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篇短故事:喝光便利店所有含酒精饮料
“太阳下山了,但我还有道光。”
这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我哼着歌,走向鼓楼东大街。天色昏暗,路灯亮起,往来的车灯流光溢彩。有一群人正在十字路口等着我,乍眼望去,全是生面孔,还有两位外国友人。
喝光便利店所有含酒精饮料,这是我和李梁、文然、鱼丸等一帮朋友的游戏。最早源于我们对鼓楼一带酒吧的失望,随后演变成所有重大事件的标记。每发生什么事,就用这种方式纪念一下。自鼓楼东大街东口起,喝光每一家便利店的含酒精饮料,直到西口结束。限定时间是天黑到日出,每次不超过十个人。后来不知哪个混蛋把这事传到豆瓣,还留下我的电话号码。就此,这事成了同城活动。参与者越来越多,鼓楼东大街的便利店也开了一家又一家。
走到跟前,我才发现一个熟人都没有。鱼丸跟剧组到外地拍摄去了。文然接了私活,正在家里赶工画图。李梁和谢蔷在路上。苏吕呢,我倒盼着他别出现。
活动没有自我介绍环节,你愿意喝就喝,不愿意喝拉倒,随时走人。不过我还是跟两个外国人聊了两句。他们俩是美国人,有一双灰绿色眼睛的是蒂姆,自称是诗人,正经工作是画超级英雄漫画的,主角是在中国功夫大师门下修行,回到纽约为父报仇的金发少女。留着丸子头的是吉奥,他脖子上拴了一堆印第安银饰,整个人壮得像种马。握手时,我看见他的指节文满字母,左右掌心文着太阳和月亮。
他们问我人是否到齐了,还是在等天完全黑下来,好像夜晚能遮盖负罪感一样。
“我以为我还是开心的,我以为我还是开心的。”
我刚要说话,这场荒诞聚会的主角现身了。李梁孑然一身,穿过汹涌的人潮,从街对面走过来。他昂着脑袋,走路的姿势像一匹孤狼。“你看,”我指着他,冲问话的人说,“这就是始作俑者。”
李梁高个子,身材瘦削,鼻梁坚挺,剑眉竖立,两眼之间的距离很宽,脸白得像羊皮纸。看见我的时候,他微微一扬下巴,算是打了招呼。
旁人冲他打招呼。他没理,上下打量我。“你胖了,怎么着,旅游行业的饭太好吃了?”
“歇了吧。谢蔷怎么没来?”
“她得晚一些到。”他一手插着兜,一手挡住眼睛,拿无名指挠了挠额头,指着街对面公交车站的灯箱广告。“她们公司接了这活儿,得伺候该死的电影明星。”
灯箱里的莱昂纳多一身西装,油头粉面,正拿枪指着我们。
“我已经两周没见她了。”他说。
吉奥走到我俩面前,脖子上的项链叮当乱响,似乎等不及了。
李梁扑哧一笑。“怎么还有外国佬?”
“我怎么知道。我刚告诉他们,你是活动发起人。”
他眯起眼睛,似乎在揣摩这话背后的含义。但那只是一瞬间,下一秒钟就恢复了正常。
“那咱们还等什么?”
众人欢呼,蜂拥着向西而行,闯进第一家便利店。店员瞧见我和李梁,皱了皱眉头。十多号人瞬间买走店里一半的酒精饮料。每人手里都提着三五瓶酒,在马路牙子上坐成一排,边喝边聊。
“我们下沉,大醉一场。”
李梁坐在我旁边。他把便利店的栏框直接提了出来,里面装满各式啤酒。瓶盖往马路牙子上一撬,啤酒沫汹涌溢出,顿时洒了一地,混合泥土与油渍,流进地沟。他盯着白花花的泡沫,愣了半天神,忽然说了句:“现在我怀疑,当初就不该招惹谢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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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梁曾经是摇滚乐手。大学期间,他师从国内一位顶尖的吉他手,练得一手好琴。据传闻说,那时候大学里有音乐社团,招新时请了一位在摇滚圈混迹十年的乐手助阵。乐手一通乱弹,引得众人围观,鼓掌叫好。李梁冷眼旁观,等他弹完,夺过旁人手里的电吉他,插上音箱,照猫画虎来了一段,弹得更快、更稳。乐手愣在当场。他微微一笑,来了一段风驰电掣的即兴独奏,然后撂下吉他,二话没说走了。这叫斗琴。截止当天,李梁沾琴不到一年。转天见了师父,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师父臭骂一顿。师父很生气,说自己没什么可教他的了,以后的路让他自己淌。临走叮嘱一句,学不会做人,琴弹得再好也没用。
别以为我会相信这些风言风语。这件事李梁自己从没提过,都是别人夸张放大。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剃了头,指尖没了茧子,家里的吉他灰尘满布,琴弦锈死,琴颈弯得不成样子。有人说他和乐队成员掰面了,有人说是为情所困,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清楚这位天赋异禀的吉他手为什么不再玩摇滚。因为谁问起这事,他就叫谁滚蛋。慢慢地,大家就遗忘了这回事。直到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李梁会弹琴。
剃掉头发以后,李梁进了唱片公司,给流行歌手当经纪人,也给他们写过词曲。歌手吸毒入狱,他也引咎辞职。后来,他靠父母的关系进入教育体制,当过一阵子音乐老师,还兼职给校长开车,没过半年让人劝退了。据说是因为教小孩子学坏,让家长告到校领导面前。
现在,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李梁哼着歌。
“我们四处飘着,在云上到处闲逛,我和他们不一样,但我可以装模作样。”
他拿牙齿撬开酒瓶盖,往地上吐了一口血。
“有什么地方适合这鬼天气去吗?我想带谢蔷出去转转。”他问。
我让他等等,走进便利店又端出一沓酒,然后跟他讲了一大堆适合夏季情侣旅行的地方。美西自驾、南法普罗旺斯什么的,说到后来,他幽幽地回了句:“这些地方,谢蔷都去过了。我手里也没那么多钱。”
说完,他走进便利店,买了两瓶洋酒回到路边。
两个美国佬边喝边闹,酒洒了一身。街边的空瓶堆成小山。
“就算有钱,她也未必有时间。”
他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幅拍立得。照片里的谢蔷穿了一件蓝色毛衣,长发飘飘,嘴唇轻咬,即使受万千追捧的网红和电影明星也不过如此。这时候,美国佬窜到李梁背后。
蒂姆说:“兄弟,她很迷人,很迷人。”
吉奥有点醉了。“哇噢,你马子真他妈漂亮。”
李梁瞪了他一眼,收起照片。“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给她什么好。”
他现在的心情,就像是怀里抱着一件会跑会跳的宝贝疙瘩。我跟他碰了一杯,暗自庆幸,这宝贝已经不属于我了。这时候,李梁的电话响了。屏幕的光照亮那张脸。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来电话的是谢蔷。那表情我在镜子中见过无数次。
蒂姆和吉奥用英语聊起来。别看我平时英语不好,喝多的时候,口语和听觉变得敏锐起来。这俩人在聊李梁,还有照片里的姑娘。“他一定很紧张。那么漂亮的女人,搁谁也轻松不起来。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人,比那女孩更漂亮,搞得我每天夜里都睡不好觉,噩梦不断。那时候我的室友是个小瘪三,成天蹲在屋里浏览成人网站。你猜怎么着?我不敢跟他聊天,更一眼都不敢看。我害怕看到她,害怕噩梦成真。”
蒂姆耸耸肩,似乎已经走出阴影。
吉奥不屑地笑了。“你们这些文明人,就是会折磨自己。”他仰脖喝光啤酒,把空瓶码在一起。“后来怎么着了?”
“她跟别人跑了呗。”
李梁表情严肃,在便利店门口左右徘徊。他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听不清楚,只能看见他的紧皱的眉头,攥紧的拳头和手里微颤的酒瓶。他挂掉电话,冲我说了句:“她一会儿过来。”
“找机会跟她好好聊聊。”我说,停顿一下又说:“别喝晕了。”
“我倒是想。”他说。
***
夜色渐浓,鼓楼东大街的琴行灯光熄灭,留下无数弧形的残影。伙计拉下卷帘门,残影也消失不见。远处的红绿灯时灭时亮,行人往来如潮,出租车司机点亮远光灯,晃了晃横穿马路的行人。视线里的一切逐渐模糊。我们已经喝空了一家便利店的酒,正缓慢地朝下一家迁徙。
另一伙人这时候追了上来。他们穿过昏黄的路灯,走进便利店的光影里,显得白净净的,穿得像时装秀的模特,潮得要命,男人挤眉弄眼,勾肩搭背,女人要么短发,酷劲十足,要么大波浪,烈火红唇。谢蔷在他们中间,跟这伙人很合得来。他们走进便利店,出来时手里握着清酒、梅酒,还有锐澳和杰克丹尼可乐这种东西,互相谈论着明星的八卦绯闻。哪位明星和导演睡过,是弯是直,被包养,被戏弄,被潜规则。一个人说的时候,别的人就咧嘴笑两下,伸出小拇指剔剔牙,那意思是,这种老生常谈的八卦,我们八百年前就知道了。
我不是第一回见这些人。他们是谢蔷的同事,是她另一个圈子的朋友。我知道人应该宽容一些,但我看见这些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恶心,想一拳砸在他们脸上。不过,我没这样做,而是躲到路灯照不到的角落,远远地瞧着。
李梁比我更厌恶他们。曾经,他私下里跟我说,所有娱乐记者都是蛀虫。
现在,他女朋友就在蛀虫堆里晃悠。
他板着脸走到谢蔷面前。一个男人正揽着她,整条胳膊缠在她脖子上。“哎哟,我刚看见你。”她说,“对不起,亲爱的,最近太忙了,都没好好陪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闺蜜,偷偷告诉你,他是......”
她朝李梁比划了一个手势。然后捂住嘴笑起来。
“你真是个大嘴巴。”闺蜜笑着把酒瓶递到谢蔷嘴边。
“我可不能再喝了。”说完,她握住瓶颈喝下一大口,“这是我男朋友,李梁。”
“噢,男朋友哪。”闺蜜眯着眼睛,朝李梁伸出手。
谢蔷脸颊红扑扑的,额头净是汗。她穿了破洞牛仔裤和黑色高跟鞋,上身罩了一件超大码的衣服,正面画着梦幻杰基的头像,红蓝闪电沿着火一样的头发,斜插过整张脸,鲍伊的眼神怪诞而疯狂。这件衣服不是她的,却让她在那些人里显得更与众不同。我知道,不能凭借一件衣服来判断某个人,但是谢蔷依旧美丽动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永远站在路灯最亮眼的地方,永远有最合适的光线打在她身上,既不刺眼,也不显得虚无缥缈,将她的表情和身体的曲线完美映衬。
“李梁!你干嘛?喝多了吧。”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谢蔷抛出这么一句。她忽然瞥见我,冲我招招手,拽住男闺蜜的手腕走过来,半途回头朝李梁说:“你清醒一下再跟我说话。”
谢蔷朝我嫣然一笑。“好久不见,尹陆。你最近怎么样。”
我打量了一遍这位脸上、身上溅满酒水的男闺蜜。“不如你过得热闹。”
“李梁真是,让我说他什么好。”她叹了口气,凑到我耳边说了句话。
“看出来了。”
他面露微笑,朝我伸出手,“你是北京人?”
“是的。”我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谢蔷正满脸期待地看着我。
“你觉得北京好玩吗?”
两手松开的时候,这家伙偷偷捏了我指肚一把。
“好玩。好玩极了。”
“真的?我觉得北京挺没劲的。”
醉意突然上涌,但我说话还挺清楚。我还知道,李梁在背后盯着我。
“有那么多怪人在这地方,能不好玩吗?”我说,“简直就是马戏团。难道你不这么想?”
他脸上的假笑终于消失了,冷眼瞧我,对谢蔷说:“你的朋友们真有意思。”然后走开了。
“尹陆,你这样有劲吗?”谢蔷无比失望,回头冲李梁喊道:“你们俩就是见不得我开心是不是?我这两周工作忙得要死,好不容易凑出一天晚上出来玩,你们!”
李梁故意不看她,嘴里哼着歌,眼睛直盯鞋尖。
“沐浴在阳光下,沉沉睡去,算了就这样吧,灵魂很廉价。”
归根结底,这是李梁和谢蔷的事。我既不想掺合,也不该受这样的指责。两人没准过几天就好了,跟旁人没关系。我说自己再去拿瓶酒,然后拔腿就走。进了便利店,还没等结账,我就撬开酒瓶,咕咚咕咚灌进喉咙。这种折磨我早就受够了。现在,轮到李梁了。
****
谢蔷懂得如何带动气氛。参与活动的生面孔和她带来的人很快打成一片。大家说笑,喝酒,在街边玩起游戏。我和李梁成了这出戏的边缘角色。李梁有点喝醉了,他歪着身子靠墙,指着人堆中间的谢蔷说:“你看,我们的女主角有新男友了。”
蒂姆的灰绿色眼睛引起了谢蔷的注意。他刚讲完自己有多少爱尔兰血统,有多少波兰血统,现在正聊自己祖母在欧洲乡下的趣闻。谢蔷被逗得咯咯直笑,整个人靠住蒂姆,一不留神,酒洒了一地。蒂姆凑到谢蔷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人绕出人群。他掏出笔和本子,靠着墙根坐下。谢蔷眼睛放光,显得兴奋又期待。可能是天气热的缘故,她不住地撩动头发。
我忽然觉得少了什么。
“他在干什么?”李梁问。
“不是画画就是作诗吧。”我说。
“随便吧。”李梁转过身,不再看两人,转而问我:“你怎么样?”
“什么我怎么样。”
“没打算去什么地方转转?就一直待在北京?”
“算了吧。我可没苏吕那样的奢望。”
李梁从鼻腔里挤出笑意。“我倒是挺想出去走走。”他说。
大伙聚成一团,拿出手机放歌,没一会儿就跟着唱起来。起头的是谢蔷的男闺蜜。他的衣服都被酒淋湿了,不过似乎并没影响心情。子夜将至,我们多了将近一倍的人,却比喝光上一家便利店花费了更多的时间。不过,鼓楼的夏夜,没有人在乎这些。
“我没法拥有她,只能短暂地借用。”
“你没法拥有任何人,李梁,奴隶制早就没了。”
“去你的。你懂我什么意思。你难道没有过我现在的感受?她离你近在咫尺,你却感觉两人无比遥远。她是自由的人,她有权选择自己跟谁说话,我不能阻止她,对吧?那也太混蛋、太自私了。但是我做不到,我就是个无耻混蛋。”
“谁都做不到。你顶多就是小心眼儿。”
“嘿嘿。我现在什么也不干。总有一天,我要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然后呢?”我斜眼看着他。这家伙眼睛通红,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接着什么也不干。”说完哈哈大笑。
有几个人转头瞧向我们,包括谢蔷的男闺蜜。那人的眼神冷漠,里面还有些看不清的东西。
“你还记得以前吗?那时候你和谢蔷挺好的,咱们一群人都挺好的。”
“算了吧,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我要是今天喝挂了,你可得照顾我,送我回家,扶我上床,给我脱鞋。”
“我找个臭水沟给你扔进去。”
“要是我干了什么蠢事,你得拦着我点儿。”
“你不喝酒也经常干蠢事。”我说。
“说得也是,还是什么都不干好。”他说完这句,又开始哼起歌。
“我想我是个傻子,也许只是这样很开心。”
众人忽然欢呼雀跃。原来有人拿出了便利店里最后一沓酒。大家分了酒,击掌碰杯,宣告活动圆满成功。远处,吉奥穿过一盏盏路灯,朝众人走过来。他像是迷了路,闹不清楚从哪里蹦出这么多人,忽然瞅见李梁和我坐在角落里。拐角的路灯要比街边的灯矮,他的影子狭长而巨大。迎面过来的时候,整个人显得更魁梧了。
“我说,你们瞧见蒂姆了吗?”
“他刚刚还在那儿。”
我努力睁大眼睛,发现蒂姆不见了。谢蔷也是。胸口咯噔一下。
李梁立刻站起身,目光扫射过人群。要是他的眼睛有杀伤力,这些人恐怕早就死了。
吉奥眼珠一转,立刻掏出手机打电话。李梁也给谢蔷打电话。无人接听。不在服务区。
李梁走到吉奥跟前,仰视着比他高一个头的大个儿。“谢蔷人呢,她在哪儿?”
“冷静点,兄弟,我压根就没见着你马子。”
“少废话。她刚才跟你朋友在一起。”
“你刚才去哪儿了?”我用英语问吉奥。
“总得有人去扔掉那些空瓶子吧。”
李梁突然吼道:“这儿是中国,说他妈的中文!”
吉奥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胸口的印第安纹饰闪烁微光。“你喝多了兄弟,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扭头看我,“我不知道蒂姆在哪儿,但是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找他。”
众人各向后退了一步,笑眯眯地瞧热闹。两分钟前,他们灌下最后一口,还不打算散伙,反而兴致勃勃,打算一起去达达跳舞。我看见谢蔷的男闺蜜躲在人群里,正在打电话。
“你最好控制住自己,兄弟,我不想惹麻烦。”
“你不想惹麻烦?”李梁手里攥着酒瓶子,“该死的白垃圾。”
“你最好嘴巴放干净点,把刚才那话收回去。”
“我这就撬开你的嘴。”李梁向前迈了一步,酒瓶朝吉奥的脑袋挥过去。吉奥轻松躲开,夺过酒瓶扔在地上,像抓小鸡一样抓起他,双手一推将他甩在墙上。李梁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想站起来,但两腿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软得像一滩烂泥,于是破口大骂。吉奥冲过去,想给他两个耳光,却被众人拦住了。他的影子笼罩住李梁,说话坚定而有力。“我从没见过那婊子。你自己的女人,自己看好了。听明白没有?”
我把李梁扶起来,掸掸他身上的土。他一只手臂搂住我,整个人向下沉。
“你他妈的跑哪儿去了?”他说。
“我一直在这儿。”
“袖手旁观是吧?”
“算了吧,咱俩加起来也打不过他。况且你就是想发脾气。”我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李梁抬头瞧瞧围观的人群。“都看什么,滚!”
远处,警笛响起,红蓝变幻的灯光划破夜空,显得格外刺眼。四辆警车围住大伙,警察从车里下来,不许任何人走。所有人都醉醺醺的,警察一碰就七倒八歪。吉奥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用蹩脚的中文向警察表明自己没有敌意。谢蔷的男闺蜜连说带比划,不时朝我和李梁指了指。随后我听见有人在谈论我们。声音遥远,听上去有些虚幻。
这出戏演得未免太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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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阳光灿烂,万里无云。鼓楼东大街的琴行陆续开门,伙计拉开卷帘,各式各样的吉他透过落地窗,与整条街融为一体。我和李梁离开派出所,在街边的早点铺吃了点东西。两人满身是酒渍和污垢,谁都不愿意多说话。我浑身乏力,整个人浸泡在幻灭感和自我厌恶的泥潭里。
“再给谢蔷打个电话吧,别出什么事。”
“要打你打。”李梁抬眼看我,“让她滚吧,我受够了。”
根据我的经验,这句话他还得再说三五十遍。直到不再说了,才是真的受够了。
“你还没清醒?”
“得了吧。我们没一个是清醒的。”
那天晚上,警察把一帮人统统带走。先尿检,发现没什么事,然后教训一顿,写检查,留我和李梁待了一夜。后来我才知道,警察不是冲我们来的,他们按例排查鼓楼一带的酒吧,在达达揪出一帮尿检不合格的,驶回警局的途中,发现街上聚了一帮醉鬼。上了警车以后,我看见蒂姆蜷缩在角落里。没有谢蔷的身影。我连忙问他,谢蔷在哪儿。他耷拉着脸,摇了摇头。所有人都很沮丧和懊恼,唯独李梁眼神空洞,哼着歌,像是坐在公交车上。
“我想我是个傻子,也许只是这样很开心。”
手机早就没电了。我和李梁各回各家。他摆摆手,逆着刺眼的阳光,走向熙熙攘攘的大街。
我到家给手机充电,拎起桌上的酒杯,把半杯酒倒进水槽,然后坐在床边,踢掉鞋子,倒进床里。手机屏幕亮了。我拨响谢蔷的电话,十几秒的等待后,电话接通,对面传来熟悉的惺忪声。
我挂了电话,关掉手机,闭眼睡了。心里祈盼不要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