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思的哀伤与沉默的上帝(序言)
既然我的梯子已去
我就得躺在所有梯子开始的地方
躺在那散发着恶臭的破烂的心灵的店铺
——威·巴·叶芝
一、小说家与我们
詹姆斯•伍德提醒我们:陷入思考的人物是再次跟自己学习已知的东西,而小说中对意识的在线徘徊在冗余信息的记忆和抗拒遗忘的挣扎之间。
在笔者看来,作家笔下的人物进行的思考与我们的思考之不同在于:堆积在我们脑子里的东西是非常冗杂无序,因为我们多数人都是【普遍性】的人,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除了姓名、职业、住址等,在我们的身上只有极少一部分与其他人不同。
因此,我们本可以从日常生活中获取的经验、得到的关于自我和生命的思考都被无情地阻拦住了,它们带着面孔挤进我们的脑海,然后沉寂在我们的意识留意不到的地方。而作家笔下的人物进行的思考,其产生的效用之一就是就是帮助我们发掘这些被遗忘的经验和思考。
这种思考在小说里常常以独白的形式出现,故事中的人物的独白时常与他朝向的对象无关,更多指向作为读者而沉默的我们,也就是说作家在无意间充当了塞尔努达所宣传的“致未来的的诗人”的诗人的角色。请原谅我把这句话说的如此拗口。因为这篇序言是为一个还没有开始写的文章或论述所做的预热,这样看来,是序言与充当了“致未来的的文章”的角色,既然是朝向未来的,想必不会有如今这般多的苦恼和苦闷吧,我们总喜欢埋头努力,以期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那些或许可以因我们而获得幸福的人们会感激我们的付出,就像《万尼亚舅舅》的最后索尼娅说的那样:
“我们要活过无数无数悠长的白日和疲倦的夜晚;我们要耐心忍受命运所加给我们的考验;我们要替别人工作,无论现在或在我们的老年,都得不到一点儿休息。当我们的时刻到来,我们会没有一声怨言,辞别了这个世界;而在那边,在坟墓的那边,我们会说:我们受过苦,我们流过泪,生活对于我们是苦的——上帝会怜悯我们的,而你和我,舅舅,亲爱的舅舅,我们就会看见那光明的、美丽的、可爱的生活啦;我们会欢乐,我们会温柔地、以一抹微笑来回顾我们所忍受的种种苦恼——在那时候,我们就会有休息啦。我有信念,舅舅,我有着火热的、激情的信念……”
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段对白听起来如此动人以致让人不忍心去想,几个小时后他们还要面对琐碎冗杂的生活。我们知道在任何时代都有严酷的贫穷和饥饿,有《大学生》里那种破了窟窿的草房顶,也有愚昧、苦恼,充满满目荒凉、黑暗、抑郁的心情,这一切可怕的现象从前有过,现在还有,以后也会有,因此再过一千年,生活也不会变好。
算了,停止讨论吧。尽管我试着得出类似于“几千年过了,生活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这样的结论,但我知道如果没有娓娓动人的故事,讲出任何一句话都要冒被别人误会的风险(他们会认为你是老生常谈,没有任何意义),因此能讲一个好故事而不是暗示任何道德劝诫比为说教而说教好得多,故事本身的教诲也好、愉悦也好能口口相传自有其内在的生命力,所以让我们来看一个故事吧。
二、变形记随想
这个故事并不是我讲的,而是弗兰茨·卡夫卡,故事的名字叫《变形记》。当然大家都称《变形记》为小说,但我想把它称为故事,因为故事拥有的魅力似乎远胜于小说,它少了些精致的雕琢,多了些纯粹的情节。本雅明使一个故事能深刻嵌入记忆的方法是拒斥心理分析的简洁凝练,讲故事者越是自然地放弃心理层面的幽冥,故事就越能占据听者的记忆,越能充分与昕者的经验融为一体,听者也越是愿意日后某时向别人重述这故事。
当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甲虫之后,最吸引我的莫过于那个变形后的夜晚。
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那个夜晚他会想些什么?每每想到这里,我总希望卡夫卡会告诉我一些有益的启示,帮助我们从类似的困境中——如果哪一天我们真的变成了甲虫——走出来。我甚至想象这些启示一定像卡夫卡年轻时候发现的那把冰镐,显然卡夫卡做到了,至少在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读懂了这个故事的时候。
卡夫卡成功的避开了那些仅仅为了使人开心或给人虚幻的安慰的地方,他实实在在地把冰镐狠狠地砸在了我们的心海,就像泰坦尼克号刚刚装上冰山意义一样,当我从书里抽身而出的时候,我感觉像是脱离肉体一样,另一个“我”在半空中回头望着自己,甚至感到疯狂和恐惧,当这“另一个我”回到我的身体后,我再不能用之前的眼睛打量这个时间了,如果真有灵魂这么个东西的画,那我的灵魂一定会焦躁得不行,急欲寻找出路,摆脱这可怕的世界,它将在黑暗里茫然地摸索,永无止境地前行……
《变形记》读到这里,我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伤害,这个夜晚的安静和孤独真的给我带来了某种伤害,没有流血,甚至没有流泪,但我想要的更多,更多的伤害,更多的疼痛,然而卡夫卡并没有继续控制这把冰镐,或者说他只是想唤醒我们内心中的某些地方;卡夫卡无意义让格里高尔成为他的代言人,他拒绝让笔下的人物陷入哀伤的漫思,毕竟格里高尔只是一名普通的旅行推销员,尼采和康德对他来说远不如门口的街道名称更熟悉,他又如何知道柏拉图说过什么关于生命和灵魂的话?他也不知道尼采曾经因为一匹挨打的马在都灵发了疯,即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理解。
换个角度来说,成为甲虫对于格里高尔来说说不定是幸运的呢?他终于从自我的核心走了出来,摆脱了每一天的闹钟,摆脱了火车误点,摆脱了我们想摆脱的一切……然而他果真摆脱了吗?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
于是在读过《变形记》后的无数个夜晚,这个问题不断地回荡在我的脑海中,以致于改变了我对这个故事的记忆;慢慢地,我开始让卡夫卡改动整个故事,格里高尔开始对我说话了,他说了许多我想听清得清晰的话,一些我们可以称之为“真理”的话。
但是当我重新翻开这本书的时候,我发现格里高尔什么都没有说,他还困在那黑色的甲壳和无数松软的细腿之中,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的父母意识到格里高尔成了一个完全的累赘了,他的妹妹也开始慢慢遗忘他了,种种迹象都表明格里高尔在他家人的意识中已经死了。
这个时候,我开始意识到,这是不是卡夫卡想要表达的呢?
故事的最后,格里高尔的父母和妹妹三个人一起离开公寓,他们乘电车出城到郊外去。车厢里充满温暖的陽光,他们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谈起了将来的前途,父母俩看着自己的女儿已经成长为一个身材丰满的美丽的少女了,便开始为她谋划起新的梦想和美好的打算……于是故事结束了,卡夫卡很残忍,他让我完全忘记了前一天的晚上格里高尔是如何怀着温柔和爱意想着自己的一家人死去的,甚至让我们相信了格里高尔的父母想象中即将来临的幸福生活。
在这个地方,卡夫卡似乎与乔伊斯不谋而合,显然《尤利西斯》中的布鲁姆不是《死者》里那个喜欢高谈阔论的加布里埃尔,事实是历史上几乎没有一个时代,文学、艺术或哲学会成为大部分人生活中最结实的一部分,芸芸众生日重一日地把太阳从东方背到西方,日出作,日落息,而大部分的夜晚西升东落的月亮只是默默地观望着每一个因疲惫而陷入沉睡、每一个因厌烦而忍受失眠的生命,几千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和更坏,悲凉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铺满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过去的时候有宗教压迫、有战争和饥饿,而现在的人更多地被卷入一种无根的状态,冷漠、孤独和苦闷困扰着所有人……
三、讲故事的人之后
还是让我们停止这些漫无边际地哀思吧,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在这种泛滥的联想里走了好久,先结个尾吧。既然讲故事的人是卡夫卡,那么我希望结尾的人也是一个厉害的角儿——哈罗德·布鲁姆。
作为一个“经典制造机”,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有一句话常读常新,他说:
“阅读经典作品的真正作用是增进内在自我的成长。深入研读经典不会使人变好或变坏,也不会使公民变得更有用或更有害。心灵的自我对话的本质不是一种社会现实,经典作品的全部意义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独,而这一孤独的最终形是一个人和死亡的相遇。”
我觉得,对于很多人来说,阅读经典作品是一件有些困难的事情,然而也正是困难才使得这件事显得更为可贵,往上数的第三个段落里我只是说了生活中的部分真相,而另一部分可以称之为“美”的东西也是出自这些残酷的生活,一如阿什贝利所说:
如果你不太跑动,只是迈着小步轻快向前,
就明白每日多么短暂,白昼光阴如梭。
消遣不足以把他挖走,执念有力地把他
从一堆堆东西,一摊摊玩意那里拖动:
软软的梦,大多数没有价值;温温的幻想,多半无利可图。
但光就来自这些物事,正是由于这里呈现的种种,光芒
才得以穿透、破碎,逐渐黯淡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