场面,看到他们之间坦然而浓烈的情感牵连。
周强知道,曾经的自己和小诺是一样的,一样从农村出来,人们不拿正眼瞧他们,拒绝他们的梦想。所以他明白,小诺一定和他一样,坚信活着最大的意义,就是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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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周强大概是成功了。就在前段时间,他拿了2017年露西(IPA)摄影奖金奖。决心做艺术家后,他投入摄影项目《生》的创作中,如今的体量已足够一场小型个展。个展做了,分享会也做了,人们喜欢他的作品,据说销售成绩也很理想。最近他有些忙,作品持续创作中,个人摄影工作室也终于有了眉目,2019年底,他将在德国举办个展,这个还有些时间。

决心成为艺术家之前,周强是一名报道摄影师。再往前推,就几乎是部连续剧了。在连续剧展开前,周强说:“我得想一想,怎么开始会更有仪式感一些。”半开玩笑,一本正经。
若要一句话概括,他是个没有档案的人。若要多几句,小学辍学,辗转几地,打过五花八门的工——捡棉花、学理发、做工人、跑销售……
辍学事件发生在周强十二岁,小学五年级。那时候他已经离开四川自贡的小山村,和进城务工的父母辗转到了湖北荆州公安县,入读斗湖堤公立学校。一堂数学课上,周强开小差,被老师拎着耳朵拽到了讲台上。
“四川佬!”老师骂他。
周强被戳到痛处,抄起扫帚便打。教务主任找了家长,勒令他在升旗仪式读检讨。他用湖北话读完检讨,便把那张纸撕得粉碎,决心再不上学了。
父母管不了,只能随他。两年后他大些,就送去理发店学手艺。哪知他一见洗头的姐姐因泡水而肿胀不堪的手,又立即怕苦回了家。
父亲很生气:“这也不干那也不干,你要干啥子嘛?”
他说:“要当歌手。”
事实上,在家待业的两年里,他确实在网上搜索了好几所音乐学院的联系方式,常常想象着打个电话过去,告诉他们有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少年,等待被破格录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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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强并没真的拨通过任何一个号码,而是钓了两年的鱼。他喜欢钓鱼,在和爷爷奶奶生活的童年里,他抓的鱼常常能改善一家的伙食。
长江流经公安县,周强钓鱼就在江边。每当客船经过,总要掀起大浪。一个夏天,江面突然出现了一大批周强没见过的鱼。有些已经死了,鱼肚向着天;还有些勉强撑着,只有嘴巴在一张一合。江边的人们无暇多想,只忙着捞回去吃。周强好奇它们的的来路,便往上游走。
走到渡口,他看到了很多塑料袋被随意丢在岸边。一片狼藉中,很多鱼鳞闪着光。经营渡船的大爷告诉他,上午才来了一群人放生。那些鱼不适应新的水域,就都死了。
这场景在2017年8月的一天,突然敲打周强的脑子。
那天他在昭觉寺的一座假山前,天气很好,被放生于此的乌龟爬到石板上晒太阳,头顶两只鸽子在谈恋爱。周强站着看了个把小时,长江里那些水土不服的鱼突然游进了脑子。他突然想谈谈生命和欲望的话题。他想到,欲望有时关乎信仰,而在这片土地上,它往往变成了交易。
以此发想,创作了系列作品《生》。底层的生活经历让他得以透过麻木和波澜不惊窥见关于生存与欲望的隐喻,从另一种维度感知二者间的隐秘关系,并将其具体化,暴露于镜头前。他很清楚的是:“摄影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一个作者能做的,只是抛出问题,让大家去想象。”

这大概是周强的优势。破土而出的成长经历,让他比谁都熟悉泥土的味道;茁壮生长的野心,又持续为他提供了不断更新的养分。现在看来,周强每一段看似点到即止的尝试,都成为他光速的认知积累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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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进工厂,工作是给圆梳剪齿。因为要用手把梳子捏起来剪整齐,时间久了,扎了满手的洞。车间主任教他用胶布把手缠起来,这样不会受伤,可是手又合不拢了。
每月的工资,除了上交父母一部分,都被周强拿来“打造形象”。留长发,穿美特斯邦威和森马。他还买了个白色的翻盖手机,机身上有醒目的彩虹图案。为了不挡住彩虹,他每次接电话都要刻意把手放在下面一点儿。
如此一年多,周强不想做了。恰好QQ上认识了个女网友,索性去湖南娄底投奔她。父亲气得一顿好打,送他去火车站时一言未发。
2009年,宁波到娄底的火车票是150块,除去一路的吃喝,到娄底火车站时,父亲给的300块钱只剩下了100多。
好在网友早为他租好了一个单间,虽然没有桌椅电视,但基本的生活用品一样不少。仅剩的钱花光后,网友又给他钱吃饭,带他买衣服,还为他介绍了一份家电维修公司接线员的工作,月薪800块。
娄底不大,走完整个城市大概也就是半天时间。在这座城市里,周强先后换了几份工作,直到进入一家销售医疗器械的公司,拿到每月1800块的高薪。老板欣赏他做事踏实,还升他做了个小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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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底的一个晚上,周强照例去楼下超市看电视。那天和平时有些不同,常常人满为患的超市里只有他一个。他乐得占据选台权,调到自己最爱的娱乐频道。屏幕里,台湾组合SHE刚下飞机,组合成员Ella的胸前挂着一台相机。
这个很酷!周强觉得自己也该有一台相机,便问舅舅借到一万块,入手了一套佳能60D和镜头。只在网上研究了一番,就每天背着相机转了。得意的照片都会上传QQ空间,等着网友点赞。
一天,周强听说一座在建的大桥塌了,立即背了相机去拍。晚上,竟收到一位媒体编辑的留言:“我们在做相关报道,可以用你的照片吗?”
“当然可以!”想到自己的照片可以出现在新闻里,周强忙不迭答应。
那天,周强的QQ好友们都收到了一条链接。打开是条大桥坍塌的新闻,摄影署名“周强”。
“叫周强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是你拍的!”他们这样回复他。
意外的媒体初体验让周强食髓知味,听说有个幼儿园女童在园长的车里闷死的消息,立即赶去现场,拍了一堆照片给编辑。这次,编辑不仅用了他的照片,还付了80块钱的稿费。
一张照片可以赚80块?这生意好做。周强问编辑:我还有很多照片,你可以介绍给其他媒体吗?编辑给他推荐了图片网站,告诉他:只要上传图片,一有媒体采用,就会付款。
账号是新注册的,银行卡是刚办理的。图片刚上传是红色,审核通过就变成了绿色。如此忙活了半天,周强便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腾讯、网易,各大门户网站纷纷报道女童事件,用的竟都是周强的照片!到图片网站一查,他足足买了五十多张,月底进账将近两千块!这活儿钱多事少又有趣,周强觉得可以干,立即辞了工作,成为一名专业的独立摄影师。
他的经历太有煽动性了。这直接导致我初听时热泪盈眶,未及见到他新作便笃信:任何奇迹——毫无疑问——在此人身上都能成立;对这种笃信的反思又迫使我在再见时怀抱极高的警惕性,只知道一味质疑;直到第三次见面,我们间才算是有了一段可以称为“对话”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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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强脑子活络,专职拍照不久就认识了湖南媒体圈几乎所有的记者。为了能第一时间获取新闻线索,他还建了一个名为“湖南突发新闻线索”的QQ群,聚集了四五百人提供信息。
可是最初的好运就像是引人上钩的诱饵,他再没能那么顺遂,只能想方设法的节省拍摄经费。一次为了拍矿难,他借了辆摩托车灰头土脸的骑了五十公里,却一张照片也没能卖出。
生活也成了问题。每月两百块的房租,甚至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他只能厚着脸皮去朋友家蹭饭。麻烦得多了不好意思,就喝自来水死扛。最糟糕的一次,他足足喝了整个星期的自来水。
一天午夜,突然门声大作。周强想着大概是有强盗,硬是没敢开门。第二天一看,门缝下竟夹着20块钱,朋友在纸条上写:我要离开娄底两天,知道你没钱吃饭,这钱省着点用。
周强渐渐明白过来,拍照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简单。但他已经喜欢上这份工作了。
在讲到幼儿园女童事件的当下,我没有打断周强追问感受。因为我们都知道,那场面对于十六岁的他而言,大抵只是一个谋生的手段。在那之后的两年间,他拍摄了大大小小不下200起突发事件,唯有无数冷峻的事实一点点夯进脑子,精神上的痛感才能慢慢被唤醒。这种醒悟,理应是循序渐进的。
2013年4月20日,四川芦山发生7.0级地震。周强咬牙借了1200块钱,第一次坐了飞机。他在飞机上认识了一位计划往灾区运送物资的大叔,搭着物资车进了庐山。
因为经验不足,周强几乎没做任何准备。几名做志愿者的大学生在灾区的大雨中收留了他,四个人在一个帐篷里挤了整个星期,没洗脸,也没大吃东西。
周强此行卖出了差不多3000块的照片,扣除一路的费用所剩无几。但灾区的惨烈让他第一次开始动脑筋想生命的问题。突然,幼儿园的女童,困在客车中活活烧死的乘客,和芦山地震中那些冰冷的躯体……曾出现在他镜头下的所有戛然而止的生命同时被唤醒。
至少我还活着。二十岁的少年对自己说。活着就可以拍照,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回去后,他剪短头发,搬去了长沙,工作也渐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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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拍摄中,他不用“悲悯”这个字眼,而用“包容”。这个“包容”并非居高临下,而是在真诚的底色基础上,对社会百态的感同身受。“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需要可怜”,周强说:“最关键的是如何把自己的身份和别人平等化。因为拍摄,从来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正因如此,他镜头下的形象才那样真切的活着——没有距离感,自然真实可触。
《生》中有一件,拍摄的是一位在人民公园跳交谊舞的阿姨。周强觉得她和别人不大一样,但说不清不一样在哪里,只觉得她要比旁人忧郁些。

照片出来,他看着阿姨的脸,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年纪相仿的二人,却活出那样迥异的姿态。他发现阿姨的忧郁背后,藏着的是对生命怀抱的期待;而母亲身上,更多的却是常年生活重压下的焦虑。
“你和父母和解了吗?”我问周强。
“自从他们证实了我是在走正道而且赚到了钱之后,对我的态度可以用‘敬重’来形容。在一个农村人眼中,我做现在的工作,而不是像其他亲戚一样当工人,是可以被刮目相看的。”
“你已经不在乎在他们面前证明自己了?”
“我早就证明了”,他说:“从2009年离父母那一刻开始。”
周强还是回乡办了场婚礼。尽管夫妻俩都知道那是一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仪式,但至少能让父母满足。
爷爷去世时,周强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他见过太多生老病死,太清楚那只是再正常不过的生命状态;他对至亲的情感,安放在脖子上那一串文身里,里面的一串数字,是爷爷的生日。
“如果”是个很没意义的词汇,但是,如果——
如果周强没有遇见摄影,他是否就是一个怕辛苦、不长进、常常半途而废的进城务工青年?
前文所提的“煽动性”,就是这个。如果世界是个偌大的拼图,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理应归属的位置,有多少人敢对错误的位置说“不”,且一而再再而三的说“不”?
如果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有些人注定找不到专属于自己的位置,周强的故事就成了个都市童话般的个例,且毫无参考价值。
我的结论是:“如果”真的很没意义。

一天,周强在火车北站偶遇一位僧人。破烂的行李箱用钢绳缠着,一条狗在上面坐着。
周强问僧人:“您从哪儿来?”
“射洪县来。”
“怎么来?”
“走路来。”
“为什么来?”
“想来看看。”
“住在哪儿?”
“自动提款机的亭子里。”
“狗呢?也从射洪来?”
“在成都花二十块钱买的。”
师父一开始不接受拍照,聊得投缘,便让拍了。毕竟,他们都是一直往前走的人,没想过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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