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之奶奶的故事
食物的故事之奶奶 这是食物系列的第一篇,先从我爷爷奶奶说起吧。 我的爷爷奶奶大概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出生的,具体哪一年我不知道。因为他们去世好多年了, 连我爸都记不清了。我爷爷大概在我十几岁左右的时候去世的,十几岁,那是人类记忆的黄金时期,只是岁月太无情,当时再怎么深刻也敌不过它的冲刷,甚至回想起来会感觉犹如梦境。而我的奶奶,大概比我的爷爷早去世十多年,关于她的印象我更是少的可怜。她的眉尾有个大痣,老人们都说那是福相,可是听家里人说起她来我并不觉得她有福气。唯一的福气大概也就是一辈子里爷爷从没有吼过她,拳脚也只是瞄准自己的儿子们与锅碗瓢盆。在那个因为贫穷而暴躁的年代,他对她真的是温柔无比,连我这个后人听来都觉得似乎全身每个细胞都发痒的想笑。 也许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一个会把普通的饭食做得香喷喷的老人,大抵是因为那时候日子太苦涩,人需要给自己找些慰藉。自古以来从来都是求得粮食富足,没见求衣服多多,当然两者兼得更好,如果不能,还是求粮食多多。那个年代一个家里只要有饭吃总能过得下去。铁锅里爆炒的绿嫩嫩的野茼蒿,屉子里熥热的黄澄澄的窝窝头,烟气混合着蒸汽,仿佛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借用汪曾祺先生的话说就是招待姑奶奶都不成问题! 从困苦年代走出来的人三句话离不了吃。吃就是活着的根本,吃就是生存的希望,宁愿光着身子满街跑,也不能放过一块臭烧饼。馒头发霉了晒一晒就是馒头干,树荫下坐着嚼一嚼。那年我三伯父摸了摸白馒头就被爷爷打的淤青,人穷可以,嘴馋不行。 还有我爱吃的面糊,那时候白面少,我奶奶就拿玉米面儿做。辣椒炝锅,放一锅水,菠菜,玉米面儿,香油,搅啊搅,搅得搅不动了,搅得玉米面儿上咕嘟咕嘟的都冒眼儿了,香气儿从眼儿里钻出来,钻到鼻子里,嘴巴里,胃里。外面的老猫也钻了进来,香气钻到它的鼻子里,嘴巴里,胃里。那香气绕梁三日而不绝,上边的君子不挪窝,因为香气钻到它的鼻子里,嘴巴里,胃里了。 虽然现在换了白面,白面也更好吃,但那个味道忘不了啊,到死都忘不了爸爸说。一大家子六个孩子就等着我爷爷发话呢。来来来,开吃,一人一碗,就着窝窝头,没人顾得上说话,都在享受山珍海味呢。我伯父爸爸叔叔这群小子跟老猪吃人参果似的,呼噜噜吃完了,姑姑拿筷子沾着吃,女孩儿细腻呢。奶奶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拿热水倒到盆里,拿勺子刮拉刮拉,给馋小子们再来点。哎,现在说起来,爸爸还总感觉嘴里有股子暖乎乎的香味呢。 那个时候穷,我奶奶的手可神奇呢,长得也标志美丽,但是古人说心慈则貌美,一个人要是蛇蝎心肠那就不配美丽这个词,我奶奶是顶配得上的。所以现在我的有些自家爷爷们提起我奶奶来还流泪呢。她总是挎着一个菜篮子,上面蒙着布,那布有时候是白的,有时候是蓝花布,蓝花布知道吧,以前人经常用的,可以给孩子做小被子的。那时候还没有我呢,奶奶拉着大姐,大姐走的歪歪扭扭,因为她的手老想往篮子里伸,她总觉得那里面藏着世上所有好吃的东西。麻花,小饼干,还有给邻居送的蒸面,哎,其实是我们老家说的阔里,(实在不知道阔里怎么写,就用阔里代替吧)。那是摘了五月里最甜嫩多汁的槐花,就是我们家老房子旁边长越界了的那个。树干在邻居家长着,花落到我们家,落了一地,要不是房子是个大破烂儿,就可以让黛玉葬花了。把槐花洗净了跟面揉一起,放到灶火上蒸半个钟头,出锅的时候屋里屋外都是槐花的香气,奶奶给邻居们这个分点,那个分点,都说好吃呢,是真好吃,不是因为吃了才说好吃。千万别忘了蒜泥,那个东西不就蒜泥不好吃,还有醋,醋吃了肚子里不留东西,晚上睡着不难受。现在的槐花都不好吃了,很多年没吃槐花了,也没有闻见槐花的香气了。真是想念啊,特别特别想念啊! 奶奶这辈子不容易,她不是一般的人。挺过了鬼子横行的时候,六十年代闹自然灾害,饿着前胸贴后背,也没见她愁过怨过。爷爷爱养花,但那时候在生产大队当对长,没时间料理,她就养,养的水灵灵的。那指甲花(又名胭脂花,学名叫凤仙花)长得一朵赛一朵,她把花摘下来,捣烂了放上白帆,给姑姑放到指甲上,拿花叶子包住。第二天起来那指甲就是胭脂红了,娇滴滴,红灵灵的别提多好看了。还有剪纸,看过莫言的《红高粱》吧,里面的九儿剪的剪纸,我奶奶不比她差呢。 奶奶是犯心脏病去世的,那时候我还是懵懂顽童。自己坐在十字路口的旁边的沙堆上,看见红色的拖拉机,黑色的棺材,白色的女人,一切在我的回忆里都成了一副静默片。就在那群女人中间,我认出了我妈,我问她去哪里,她不回答我,我急得直跺脚,她摆摆手,不让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