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诗人朋友圈系列之一:纳兰性德x顾贞观x吴兆骞,一曲《金缕》酬知己,负心不是读书人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顾贞观的这两阙《金缕曲》被称为“赎命词”,是清词中的压卷之作。其背后的故事,牵扯到一场大案、两段情缘、三位才子,更是一曲悲歌铿锵却又荡气回肠的生死之谊。
(一)
故事要从吴兆骞说起。
吴兆骞,字汉槎,号季子,江苏苏州人。吴家一门才子,吴兆骞从小也算得上是“别人家的孩子”。8岁正式读书,9岁就写出五千多字的《胆赋》。
吴兆骞飞扬跳脱不拘礼法,性格也颇为自傲自负,“乡里嫉之者众”。他在书塾中看到别人脱下帽子,就偷偷地拿走往里撒尿。老师责问他,他振振有词地说“这帽子戴在俗人头上,还不如做我的尿壶”。
他还对当时已经挺有名气的汪琬说出“江东无我,卿当独秀”这样的话。
这句原本是袁淑对谢庄说的。袁淑和谢庄一起写赤鹦鹉赋,袁淑看完谢庄的,就说“ 江东无我,卿当独秀;我若无卿,亦一时之杰。” 然后把自己的赋藏了起来。袁淑当时比谢庄年长十余岁,已经是文冠天下的大人物了,却将谢庄与自己并列,有赞赏提携之意。
而二十出头的吴兆骞说出这话,但凡汪琬心眼小点儿都不能让他好过。
他的老师计青辚曾经感慨说:
此子异时必有盛名,然当不免于祸。
果然,顺治十四年(1657),刚刚中了举人、27岁的吴兆骞被卷入了清初震惊朝野的“丁酉科场案”。
这一年的科考案源于顺天考场,考官们勾结起来营私舞弊,公然在考场内翻阅考卷,并且按提前订好了名单。发榜以后考生们不服,集体到文庙哭庙。顺治大怒,斩了7个考官。
之后又有人举报江南也有舞弊,顺治对江南采取了比顺天更为严酷的调查,并派兵把所有已中举的举人押解到京再次考试。
第二年的正月十七,顺治把在中南海瀛台亲自考试。考试合格保留举人资格,不合格就按舞弊治罪。
考场里寒风刺骨滴水成冰,考场外军队严阵以待刀枪密布,吴兆骞负气交了白卷。
野史杂闻中对他交白卷的行为有很多揣测,有些说他出于激愤当场扔笔说“吴兆骞考个举人还需要作弊吗”,有些说是因为害怕,还有些说是当时生病。众说纷纭难以考证,但交白卷是肯定的。
3月9日吴兆骞到礼部点名,点完名后突然被捉拿下狱,据说是受到了仇人的诬告。#毕竟他善于拉仇恨#
11月28日,顺治帝钦定此案,两个主考官方犹、钱开宗和十八房考官“俱著处绞”,家人流放;包括吴兆骞在内的8位举人“俱著责四十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宁古塔”,负责审理的刑部尚书、侍郎、郎中等各降一级。
作为重点关注对象,吴兆骞本来应该被判处死刑,但经过礼部和刑部多次复审和考试之后,判定他没有行贿,免于死刑但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一并流放。
吴兆骞的第一封家书,是在刑部狱中写的,表示“儿不孝,不能贻父母以光宠,而贻父母以忧患,心魂惊碎,几不欲死,但儿虽死,必不敢贻害父母妻子兄弟也”,体现出对连累家人的担忧和自责。
没想到,最终自己还是被判了流放。家人虽然在出发前被赦免,但父亲很快一病不起忧惧而死,母亲出家为尼。四年后,妻子葛采真和妹妹吴文柔一起从苏州出塞寻夫,出发前将大女儿送出去做了童养媳,二女儿寄养在亲戚家,只带着三两个婢仆和些许银两。
从和风暖阳的江南鱼米之乡到荒芜贫寒的东北荒镇,靠接济和坐馆为生,“冰水煮稗”为食,连书信都很难投递出去,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困顿对吴兆骞来说无疑是难以承受的。在给父母的信里,他这样描述当地的境况:
宁古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他还在写给父母的信中说:
人说黄泉路,若到宁古塔,便有十个黄泉也不怕了。
在漫长的流放生涯中,吴兆骞多次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局面。除了信佛念佛之外,他把回家的希望寄托在朋友们身上,在《归来草堂尺牍》中他写道:
弟今在苦海中,一无所恃,可恃者惟二三故人耳。此时佛亦不能救我,能救我者,亦惟此二三故人耳。
(二)
顾贞观当然是这二三故人中的一个。
顾贞观(1637-1714),原名华文,字远平、华峰,号梁汾,江苏无锡人。顾贞观与陈维嵩、朱彝尊并称明末清初“词家三绝”,同时又与纳兰性德、曹贞吉并称“京华三绝”。
顾贞观结识吴兆骞时年方18,是慎交社里年纪最小的,但“飞觞赋诗,才气横溢”,很受瞩目。都是晚明遗民家庭,都是才气过人,都是年少成名,俩人十分投契。在后来的书信中,顾贞观这样描述两人的过往:
追忆昔时,相识在甲午之春,相别在丁酉之秋,知交中未有契阔如此者。然两人既空馀子,一日便可千秋。
吴兆骞流放时顾贞观22岁,少年心性激荡悲愤,当时他就立下了“必归季子”的誓言。
顾贞观丰神俊朗,为人热情豪爽。据说他听吴兆骞谈起塞外有很多尸骨暴露在荒野之上,就去找当时盛京一些当权人物,募集了很多钱,又找了关东的心月和尚,走遍兴京、老城、萨尔浒、铁岭等古战场,收敛并掩埋了无数尸骨。遇到卖身离家的人,只要有能力就会帮他们赎身助他们回家。
对陌生人尚且有侠义之心,对好友当然更念念不忘。在顺治十七年(1660)给吴兆骞的信里,他写到自己要去参加科举,以求能搭救对方:
弟明年走永平,问津童子试,如得当,即入北闱,淹留尚久,倘有机缘可乘,为汉槎作生还之计,固是古今一幸事,但不敢必而。
然而,顾贞观的曾祖顾宪成是晚明东林学派的领袖,父亲顾枢是东林学派另一领袖高攀龙的门生,作为晚明遗民之子+东林党后人,仕途当然不可能顺畅。
虽然也中过举,也被举荐过,但随着赏识他的人政治斗争失败,在康熙十年(1671),他也就被人排挤失业了。整个政治生涯也就持续了不到十年,且以编修类工作为主,没有什么机会和能力营救吴兆骞。
政治上已是无能为力,生活上除了给吴兆骞物资帮助之外,他还多次去吴家求亲,想让自己的长子娶吴兆骞的次女。但因为她已经被过继出去,对方不同意只能作罢。
康熙十五年(1676),吴兆骞和顾贞观的生活都遇到了巨大的变化。
这一年,一直照顾吴兆骞的宁古塔将军移镇乌喇,他的生活更为艰难了。此时他已经46岁,在男性平均寿命只有45岁的清朝前期,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步入了晚年。
这一年,顾贞观被内阁大学士明珠聘为塾师,教授纳兰性德,为搭救吴兆骞迎来了一线曙光。
很多文里都说顾贞观当时去求了左都御史宋德宜、起居注官徐乾学等,但是他们不愿意帮忙。事实并不是这样。徐乾学是纳兰乡试时的座师,纳兰对他十分崇拜。正是由于他和弟弟国子监祭酒徐元文推荐,才使得明珠愿意聘请顾贞观。而且徐乾学还写信给吴兆骞,要了他的诗文刊印,方便以才子声名为他铺路。
所以说,无论是许氏兄弟还是顾贞观,都是因为当时对流放类的案件监察特别严格,他们的地位权势都不足以促成此事,所以才想到把当时对汉臣比较友好的明珠当成救命浮桥,试图曲线救国罢了。
也是这一年冬天,顾贞观寓居京师千佛寺,外面一片白雪茫茫银装素裹。想到在极北苦寒之地的吴兆骞,他以词代信,写下了流开头两阙《金缕曲》。
这两阙词,沉郁抑塞,慷慨悲凉,字字血泪,读来有对自己身世的感怀,有对世事凉薄的无奈,更有对朋友真挚的承诺。
#虽鬼魅伤人、权谋弄人,如饮冰卧雪;虽身世飘零、半生凄凉,像早衰的蒲柳;但即使乌鸦头白、马头长角,也要救你归来。#
在后来自己整理的《弹指词》里,顾贞观在这两首词后加了一段记叙:
二词容若见之,为泣下数行,曰:“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嘱也。”余曰:“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恳之太傅,亦蒙见许,而汉槎果以辛酉入关矣。附书志感,兼志痛云。
河梁生别之诗指的是西汉李陵送别苏武时写的诗,山阳死友之传指的是西晋向秀为悼念嵇康和吕安而写的《思旧赋》,都是表达朋友之谊的传世之作。纳兰完泪流不止,把顾贞观的词与他们并列,并且承诺十年内一定把吴兆骞救回来。
顾贞观深知好友已经经不起风霜摧折了,请求他把时间定在五年内。纳兰同意了,并带写了一阙《金缕曲·赠梁汾》回赠: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在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我也是偶然生在高门,没想到能和你成为知己。请不要在意门第之别,和他人的毁谤。我与你一朝情投,即便历经千般劫难也不会变。今生我们相见恨晚,希望来生能补足今生错过的时间。我会把自己的许诺看得很重,请你一定要记得#
(三)
纳兰不仅自己承诺了,还把顾贞观带到自己父亲明珠面前,请求他设法帮助。据袁枚《随园诗话》记载,顾贞观去求明珠时:
“太傅(明珠)方宴客,手巨觥谓曰:‘若饮满,为救汉槎。’华峰(贞观)素不饮,至是一吸而尽。太傅笑曰:‘余直戏耳!即不饮,余岂不救汉槎耶?
顾贞观应该是屈膝下跪了,明珠拿了巨大的酒杯让他喝,从不喝酒的顾贞观咬牙一饮而尽。当时在场的高士奇写下了“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几个大字,悬挂在明珠宴客的“群芳阁”壁上作为纪念。
#据说吴兆骞归来后性情大变,曾因小事与顾贞观生了嫌隙,顾不愿意为自己辩解。明珠将吴请到自己的书房,看见墙壁上挂着的“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吴当即大为震动,声泪俱下。#
康熙十七年正月,康熙皇帝派遣侍臣祭长白山时,吴兆骞通过纳兰友人的关系献上了《长白山赋》。这篇赋“词极瑰丽”,康熙读完十分欣赏,有赦免他的意向,但由于朝臣阻拦最终没有实现。
后来纳兰又联络徐乾学、徐元文以及文华殿大学士宋德宜等人,以两千金+认修内务府工程的名义为吴兆骞赎罪,终于成功。
康熙二十年(1681)11月底,吴兆骞抵达北京。此时,距他流放已经23年。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已经变成了头发花白、干枯瘦弱的老人。在京的亲友纷纷赶来相聚,徐乾学在宴席上写下了《喜吴汉槎南还》,近百人唱和。
可惜的是,当年秋天顾贞观的母亲去世,匆匆奔回无锡丁忧,未能相见。临行前,在寄给吴兆骞的信里,他并没有吹嘘自己做了什么,反而把功劳推到了纳兰父子身上:
此举相公乔梓(明珠父子)实费苦心……吾兄归当备悉之。容兄急欲晤对,一到祈即入城,前世宿缘,定知顷盖如旧也。
自从吴兆骞到京以后,纳兰对他十分照顾,还留在他们家教授纳兰的弟弟。
这年底,顾贞观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匆匆返京来见离散二十多年的老友吴兆骞。
在第二年上元节这天,与吴兆骞、陈维崧、严绳孙、朱彝尊、姜宸英聚饮于花间草堂,之后又匆匆返回江南守孝。
纳兰对吴兆骞不仅有救命之恩,更有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
康熙二十一年(1682),吴兆骞回吴江省亲之后就一病不起,纳兰多次写信要他回京治病。吴在京城养病时一直住在纳兰家,纳兰即使出门在外也经常写信给吴,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康熙二十三年(1684),吴兆骞病逝。在他死后,也是纳兰出钱为他料理后事,并安排人把他的灵柩送回吴江。
对纳兰一家,吴兆骞一直心存感激,他曾在给纳兰的信中写道:
日去日远,相思日深,两承惠书,爱我何至!
但对于纳兰来说,这些或许只是爱屋及乌。
他做的一切,或许只是为了曾经对顾贞观所说的那句“然诺重”。
在迎接吴兆骞归来时,纳兰的和诗是这样写的:
才人今喜入榆关,回首秋茄冰雪间。玄菟漫闻多白雁,黄尘空自老朱颜。星沉渤海无人见,枫落吴江有梦还。不信归来真半百,虎头每语泪潺湲。
#虎头每次提到你就流泪。虎头是纳兰对顾贞观的昵称。只因东晋画家顾恺之小字虎头,而顾贞观也姓顾。#
在《祭兆骞》文中,纳兰又是这样写的:
自我昔年,邂逅梁溪,子有死友,非此而谁。金缕一章,声与泣随,我誓返子,实由此词。
#我发誓一定要帮助吴季子归来,正是因为遇到了梁溪(顾贞观),看到了《金缕曲》。#
#很明显,纳兰之所以四处奔走解救吴兆骞并对他照顾有加,大半还是出于对顾贞观的友谊。#
(四)
纳兰性德,满洲正黄旗人,叶赫那拉氏,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母亲是爱新觉罗氏,父亲是权倾一时的内阁大学士明珠。
他母族贵重,父亲精明,家族赫赫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自幼饱读诗书,文采武略都称得上是一时人杰,17岁入国子监,18岁中举19岁过会试,此时刚刚金殿唱名成为进士,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然而,纳兰的内心却并不快乐。或许是天性的忧郁,或许是过于敏感的文人性情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又或许是由于他在文学和武功上都有抱负,却不得不被圈囿在小小的紫禁城里做个御前侍卫,纳兰的词中总是充满郁郁之情。很多人在评价纳兰时说他是无病呻吟强说愁,但顾贞观却在《祭纳兰容若文》里写道:
吾哥胸中浩浩落落,其于世味也甚淡,直视勋名如糟粕、势利如尘埃,其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人见其掇科名、擅文誉,少长华阀,出入禁御,无俟从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固已气振夫寒儒,抑且身膺夫异数矣,而安知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实造物之有靳乎斯人,而并无由毕达之于君父者也!
#我知道你的才华能施展的没有百分之一;你想做的事情能做的不到百分之一;你的愿望没有实现百分之一;你内心的感情从未表达出百分之一。#
#据说他爹曾看着他的词哭着说:你什么都有为什么还这么悲伤。他爹不懂,但顾贞观懂了。#
虽然相遇之时纳兰年方22,而顾贞观年已40,两人都是交游广阔、知交遍天下的人,但却一见倾心、相见恨晚。《清稗类钞》作者徐珂写到:
容若风雅好友,座客常满,与无锡顾梁汾舍人贞观尤契,旬日不见则不欢。梁汾诣容若,恒登楼去梯,不令去,不谈则日夕。
#顾贞观来拜访纳兰,纳兰带他上楼然后让人抽走梯子不让他走,一谈就谈到日落西山。# #按后来顾贞观的回忆,有时甚至谈到月上中天。#
顾贞观初见纳兰时,带了一幅自己的自画像《侧帽佩剑投壶图》,纳兰把自己所赠的《金缕曲》就题写在这幅小像上,而且还把顾贞观帮自己整理出版的词集命名为《侧帽集》。
这幅小像不止一次地出现在纳兰的词里。第二年春天顾贞观南下刊刻这本文集时,纳兰写到:
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
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 。
#一个人灯前听雨,想到去年两人雪后观山。睹画思人,柔情婉转。#
纳兰与顾贞观的相知相交,是出于欣赏他的豪爽?喜欢他的侠义?佩服他的文采?还是文学理念的合拍?又可能只是因为,只有他能理解自己吧。
纳兰多次写过,世界上最懂自己的人,就是顾贞观。
#知我者,梁汾耳。#
顾贞观作为一个年长18岁又历经了无数坎坷浮沉的人,一开始接近纳兰时,无疑是带着私人目的有求于人的。甚至他还曾特意在纳兰面前诵读吴兆骞所写的边塞诗,想引起纳兰的爱才之心。
纳兰一开始虽然拒绝了,但最终还是以超出顾贞观想象中的努力去促成此事。面对一片赤诚的纳兰,顾贞观如何作想呢?这首回赠纳兰的《金缕曲》或许可以说明: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直,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逾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记、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你对我的情谊和为我做的事,可值千金,或者用一生的眼泪来报答。可在你看来,那些连一杯水都不值。来生不要后悔,即使重逢在市井之中,也要好好在一起。就像名字被刻在三生石上一样,一眼就能认出彼此#
#纳兰一生为顾贞观写过十几首词、数十首诗,各种赠梁汾/再赠梁汾/又赠梁汾/简梁汾/寄梁汾。这首当然也有唱和——杜甫气不气嘛!#
纳兰对在送顾贞观归家奔丧时,诗里是这样写的:
西窗凉雨过,一灯乍明灭。沉忧从中来,绵绵不可绝。如何此际心,更得与君别。南北三千里,同心不得说。秋风吹蓼花,清泪忽成血。
三年后,顾贞观孝期结束。纳兰写信邀他北上,为他盖了三间茅屋,还写了一首诗寄给他:
三年此离别,作客滞何方?随意一尊酒,殷勤看夕阳。
世谁容皎洁,天特任疏狂。聚首羡糜鹿,为君构草堂。
写完兴致未尽,又填了一首《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
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
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殢酒,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问我为什么要盖这三间草堂?只是想抛却浮名不理世事,与你赏雪听雨看斜阳,把酒共剪西窗烛。#
只是天不遂人愿。
康熙二十三年(1684),顾贞观刚刚回到京城不久,纳兰就又随康熙出巡了。
这一年的秋天,吴兆骞去世。
第二年的五月,纳兰也因病去世,年仅31岁。
(五)
纳兰去世后的第二年,顾贞观回到家乡,在无锡的惠山脚下修建了书屋,命名为“积书岩”。从此隐逸避世潜心读书做学问,过了三十年隐居的日子。
《弹指词》中有后学做序,称顾贞观回到家乡以后:
究心理学,视平昔才华已如飞絮落花,任其沾泥随水,一切色相不留。
顾贞观在隐居期间提到纳兰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都令人伤怀。
重编《弹指词》时,在两阙《金缕曲》后再次附注:
岁丙辰,容若年二十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填此阕为余题照,极感其意,而私讶‘他生再结’殊不祥,何意为乙丑五月之谶也,伤哉!
#纳兰22岁那年送了我这阙词,当时觉得“他生”的说法不详,不料一语成谶#
纳兰去世十年后,顾贞观在曹寅怀念纳兰的画轴上题了这样的诗: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另外,后来的顾贞观虽然也教书收徒,也研究学问,也写诗作文,却很少再填词。在一次交游中,他喝得大醉,写了一首《大江东去》,并注曰:
呜呼,容若已矣,余何忍复拈长短句乎?是日狂醉,忆桑榆墅有三层小楼,容若与余昔年乘月去梯,中夜对谈处也。因寓此调,落句及之。
笔者曰:都说世事翻覆人情易变,然人若能幸如兆骞,得友如贞观,遇知己如纳兰,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