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跑步时想些什么?【译】
What We Think About When We Run By Kathryn Schulz http://www.newyorker.com/news/sporting-scene/what-we-think-about-when-we-run
他们在想什么?不管你对跑步有什么看法,这都是个合情合理的问题。无论是感叹,还是真想问问五万名参加了周日举行的纽约城市马拉松的跑者。这项马拉松赛事已成为和现在所有主要跑步竞赛一样一项有正经观众的比赛。有两百多万人挤在城里的马路边,电视前还坐着上百万观众。但这项运动本身的体验仍是不可见的。马拉松运动员会笑、会哭、会脱力、会弯腰、会像洛基(Rocky)一样举起拳头,这些也都是在韦拉札诺海峡大桥(Verrazano-Narrows Bridge)和终点线中央公园之间,经过那二十六点二英里时的运动员们内心里的粗略表象。
如果你是梅·柯菲斯基(Meb Keflezighi),两小时,普通人,六小时:除了自行车赛,没有其它运动像长距离跑步一样能有这么多时间思考。高尔夫球场里慢慢悠悠,棒球比赛没有真正边界,而运动发生的瞬间则相对短暂而高度集中。那些更快,靠反应的运动——篮球、足球、冰球——不会有抽象思考。比较而言,靠忍耐的跑步在运动时会有不少时间思考。跑上五英里、十英里或二十六英里,就像其它靠忍耐的运动一样,会进入一种持续不断的深度陌生感,这就是人的内心。
尤其因为深度陌生感(尽管也因诸多技术所限),证实了到目前为止思维只能在一般程度上接受科学研究。虽然这样,研究人员最近扔在尝试用科学弄明白跑者跑步时想在什么。在今天早些时候发布于《体育运动心理学国际期刊》的一项研究中,运动心理学家艾希莉·瑟蒙(Ashley Samon)和三位同事将麦克风夹在三名长跑运动员身上,并要求在跑步过程中描述他们的想法。之后,研究人员将这些独白转写下来,分析其中所包含的想法,并将这些内容分为三类:配速和距离,痛苦和不适,以及环境。
结果读起来非常有意思,如果说并不是完全让人信服。测试的跑步运动员(三个人)花大部分时间考虑配速和时间,说直接点是他们是达到想要的速度有多难(「加油哥们,再迈开步子」)和多久才能跑完(「加油,你还有力气再跑上二点五英里」)。但在那之后,跑者大部分在想有多么痛苦。「所有测试对象他们跑步的时候都有一段似乎较为舒适,想些其他的事情。」研究人员写到,「痛苦和不适不曾远离他们的脑海」。脚变麻木,胃开始疼,肺部起伏,逼近极限,脚跟疼痛,失去温度,想要呕吐;三分之一跑者的脑子里都是关于跑步的消极念头。其余都和跑者所处环境相关,研究人员对这些想法进一步细分:跑者拥有的大部分愉快想法是关于土地和野生动物,而大部分的不愉快是关于天气、交通和他周围的人。
这项研究和其它一堆心理研究一样,确认了显而易见的部分,却又没能弄得更明白点。跑者当然会考虑他们的路线、配速、痛苦和环境。但是其它在跑步时萦绕心头的事呢?新交的女友、专业的两难处境、给烟雾报警买电池,妈妈生日买点什么,大维·迪格斯(Daveed Diggs)对托马斯·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作品的精彩演奏(如果听「汉密尔顿」的原声带),音乐,这一瞬间(如果你听艾米纳姆),白日梦想家的不同生活:这些在瑟蒙的研究中都奇怪的被忽略了。英国作家艾伦·西力托(Alan Sillitoe)在他一九五八年的短篇故事《孤独的长跑者》中就说对了:「他们可以成天看着我们,来看看我们是不是……在做『田径运动』,但无法对我们肚子来个X光射线来试图找出我们在对自己说什么。」
科学家没能做到的,或许作家可以。《孤独的长跑者》可能是关于跑步的创作中最为成功的故事,它出色地捕捉到了跑者的思绪如何游离开外又忽然回神,旋即又随着里程而延伸。小说的主人公,一个只知道名叫史密斯的十七岁少年,每天上午都花在跑步和思考上——偶尔关于步速、痛苦和周遭环境,但主要关于金钱、道德准则,友谊,父亲的死,把自己送进青少年监禁中心的那次犯罪,和面对将其下牢后又支持其跑步职业的政府机构时如何坚持自我。当然,史密斯是一个虚构的角色,所以他在跑步时想的东西既是发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表面上的传统——一种西力托(前文艾伦·西力托,译注。)用以构建叙述的方式。即便如此,他的故事可能比瑟蒙的研究更接近于回答跑者跑步时在想什么这个问题。
小说总体情况一样,目前虚构作品在捕捉意识上比其他尝试过的方式做得更好。不过不幸的是,即使乐观的看待,跑步小说也相差不少。有阿兰·西力托(Alan Sillitoe)就有保罗·克里斯曼(Paul Christman),后者在一九八三年的小说《紫色跑者》的开头里,写到一个金发女郎穿着尼龙跑步短袖衫减速抵达终点。「她双手叉腰,侧臀以便依着一条倩腿休息,深呼吸,缓解爬坡时引起的无氧状态。」
关于跑步的非虚构作品可以说要好些,毫无疑问也更为丰富,即便不算上爆炸性增长的回忆录和训练指导类(包括关注跑者思考的《跑者大脑训练》、《精英心理》、《冥思而跑》)。这些书在考虑和处理跑者的想法时不常用描述性的语言,而多是启发性或者励志性的术语。最为著名的一个例外是村上春树在《当我在跑步时我想些什么》中的尝试,不启发,不励志,也不描述。「当我跑步时我到底在想什么?」村上春树问到。「我一点主意都没有。」他并未描述跑者脑海那些抓不住的有意识的想法;书里是他所有能说的。「在寒冷的天气里,我觉得我会稍微想想天有多冷,」他写到。「在酷暑就是热了。」
那些是经典的村上春树式平白直述,但若如此,便是偏颇地看待其他人跑步时候的想法,无法公允地对待此刻身心混杂,苦乐交织,内外相连的深邃内心。更为公正的书极少见,但去年一家南方小出版社几乎没有宣传地出版了一本低调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比现有的科学和文学作品更好地阐明了跑步中途的心理。
波沃蒂溪(Poverty Creek)是一股蜿蜒、两畔是湿地的水流,阿帕拉契硬木的阴影投射在河上,从刚好位于佛吉尼亚州布莱克斯堡外的分水岭往西南流去。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托马斯·加德纳(Thomas Gardner)将溪边一条同名步道当他的跑步路径。托马斯是一位文学教授,任教于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暨州立大学。学校更为人熟知地被称为弗吉尼亚理工。去年加德纳出版的《波沃蒂溪日志》(Tupelo 出版社)是在我读过的跑步题材中比较好的其中一本,绝无仅有地揭示了文学的可能性存于跑步记录这种简短、重复、正常情况下没有想象力的体裁之中。
《波沃蒂溪日志》由五十一篇条目组成,从二零一六年六月开始结束于同年十二月三十日。几乎全以当天的跑步开头,都不超过一段。跑步有限制的被记录下来——加德纳每天上午跑的四十、六十或九十分钟在十分有限几行里如实写照——而其又像十四行诗一样,能包含一切事物。事实上,在书里各种略有类似的形式中,就有十四行诗。
跟踪自己训练的跑者一般记录距离、时间、路线和主要的情况,无论在室内还是室外。加德纳的日志包括这些内容并且更近了一步;他的书若缺了或少了这些惯例乏味的跑步记录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好。我们得知他一般每天用一小时稍多点的时间跑完七英里,但希望能在即将到来的半程马拉松上跑进每英里八分钟。他喜欢在波沃蒂溪跑步,但偶尔也会在城里或者学校跑道上运动,因为他偶然说到有天一百五十个军队新兵,像在布鲁克林房顶盘旋群鸟般在他周围汇聚又分开。以及,在一条平常的跑步记录中,我们看见季节随着里程增加流逝。加德纳在炎热和潮湿中跑步,「感觉麻木,不听使唤」;他在桑迪飓风的第一天跑步,飓风的外围的风让他想起他妻子曾和他说过的一个拉手的儿童游戏。他在冬天跑步,「地面高处在雪的印衬下比空白的地面显著许多」,在秋天,线路盖满乱树叶,变成金色而且危险。
尽管,加德纳的日志从刚开始就已经摆明了它跟普通的跑者日志会差多少。「我右边大腿肚子仍然有一些僵硬,自从上周在冷天里跑了好几里把它拉伤了之后。就是刚好总让我惦记自己的身体,」他在第一条写到,接着是:「当艾米丽·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美国诗人,译注。)写雅各布(Jacob)时,她从未提到他是个跛脚。」加德纳这个令人吃惊的对比十分自然,其前作包括《门微开:当代作家与艾米丽·狄金森》(牛津出版社,2006)。这部新作品更接近于在精神层面赞美诗歌而非学术研究,不过毫无疑问仍有学术性。他在此作品中并非与运动员对话,而是与作家,几乎每一页都有作家们和作者自己的声音相互交织。
如此博学很容易在一本关于跑步的书里满是炫耀,但书中并没有。其中一个原因是《波沃蒂溪日志》并没有太关注外部世界,而在于内心:加德纳的身心得到放松后才翻开私人日志的新一页。另一个原因是,任何一丝外部影响都被加德纳自始至终脚踏实地而抵消,事实也是这样:冬天冰上打滑,春天陷入泥潭。
加德纳在他记录《波沃蒂溪日志》的那年五十八岁,和瑟蒙研究的其他参与者一样,不适和伤痛贯穿其中。「隐隐作痛,跑了半英里之后,」有一天写到,和后面的,「过去两天我得了重感冒,像喉咙里装着个灯笼在跑步一样。」但对他影响最严重的并不是身体。在日志刚开始时二月二十九日的那篇里,我们得知,毫无准备和防备,加德纳的弟弟在前一天因为心脏病突发离世。作为作家和跑者,他保持了习惯:「今天早上雨很冷,四十五度,跑到池塘时哭得厉害。」在书接下来的部分,悲伤仅仅从他一侧肩膀上稍缓一些,弟弟一直是跑得更快的那个,直至他最后超了过去。
书中也记录了其他的磨难。我们读到十五条日志得知,二零零七年四月十六日加德纳在波士顿跑马拉松,弗吉尼亚理工的本科生在这天枪击打死了三十二名学生,还打伤了十七人。波士顿的天气也很差,雨夹着雪,路结了冰,狂风不止,这项马拉松赛事在当时已有一百一十一年历史,而相较于历史上任何时候,组织者都更可能要将其取消。加德纳的妻子在终点线等到他通过后,直到不再发抖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回到弗吉尼亚,学生们一个接一个来办公室说校园里发生的事情。加德纳对自己发生了什么——距离遥远而没有感受,和他所在社区的体会完全不同——形容得简单而准确:「当我从我的椅子站起来,身体仍受到马拉松的严重影响,这让我感到惊讶。我完全忘记了波士顿。」
书的其他部布满了日常的流逝。你无法长时间的奔跑而不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如果同一段路程跑得足够多,迟早会也被自己的鬼魂追上。在记录小镇独立日五英里跑这段他跑了二十五年路的开始几行,自己过去能在十八分钟内完成的记忆一直在推搡加德纳。在书中其他的部分,推搡他的是新的年轻跑者。在我最喜欢的一段中(也是不在溪边的极少几个之一),加德纳回想起了一次去北卡罗莱纳外滩的家庭假期,他和一个朋友带着他当时还是个女孩的女儿在那儿,以及还有两个女儿同龄女孩一起在沙滩上跑步。接近终点,因为领先,加德纳和他的朋友拉大了步伐追赶,最后还是让女孩们超过了他们,快得像「两匹马驹」。两匹老马直瞪眼。「或许我们笑了,」加德纳写道,「我们怎么也追不上她们。」
跑者经历的绝大多数想法可以说都差不多。当他们在最紧张的时候——向陡峭的上山路进发或者向终点冲刺——跑者完全无法思考,大脑在极力驾驭一百亿个不安细胞,渴求氧气。相反,身体加足马力达到最大程度时,也无法说跑者在思考,或者他们的想法就是愉快地处于意识控制之外。(「我跑的时候一片空白,」村上写到,在他那段我所赞赏的回忆中。「或者我应该换个说法:我跑步是为了获得这片刻空白。」)
大多数跑者通过跑步以期更频繁地达到一种或所有的状态——激发某种笛卡尔式的崩溃,以及心灵和身体突然处于极度痛苦或极度欢愉的共通中。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会失败。身体刺痛、痉挛、伤痛,心里焦虑不安。是为了什么?都关于什么?加德纳将他在跑步路线上时不时遇见蓝鹭时的想法进行比较,它们「站立起来,发出哗哗的声音,展开双翅,腿在身后,划过池塘。」在遇见它们之后再次回想很困难。它们就像梦中的想法一样难以捕捉,「一种无法回溯的游离。」
《波沃蒂溪日志》成就之处便是回溯了这样的漫步,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在困难的一年里创造了一些可爱和有意义的东西。加德纳没有热衷于简单类比,他并未声称跑步教会了他关于死亡的一切,加缪(Camus)曾经拿足球来这么说。他也没有热衷于安抚。日志的结尾并不是结束,好像他第二天早上就已经不起来跑步了。
但或许还是有一丝抚慰。面对任何困难——脚踝阵疼、胁部刺痛、寒冷、饥饿、顶着大风、孤独、绝望、厌倦、悲伤——跑者会不可避免的说「跑过去」。在普通的含义中,这个词只是说要坚持下去。但更宏大「跑过」意味着「跑完」。这是跑者的信条:好的情绪将替代差的,痛苦减缓,满足将到。「那糟透了,」瑟蒙研究的一个参与者这样对他的麦克风说,「但回来的路应该跑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