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不应该在你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

内向的人总是能记住很多事物的细节，它们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放映，像一颗种子，肆意地在心里发芽生长，却毫不掩饰它的敏感、脆弱、多情、坚强。 很多年间，我脑海里一直有一具尸体。那尸体不是别人，是我的爸爸，他赤裸着身子，惨白的皮肤毫无血色，他胳膊也僵硬了，黄黄的手指也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动作。他静静地躺在房间的床上，脸颊挂着泪水，在昏暗的灯光的照映下闪闪的。 12岁的我被恐惧吞噬着，脑海里充斥着各种不该是一个做女儿该有的荒谬想法——各种想象中的鬼神像抓住了我的身子，生活了十几年的房子，睡了十几年的房间显得那样阴森恐怖，那张我经常在前面画画写字的办公桌，那面经常拿来臭美的镜子，那些摆放整齐的书，还有柜子里的衣服，一个个抽拉抽屉都布满了黑暗的色彩，它们像无数个幽灵，鬼魅，巫师，随时会跳出来抓我。 我再也不敢睡那间房。除非是非进那间房，我才会三步并两部地快速进去拿了东西，飞一般地逃窜出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后面有个鬼在追你，你逃一般地飞奔出来，可是家人在的时候，我却还要刻意表现得不惊不慌，去掩饰内心的恐惧。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多年，一直到离开那个老房子。 爸爸入殓那天，他胳膊僵硬了，穿不上衣服，专门给死人穿衣服的入殓师对爸爸说，好了，听话，快穿上吧。然后很快地就听见说衣服穿好了。入殓师边穿边说，爸爸太瘦了，都瘦成一把骨头架子了，几个月不见，死了，竟然瘦成这样。我跪在灵柩前，不敢抬头看。我挤着红肿的眼睛，挤不出来眼泪，只感觉到自己的呜咽，没有声音，就那样在喉咙里。 穿好衣服，亲人一阵哀嚎，姑姑拉我要我去摸摸爸爸的手，说是摸了爸爸会保佑我，摸了我就不会害怕爸爸的鬼魂。可是我不敢。我想象着那样一个冰冷的感觉，我终是没敢去摸。 他们还要往爸爸身上缠白布，那布缠了一层又一层，像电视里的木乃伊，我的眼泪就出来了。他们说爸爸死的太年轻，这是规矩。我不懂，我心里一直哭喊，我在求他们，爸爸多难受啊，爸爸都死了，你们太坏了，怎么就不能让他舒舒服服躺着？为什么那样痛苦地死了却还要折磨他呢？ 爸爸的灵柩因为没钱，置办的是便宜的棺木材料，坟身塌陷了。 爸爸死的前一段时间一直待在房间，我从来没去抱抱他，也没去好好照顾过他。我甚至差点卡死了他。 爸爸断气的那天一直喊妈妈的名字，一句接一句，模糊而清晰，可是我的妈妈还在赶回家的路途当中，最终没能和爸爸说上最后一句话，没能看上最后一眼。回来看到的已是一副冰冷的棺木。 爸爸，你能原谅你的女儿吗？爸爸，亲爱的爸爸，女儿年幼不懂事，女儿不应该在你去世的时候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孩子，女儿没能给你最好的房子让你安睡，没钱给你买烟买酒，女儿无能。 爸爸，今晚，女儿又想你了，梦里你总是看着我不说话，梦里你还是一个严肃的爸爸。梦里你永远是年轻的模样。 爸爸，在那边，少吸烟少喝酒，对身体不好。 2017.11.3 彼岸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