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做行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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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不是行刑人
先讲一个道听途说的无从考证的故事,诸位不妨当做聊斋,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千万别穷根究底:
三十几年前,十几个死囚被押付刑场。行刑一刻,死囚集体跪倒荒野。号令下达,法警朝死囚后脑挨个点射,开枪完毕,扭头就走。然后,监刑者和众位媒体记者呼啦啦涌向饭店去吃饭,仅余少数几人善后收尸。饭店里大家才刚落座,电话追随而至,说是其中一个“没死透”,需要补枪。带队的有点不耐烦,也忌讳再“走回头路”,于是下令:笨!用车碾一下就得了.....后来据说是反复碾压两次,那人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听完觉得不忍。虽然也知道死者是经过了公审的罪大恶极恶贯满盈之人,但将死阶段,也不过是最原始的一个叫做人的生物而已,何况已经挨过枪子,咽喉仅余三寸气在罢了。抛开一切前因后果,抛开所有身份地位道义公理,让一个该死的生物临终一刻死得痛快点,应该只是其他活蹦乱跳的灵长生物进化到人的阶段后、基本的、起码的仁慈。
之所以想起这个故事,是因为经常看到网上连篇累牍铺天盖地关于各种热点事件中、针对各样当事人的是非讨伐,甭管是驴唇马脸,还是獐头鼠目,只要注册个ID,就敢踢破低门槛信口雌黄,把别人的生活生吞活剥,撕成碎屑,一次又一次......也仿佛在恶性连锁店中奖,开出一瓶,再来一瓶,嘴角鲜血不停泛着气泡.......每每看到心惊肉跳,感觉作为路人都根本承受不起,有种池鱼的自危。
凭空想象了一下,如果搞一个三维动画影像,虚拟数以万计的文字与口水一齐喷向某个人的场景,其场面之震撼,着实叫人悚然动容不寒而栗。
我的意思是,1905咖啡馆一般很少介入社会事件、特别是恶性社会事件的讨论,因为不想做任何道德抑或正义旗帜下的行刑者,我个人尤其不愿意做任何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不管是不是最后那根稻草。
不是我没有是非观念,也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都不是。
我只是觉得,当一个人的行为已经到了犯众怒的地步,ta的下场或者说报应,早就可想而知。何况,每一次网络腥风血雨,参与其间乐此不疲的人都如过江之鲫,委实不少我添一嘴口诛笔伐、推波助澜。
以上未尝不是借口,我真正不想掺和的原因归根结底其实只有一个——不忍。哪怕其罪至死,我也宁愿交给法律去做最后的裁夺和处罚,自己坚决做不了扣动扳机的人。
就像有人说的:有人问我什么立场,我只有一个立场:事实真相。当然,事实真相永远无法百分百还原了,但最接近事实真相的是法律审判结果。所以,即使法律从来不完美,但它也是这世界离真相最近的真相了。有人说逻辑推理也可信啊,嗯,唯一选项的推理很可能是实情,但推理结果与推理人个人认知水准有很大关系,而且推理的前提绝不可以是一家之言、以偏概全,而应该是经过论证的事实证据。
当然,在这里,我无意也没兴趣跟谁探讨所谓的事实真相。我真正想说的,其实跟热点事件丝毫关系都没有,只是稍微有感而发联想了一下......
我到底要说什么呢........
还是先举个例子吧——
明朝洪武年间,皇帝朱元璋搞的是不折不扣的酷政、暴政。这位穷山恶水生养出来的贫民皇帝,把他那个阶层的野性、狠劲,充分发挥在吏治上,惨无人道地对待贪官污吏,剥皮、凌迟、钩肠、阉割……无所不用其极。
看书的时候,每每读到这段历史,都觉得胸口憋闷,想跳过去不看,或者一目十行敷衍了事。因为太残暴了,觉得超出自己的想象。剥皮啊,凌迟啊,钩肠啊,谁不服想试试?据说凌迟一项是极其讲究刀法的,要一刀一刀割下去,痛不可忍却又求死不能,直到割到足够刀数,才终于一刀毙命.....简直非人类。
再举例——
前两年有一个新闻,在某中东国家,一对出轨男女因为触犯宗教禁忌,被当地族人捆起来后,生生用乱石砍死。不是巨石砸几下就死的那种,是用各种拳头大小的石子,一下一下慢慢砍死........都不敢想象那个场面。说实话,看到那个新闻图片的那一瞬间,隔空都能感受到血腥味,浑身每各细胞都觉得战栗。我甚至宁愿他们自己在得知无处可逃的时候,自己服毒或者上吊自杀算了。被一个又一个拳头大的石子一下一下慢慢砍死啊,那个滋味到底有多难受,简直词穷。
两个例子——关于前者,我不想讨论官员贪污腐化是不是祸国殃民,关于后者,我也没兴趣研究宗教习俗的起源和传承,我只说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就如台湾学者曾志强说的——死不可怕,不得好死才可怕。
那么,如果一定要死,如果难逃一死,如果死有应得,那就把该死的人当做一个生物、仅仅当做一个生物来对待也好——
比如有的国家鱼贩卖鱼的时候,宰杀之前,选择先一锤子砸在鱼头上,让鱼死个痛快,免其承受更多痛苦;
也比如菜场里牛羊肉铺杀牛宰羊的时候,一般都会有技法娴熟的高手一刀下去便毙其命,据说那样宰杀的牛羊,其肉质最鲜美可口,但更主要还是对于一个生来就要承受被宰割命运生物,那样的死法更能体现人道。
那么,涉及到需要处死某个人的话,姑且不管处死他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是不是也终究不必非得以施虐的极端手段去处理才解恨解气呢,人命到底是比得过鱼命羊命牛命的吧。
总觉得对施虐有快感的人,多少都是病态的、变态的,起码是有那样倾向的。
哪怕仅仅是网络语言施虐。
不都说不要造口业么,你以为什么是造口业?诅咒、刻薄任何人都是口业,以任何名义诅咒刻薄、站在任何角度去诅咒刻薄,都仍旧是口业。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有罪,你参与了诅咒和刻薄,尤其是啸聚起哄式的诅咒刻薄,那么,无论辞藻再华丽,遣句再行云流水,本质仍旧是造口业。因为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因为当事人跟你毫无私人之间的恩怨因果,说到底,你只是加聒起噪、一时情绪、逞口舌之快罢了。
宋代高僧慈受禅师说:“莫说他人短与长,说来说去自遭殃。若能闭口深藏舌,便是安身第一方。”
还记得那部电影《血战钢锯岭》么?1942年的太平洋战场,军医戴斯蒙德·道斯不愿意在前线举枪射杀任何一个人,坚守信仰及原则,孤身上阵,无惧枪林弹雨和凶残日军,誓死拯救即使一息尚存的战友,甚至向受伤的“敌人”施以援手.......电影诠释的人性光辉曾经照耀过每一个观众的灵魂,那时候,大家众口一词: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认真对待......
好吧,拉里拉杂说了这么多,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是——作为我个人来说,固然自己不是佛祖菩萨也不是救世主,但内心确实对众生存有最底线的悲悯之情,所以,平时为人处世,哪怕恨到极点,哪怕彼此言来语去貌似寸土不让,但其实,只有自己知道,一直都尽力避免触及对方的要害、软肋、以及七寸。无他,还是那两个字:不忍。哪怕因此被无数次误解或者构陷,也仍旧是——不忍。
更遑论远观一个又一个跟自己没有丝毫瓜葛的社会新闻事件里的卑微生物,看到他们在排山倒海般舆论面前左支右绌仓惶应对的样子,我委实张不开嘴,不愿意再有任何的添油加醋。
我不是行刑者,我不是。
二、换成是我?这种假设不存在的
当然,有人是持反对意见的——很多事情了解清楚来龙去脉后,就会觉得,杀了那个谁谁谁都不解恨,何况仅仅是网络助威。人的自私,在太多时候,自己未必知道,所以,对付有些自私到极点、还觉得自己压根没错的人,一定得用暴力蛮横的方法去教训ta。
好吧,姑且算你说的对。但反过来呢——很多事件里,大部分“受害者”当事人,集结煽动社会舆论的真实想法其实是:我虽然不能用法律判你死刑,但是,我可以用道德,用人心,用网络,让你陪葬......所以,这也未尝不是另一种人性之恶——借刀“杀人”。
那些切肤之痛唤醒了当事人心里头最讳莫如深的一重人格,心绪微妙,暗流涌动,在孱弱与坚韧之间转换自如。只不过,这种被“前恶”激发出来的“后恶”,是用“善良”、“无辜”、“正义”、“公理”等等包装过的,是大部分人能接受的,是人之常情。所以,很多时候,网络暴力,说到底,不过是在以恶制恶罢了。
何况,作为我们大多数旁观者,充其量都只是平头百姓,极限也就只能做到“口头善良”。因为切实的、身体力行的、行侠仗义,得有本钱。要么武功盖世,要么义薄云天,还得富可敌国.......在这个大前提下,大多数人,很多时候,跟着喊打喊杀,意图用语言压榨出他人的良知,不过是把自己意淫成了乔峰而已。
那么,行文至此,有些人也许会说:你之所以觉得某些事情不需要采取极端手段,那是因为你是局外人。如果,有人对你做出同样卑鄙无耻的事情,你的反应和相应采取的手段,备不住会更加疯狂残忍。换位思考,未必谁就比谁更高尚。
是,这话乍听起来貌似没错。但,无论如何,别说这辈子,就算下辈子,我觉得以自己的人性出发,去观照整个人生走向,也永远不可能面临那样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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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以下文字才是我这篇文章中心想要表达的——
遇上不平之事,或者遇上有代入感的事情,很多人习惯站在加害者和受害者正反两面表达同一个意思——作为局外人,当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如果换成是你自己是当事人呢?
这种假设,以前确实每每令我哑然——对很多问题、很多人,停止追究,或者表示同情以及原谅等等。
但次数多了以后,就难免深入思考了一下——换成是我?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的,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因为,我之所以是我、之所以有别于任何其他人,那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己亲手打磨修炼出来的,我几十年受到的社会教育、家庭教养、人生阅历、是非善恶观念的熏陶、精神信仰的趋向、物质追求的程度等等,都一点一滴地决定着自己的每一次或大或小的人生选择,有些爱恨情仇注定与我盘根错节,有些惊涛骇浪注定与我风马牛不相及。
我的意思是,这一生,我们每个人遇见什么样的事情,遭遇什么样的喜怒哀乐,相当程度上,都是我们自己“求”来的,难听点讲,就是“咎由自取”。
举个例子:前两年,提及一些卖文为生的人饥不择食什么东西都写,利害关系面前,甚至不惜出卖尊严以及朋友等等。我记得自己当时说过一句话——我做不到那样,因为我很爱惜自己的羽毛。然后有人当场反驳我——你没挨过饿,你没缺过钱。如果你挨过饿、缺钱缺到那个程度,你也会的......
真的么?挨饿缺钱就会改变一个人的本性?我真不这么看。藤杖一条,提得起才放得下;禅门两扇,看不破便打不开——真到那样的地步,只能说明写字谋生这种事情根本不适合我、说明我根本不是那块料......然后,上脱日月龙凤袄,下脱山河地理裙,我会选择去做一些更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养家糊口,同时默默复制失去的碎片,然后一块一块重新镶嵌自己的人格,在俗世深处,尽力匀净地生活——细节里有刚锋,幽微处藏硬骨。
君子固穷,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个,真的跟是不是挨饿、是不是缺钱关系不大,就只是骨子里的本性才能决定一个人的行为方式——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何愁月影斜。
换成是我?
换成是我,很多选择都必定截然不同。换成是我,我会在每一个人生节点、节制付出,节制信赖,节制欲望;换成是我,即使王座崩坏、金光闪闪的王冠腐朽、数之不尽的尸体堆积如山、带着一身再也好不了的伤、以及被毁的前程......我也照样既不会做穷凶极恶的施虐者,也不太可能让自己陷入被动接受他人无端施虐的地步;换成是我,无论山高水长,无论几度花开花残,心里就算再兵荒马乱,我仍旧只能活成现在的样子——拿不出手的、不值一提的、永远刻舟求剑永远愚公移山永远偏安一隅的、没有剧场墙壁没有人群没有都市尘嚣的样子,是我的样子。
寺院有尘清风扫;山门无锁白云封。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