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埃克苏佩里小说选》读书笔记
序:圣埃克苏佩里的生平与作品
(二)圣埃克苏佩里的人与人
圣埃克苏佩里有两个生涯:飞行员生涯和作家生涯,这两个生涯对他是相辅相成的。从《南方邮件》(1928)到《小王子》这十六年间,出版了六部作品,都以飞机为工具,从宇宙的高度,观察世界,探索人生。这些作品篇幅不多,体材新颖,主题是:人的伟大在于人的精神,精神的建立在于人的行动。人的不折不挠的意志可以促成自身的奋发有为。
根据圣埃克苏佩里的人生哲学,个人首先应该建立自己的本质。人的品质是以本人与他人的关系而确定的。这样做的同时,是向着人(即我们所说的大写的人)的方向前进,达到理想中的自我完成。人的观念不是固定不变的,随着人的上升日臻完善。因而,人的一生是人的成长过程。人生只是一条道路,一个途径,走向人的境界,而人又是在永恒中不断完美的形象。
……人生存在世界上,都有一个依附的环境,也总有一个应用的工具。但不是谁都能当上作家。主要是思想,有了思想,谁都能在自己的生活环境中程度不同地做到了解自己,了解人。
(四)蓝天与黄沙之间
一九二七年春天,圣埃克苏佩里调至摩洛哥塔尔法亚附近的朱比角,当中途站站长。也就是在靠西班牙要塞盖的一间木屋内,做过路飞机的联络工作。他的任务是与西班牙人、摩尔人搞好关系。他一无自卫手段,二无人身保障,在沙漠与天空、摩尔人与西班牙人中间,度过了十八个月。遇到阿拉伯抢劫队骚扰,一夜数惊,骑驼逃命。凭其诚意、机智和胆略,多次樽俎折冲,转危为安,赢得摩尔人的信任,争取到西班牙人的合作,给十四个处境困危的机组提供有效的帮助。身居荒凉的沙漠,接触猜疑的异族,分享同志的水、面包和“最后”时刻,使他发现和体验到人的情意与交流是人生的根本。 也是在朱比角这间简陋的木屋内,两只汽油桶上搁一块木板,写出他的第一部小说。图卢兹机场偶然看到一只运往达喀尔的邮包,上面印着:“南方邮件”,这四个字也成了那本书的书名。
(五)钻进夜空中摸索道路
一九二九年,圣埃克苏佩里随同梅尔莫兹、吉约梅等民航优秀人物,到南美洲开辟新航线。他负责最后一段航程:里瓦达维亚到彭塔阿雷纳斯。这是在飞沙走石的巴塔戈尼亚境内。这些飞行员又以钢铁意志、大无畏精神弥补了物质条件的不足。像在西班牙和非洲上空,合格的商业飞机还未生产,他们开创了商业航空;在这里,适用的夜航仪表制成以前,他们实现了夜航飞行。感于这些动人事迹,圣埃克苏佩里问:人的生命是无价的,但是什么使他们在行动时总觉得还有东西比人的生命更可贵?最后他提出:幸福是对某一个责任的承担。他写下《夜航》,把书奉献给创办夜航的核心人物迪迪埃·多拉。
《夜航》写三架飞机,黑暗中同时从三个方向朝布宜诺斯艾利斯进发,其中一架卷进暴风雨中坠毁的过程。故事在貌若平行分离,实则息息相关的两条线上展开。一个人挣扎在电闪雷鸣的夜空,一个人忐忑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一动一静,一暗一明,大反差的光与影的画面交替出现,紧凑而又节奏,惊心动魄,无论内容与技巧,都属中篇小说的杰作。描写与歌颂为“飞行机器”工作、奋斗、甚至牺牲的勇士,《夜航》不是第一部书,但是确实在读《夜航》时,仿佛驮在天马背上,经历了雪虐风饕的高峰、汹涌澎湃的涡流、瞬息万变的云空,明白这些在夜空中迷失道路的人,在亿万颗星中千方百计找寻那颗只因有了人而温暖的星时,怀着什么样的苦心与热望。
小说在一九三一年出版,当即获得法国费米娜奖。美国不就拍成电影,由后来演《乱世佳人》而举世闻名的克拉克·盖博主演。据熟悉航空的人说,这部小说的缺点是书中的利维埃不及现实中的多拉杰出,笔下的飞行不及生活中的夜航凶险。这本书颂扬了多拉,同时意料不到地得罪了不少航空界人士,使他后来进入法国航空公司遇到许多麻烦。
(六)人蚁世界——那颗温暖的灰尘
法国文学家纪德一直欣赏圣埃克苏佩里,曾为《夜航》写过一篇出色的序言。又一次对他说:“您为什么不写点东西,不要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种……一束花,一堆锦缎,不受时空的限制,一个个篇章写出飞行员的感受、激情、思想,像英国康拉德写海员的《海的镜子》。”圣埃克苏佩里得到启发,《人的大地》写成后交给纪德,纪德阅后惊呼:“喔!大大超过我的祝福、我的期待、我的希望。”
《人的大地》是散文体小说,全书共八章,每章独立成篇,漫谈航线、飞机、星球、绿洲、沙漠,没有连贯的情节,然而形散神不散,有一个主题想通,那是:人及其生活的大地。法国哲学家卢梭在《社会公约》中开宗明义地说:“人生来是自由的,但是处处受到束缚。”圣埃克苏佩里在《人的大地》中要说的是:人生来还不是人,只是孩子。存在是肯定的,但是要成为人,还要靠一步步成长,与自然、与社会、与自己奋斗。地球上不存在现成的生存条件,因而人生不是上帝赐予的一件礼物,而是人面临的一个问题。人的真正价值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后天获得的。看人不是看他现在是什么,而是看他将来是什么。衡量人,也即是衡量他的创造性。 圣埃克苏佩里的这种人道主义哲学某些方面与战后红极一时的存在主义有相似之处,使得萨特称赞《人的大地》是存在主义小说的滥觞。 其实,两者更有不同的一面。萨特说:“地狱,是他人。”圣埃克苏佩里则说:“人的存在是为了与人联系。”“只有用以交换,生命才有意义。”《人的大地》 虽则体裁不尽符合小说的标准,但其文笔优美,哲理深刻,感情炽热 , 还是获得了一九三九年法兰西学院文学大奖。
(九)一个小孩向大人说故事
几年来,圣埃克苏佩里喜欢在纸片和菜单上任意涂抹一个“孤独的小人儿”,有时他戴一顶皇冠坐在云端,有时站在山巅上,又是欣赏蝴蝶在花间飞舞。一天,在纽约一家酒馆,希区柯克对他画的小人儿瞧了又瞧,说:“给这小家伙写本书,怎样?”一本儿童读物!当然,《小王子》能够问世,不光是听了这句话。
圣埃克苏佩里属于这一类艺术家,提起自己的童年悠然神往。他认为,童年是盼望奇迹、追求温情、充满梦想的时代,对比之下,大人死气沉沉,权欲心重,虚荣肤浅。大人应该以孩子为榜样。像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妙语双关的说:“小孩是大人的父亲。”
圣埃克苏佩里写《小王子》时,请一位画家画插画,但是送来的画稿都不能使他满意,画中缺乏他要求的拙朴稚气与迷幻梦境。最后决定自己画。《小王子》在一九四三年美国出版,不像《空军飞行员》引起轰动。评论界和读者对这本书感到意外。一直写飞机的圣埃克苏佩里这次写了一篇童话!但是童话是大人讲给孩子听的故事,而《小王子》是把故事讲给大人听、那几句不无幽默的献词是不是理解这本书的钥匙?况且,全世界烽火连天,血肉横飞,虚无缥缈中的小人儿在找寻什么,谁去理会呢。随着岁月的推移,《小王子》的寓意在严酷的现实中愈来愈明显。茫茫宇宙中,目前知道只有一个星球住着人,也只有一个人类文明,人的感情也全部倾注在这个星球上。在这个孤单、桀骜不驯的地球上,人既坚强而又脆弱,文明既可长存又易毁灭,这要取决于人是否好自为之。这部充满诗情画意的小作品又像预言似的提出,物质丰富弥补不了精神匮乏,人不能忘记精神实体。到了今天,《小王子》成为圣埃克苏佩里最著名的一部作品。
夜航
(一)
现在,深更半夜,他象个守夜人,发现黑夜可以暴露人:这些召唤、这些火光、这种忧虑。黑暗中这颗普通的星:一幢孤立的房子。另一颗星灭了:一幢房子遮住了自己的爱。
或者自己的烦恼。这一幢房子不再向外界打信号。这些两臂撑在桌上、坐在灯前的农民,不知道自己在希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欲望在广袤的黑夜笼罩下会传得那么远。但是,这点叫法比安发现了,当他来自千里之外,感觉那架会呼吸的飞机在涌浪中载沉载浮的时候,当他不下十次穿过忽而雷雨大作——象置身在连天烽火中——忽而月光皎洁的天空的时候,当他怀着征服者的心情,飞临一个又一个灯光的时候。这些人以为自己的灯光只照亮那张简陋的桌子,不知在八十公里以外,有人看到这团火光的召唤会深受感动,象看到他们在一座荒岛上,对着大海绝望地摇晃一盏灯。
(二)
……他惊讶自己思考起以前从不提及的一些问题。可是随着忧郁的嗫嚅(nie4 ru2)声,袭上他心头的是他一直回避的温情柔意:那是一片埋在地下的海洋。他发觉自己渐渐把一切使人生甜蜜的东西都推到晚年,推到“以后有时间”的时候去做。仿佛人到了某一天真会有时间似的,仿佛人在生命尽头会得到想象中的幸福的和平。但是,和平是不存在的。胜利,可能也是不存在的。所有的班机也不会有什么最终的到达。
(十六)
他往上飞,靠星光的标志,修正方向,避开涡流。星光象苍白的磁铁吸引着他。对光明苦苦追寻了那么久,即使最朦胧的也决不放弃。如今,蓦然添了一团旅舍的灯光,他愿意绕着这个渴慕以求的信号一直到死。现在他朝着这片光明往上飞。
在这口先开启、后又在机后封合的井里,他慢慢盘旋上升。随着他愈飞愈高,乌云失去了黑黝黝的土色,推着愈来愈清澈洁白的波涛向他涌来。法比安钻出来了。他惊异极了:一切亮得他眼睛发花。他不得不闭上几秒钟。他从来不相信云在夜里会叫人眼睛发花。但是一轮明月和全部星座,却使云变成了晶莹明亮的波涛。
在他钻出的那一秒钟,飞机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好象意外宁静的境界。再也不受波涛的摇晃。象一艘船越过防波提,正驶入水库。他驶入的是一块不为世人所知的隐蔽的天空,象幸福的岛屿的港湾。暴风雨在他脚下组成另外一个世界,厚达三千米,狂风大作,水柱高喷,电光闪闪摇摇,但对星空却摆出一副冰霜的脸孔。
法比安以为到了奇异的太虚幻境,因为一切变得亮晶晶的:他的手、他的衣服、他的翅翼。因为光不是从上往下照的,而是从他身下,从他四周,从这些雪白的积云中释放出来。
这些云在他身下,把从月亮中吸收的雪光都往外反射。左右两边的云,高耸如塔,也是这样。到处流转一种乳白色的光辉,机组的人沐浴其中。法比安转过身,看见报务员在笑。
“这下可好啦!”他喊。
但是喊声消失在飞行声中,唯有笑容交流着心声。“我完全疯了,”法比安想,“还笑呢,我们可是没救了。”
可不是,黑影里千百条手臂把他撒开了。他仿佛一个囚徒被松了绑,准许独自在花径上散一会儿步。
“太美了,”法比安想。他遨游在密密匝匝珠宝堆似的群星中间,在这个除了他法比安和同伴以外绝无生命的世界上。如同神话中的城市小偷,闯进了珍宝室再也走不出来。他们在珠光宝气中遨游,说不尽的风光,可也别想有指望。
(十八)
夜里,法比安在气象万千的云海中遨游,但是底下——是永恒。他迷失在唯有他一人居住的星座之间。他用手掌握这个世界,用胸膛稳住这个世界。他把人间的全部财富紧紧栓在方向盘上,把他最后总要归还的无用的珍宝,不胜绝望地从一颗星拖到另一颗星……
人的大地
(二)同志
一
确实,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失去的同伴。交往多年的同志是无法创造于一时的。这么多的共同回忆,这么多并肩度过的患难时刻,这么多次的龃龉、重修旧好、心声交流,有什么比得上这样的宝藏呢?也无法重建这一类的友谊。种了一株橡树,期望立刻得到它的荫庇,那是实现不了的。
人生如此。我们最初充实自己,若干年间种树植林,然而在最终几年,岁月摧残下,生命凋敝了。同志们一个接着一个舍我们而去。阵阵悼念声中,也暗暗夹杂着年华逝去的叹息。
这就是梅尔莫兹和其他人给我们的教诲。一个职业的伟大之处,可能首先在于团结人们:只有一个真正的奢望,那就是人与人的交往。
单纯为了物质利益工作,我们会自身陷入囹圄。这些过眼云烟的财富,并不能提供任何值得为之生活的东西,只会令我们遗世孤立。
要我在记忆中搜集一些萦怀心头的往事,要我列举一生中的重要时刻,我提出的时刻和往事决不是任何财富所能促成的。金钱买不到象梅尔莫兹这样一个人的友谊,也买不到曾经共同患难而永远与我们联结一起的同伴的友谊。
这个飞行之夜和夜空中千万颗星星,这片清朗,这几小时的至高权力,也不是金钱所能买到的。
经过艰难历程后见到的这个地球的新貌,这些树木,这些花朵,这些女人,这些黎明时庆幸生命到来的新鲜艳丽的微笑,这些令我们感到欣慰的种种小事,也不是金钱所能买到的。
(三)飞机
你并不因为经常使用科学仪器,而变成一个索然无味的技术人员。我觉得那些过分害怕我们时代技术发展的人,混淆了目的与手段。一心钻营物质利益而辛辛苦苦的人,最终得不到任何值得为之生活的东西。但是机器不是一个目的。飞机不是一个目的,这是一个工具。象铁犁一样的工具。
假使我们认为机器会毁灭人类,这可能是我们经历的变革过于迅速,还不能对其效果从容地作出判断。跟二十万年的人类史相比,才一百年的机器史算得了什么呢?我们还刚开始在矿山、电站的景色中间安家落户。我们还刚开始迁入这幢新盖还没有来得及竣工的房子。我们周围的一切:人的关系、工作条件、生活习惯发生那么迅猛的变化。我们的心理在最深的根基上受到了冲击。要是说生离、死别、两地、归来这些字眼还依然存在的话,也不包含同样的现实。我们是在使用昨日世界创造的语言来理解今日世界。过去的生活在我们看来更适合我们的天性,唯一的原因是它适合我们的语言。
每一个进步使我们更远离一点我们刚养成的习惯。我们说实在的,只是一些还没有建立家园的移民。
我们都是些未开化的年轻人,看到自己新创的玩具还是惊讶不已。我们飞机的航行并没有其他意义,只是飞得更高,跑得更快而已。我们忘了为什么要它航行。航行一时胜过了目的。但是事情永远是这样。对于要建立帝国的殖民者来说,生活的意义在于征服。军人看不起拓荒者。但是这次征服的目的不就是让拓荒者定居吗?因而在我们进步的热潮中,我们召人铺设铁路,建立工厂,钻探油井。我们总是有点忘记,我们进行这些建设是使之服务于人类。我们在进行征服时的道德准则,是军人的道德准则。但是现在需要我们拓荒垦地。要把这幢尚无面貌的新房子布置得生意盎然。真理,对于一个人来说,是盖房子,对另一个人来说,是在里面居住。
我们这幢房子,不用说是愈来愈有人情味了。机器也是,结构愈精巧,作用愈显得突出。看来,人在工业上化的心血,他的所有计算,他所有用于投影设计的不眠之夜,从表面的迹象来看,只是为了达到单纯这一点,就象经过一代代铢积寸累的经验,才逐步画出了一根圆柱,一副龙骨,或一个飞机的骨架,直至使它们的线条具有乳房或肩头一样的浑圆和质朴。看来,设计室的工程师、绘图员和计算员的工作,在表面上只是刮垢磨光,减轻这个接头的分量,维持那个翼身的平衡,直至见精忘粗,直至看不出是一个插在机身上的翅翼,而是一块自脉石中脱胎而出的晶莹宝石,形离势合,浑然一体,具有诗一般的美质。看来,达到完美的境地,并不在于无物可增,而是在于无物可减。演变的终极,使机器销声匿迹。
创造的极致意味着创造的无为。就象在仪器中,一切肉眼可见的机理作用逐渐消失,我们接受的物体也象被海水磨得光溜的鹅卵石一样是从自然中来的,同样值得赞美的是在使用时也逐渐被人遗忘这原是一架机器。
(四)飞机与星球
二
我在暮色苍茫中降落。阿雷纳斯角啊!我靠在一口井旁,望着那些姑娘。离她们的倩影才两步,我更能感觉人类的神秘。在这一个生命与生命为邻,花与花在风中相迎,天鹅认识所有天鹅的世界上,唯有人类却自甘寂寞。
在他们的心灵之间隔了多少重关山!少女的遐想使我无从捉摸,如何去接近她呢?那位少女慢慢地往家里走去,两眼低垂,笑容悠悠,已是满腹巧妙的遁辞和假话,又如何去理解她呢?她已以其情人的思想、声音和静默建立了一个王国,从此除了他以外,其余的人都是化外之民。我觉得她深锁在她的秘密、她的习惯、她的往事的清亮回声中,要比住在另一颗星球上还显得遥远。昨天刚从火山、草被或盐海中出生,现在已变成超尘拔俗的人物了。
阿雷纳斯角啊!我靠在一口井旁。一些老妇人走来汲水;除了看出这是些女仆在干活以外,我对她们的生活沧桑则一无所知。有一个孩子,头靠在墙上饮声啜泣。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一个没法安慰的漂亮的孩子。我是一个异乡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闯不进他们的王国。
充斥于人间的怨恨、友爱和喜悦,竟在这么一个狭窄的布景前展开的!在一堆尚有余温,但已感到未来沙漠和冰雪的威胁的熔岩上,人们朝不保夕,却不知从哪儿感染了长生的欲望!他们的文明只是夕阳余晖,一次火山爆发,一次海陆变迁,一场风沙都可使那些文明毁灭无遗。
四
……啊!一座房子的迷人之处,并不在于它给你栖身或使你温暖,也不是说这四堵墙壁是属于你的财产。而在于它慢慢地在你的心中积累起这些温柔的感情。在于它在你的心灵深处,垒成这些苍苍群山,从而象生成淙淙流泉似的,引起你绵绵幽思……
(五)绿洲
今天,我浮想联翩。这一切已成往事。这两位仙女又变得怎么样了呢?她们无疑已经嫁了人。但是她们是不是改了以前的脾气?从少女到少妇这是个重大的转变。她们到了新的家庭又做些什么?跟野草蝮蛇还保持什么样的交往?以前她们跟某些无处不有的东西溶合一起。但是终于有一天,少女情窦初开,向往着把心意抛给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十九岁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于是来了一个傻小子。生平第一次,如此敏锐的眼光看不清了,被花言巧语迷惑了。那个傻小子如果会念些诗句,就以为他是诗人,以为他理解有窟窿的地板,以为他会喜欢蛇獴,以为对桌子下游移于大腿之间的蝮蛇的信任也会叫他洋洋得意,把一颗野花蔓草似的心奉献给了一个只喜欢庭院景致的人。那位傻小子把公主带走了,去过奴隶的生活。
(六)在沙漠中
六
所有的奴隶都叫巴克;所以他也叫巴克。尽管当了四年俘虏,他还是不能俯首帖耳,他记得以前当过国王。
“你以前在马拉喀什做什么的,巴克?”
在马拉喀什,他以前从事过一个高尚的职业,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肯定也还活着:
“我以前是牛羊群的放牧人,我那时叫默罕默德!”
那里的卡伊德把他召来:
“我有些牛要卖掉,默罕默德。你去山里把它们找来。”
或者:
“我在原野上有一千头羊,你把它们赶到北面的牧地上去放。”
巴克拿了根橄榄树枝做的节杖,率领他的羊群迁徙。一个人负责着一大群羊,为了照顾将要出世的羊羔,要最灵活的放慢脚步,同时又不忘催一下懒惰的母羊,他一路走来,无不对他信任,无不对他唯命是从。唯有他知道它们该走向哪几块乐土,唯有他懂得凭着星斗去找寻道路,唯有他具有丰富的、那些羊群无法企望的知识;他一个人以其聪明睿智,决定休息的辰光,饮水的时刻。晚上,羊群睡了,他两腿插在没膝的羊毛丛中,对这些无知的弱者无比怜爱;巴克身兼医生、先知和国王,在为他的臣民祈告上苍。
有一天,几个阿拉伯人找上了他:
“跟我们往南方去找牲畜去吧。”
他们叫他长途跋涉,三天以后,他被带进抵抗区边缘地带的一条山沟里,他们只是把手往他肩上一搭,叫他巴克,就把他卖了。
我遇到的第一个弥留者,我没听到他呻吟一声,这是他没有可以对之呻吟的人。我猜他内心隐约有一种俯首听命的思想,象一个迷路的山里人,精疲力尽,躺倒在雪地上,沉浸在梦幻和雪堆中。令我难受的不是他的痛苦。我不信有什么痛苦,而是随着一个人的死亡,一个未为人知的世界也消逝了;我在想,在他心头消失的是些什么样的景象。渐渐湮没在遗忘中的是塞内加尔的哪些种植园,南摩洛哥的哪些白色城市。我也没法知道,在这个黑色的躯体中,隐灭的是否仅是些日常的忧虑:焙茶,把牲畜牵至井边……得到安息的是一个奴隶的灵魂,还是往事蓦然叫他清醒,怀着昔日的荣耀死去的。坚硬的脑壳对我来说,好象年代久远的百宝箱。我不知道里面装了哪些彩色丝绸,哪些节日美景,哪些在此不合时宜、在沙漠中又如此无用的遗物,居然在沉船后幸留了下来。这只箱子在那里,锁得严严的,分量沉沉的。我不知道,在悠悠长眠前的最后几天,在这个人心中分解,在这个心灵、这个肉体中分解的是世界的哪一部分;这个心灵、这个肉体自身也逐渐分解为黑夜和根。
这叫我想到慈善机关内那些“乐善好施”的老太太,捐献二十法郎,要求人家感恩戴德。飞机机械师贝尔格、马夏尔、阿布格拉尔拿出一千法郎,不是在乐善好施,更不要求人家感恩戴德。他们也不象这几个做梦也在追求幸福的老太太处于怜悯而干这件事。他们只是促成把人的尊严归还给那一个人而已。他们跟我一样,对此是太清楚了:归家的陶醉心情一旦消除后,巴克迎面碰上的第一个忠实朋友是贫困,不到三个月他就会在某一段铁路线上,幸辛苦苦地在挖枕木。他不见得会比在沙漠跟我们一起的时候更幸运。但是他有权利回到自己的老家,恢复原来的身份。
“好啦,老巴克,去吧,做一个自由人了。”
飞机颤动了,准备起飞。巴克最后一次俯身朝向朱比角这大片萧索的荒地。在飞机前早已围了两百个摩尔人,为了看看一个奴隶走上生命的道路时,将是什么样的一副面目。假使飞机遇上故障,他们还可在远一点的地方把他抓回来。
我们向我们的五十岁的新生婴儿挥手告别,把他送到世界上去碰运气,心理忐忑不安。
“别了,巴克!”
“不。”
“怎么!不?”
“不。我是默罕默德·本·拉乌辛”
既然他自由了,他就占有了基本的财富:被人爱,走向天南地北和干活谋生的权利。这钱还有什么用呢……就象人们感到极度饥饿一样,他感到需要做一个处在人群中,与其他人打成一片的人。阿加迪尔的舞蹈女郎对老巴克表示了温柔,但是他象来时一样毫不费力地离开了她们;她们不需要他。阿拉伯咖啡馆的那个跑堂,街头的这些行人,都尊重他是个自由人,跟他平等分享他们的阳光,但是也没有哪一个表示需要他。他是自由的,而且无限的自由,直至他在地球上感觉不到一点分量。他缺少的是人与人关系中这种叫人趑趄不前的重量,这些眼泪,这些告别,这些责备,这些欢乐,这些一个人的行动不是带来安慰便是造成痛苦的东西,这些与其他人千丝万缕、得失相关的联系。但是巴克心上已压着千百种希望……
在阿加迪尔的落日余晖和清新气息中开始了巴克的王朝,多年以来,这种清新气息是巴克唯一等待的慰藉,唯一栖身的地方。出发的时刻来临了,巴克好象当年在羊群,而今在孩子群的前簇后拥下,悠悠前往,在地球上留下他第一道足迹。明天他回到亲人中间,艰难度日,维持全家的生计,恐怕也不是他衰老的双臂能够担当的,但是他在这里已经显示了真正的分量。仿佛一个天使,轻盈飘逸,过不了人间的生活,但是他可以掩人耳目,在他的腰间系上一只铅锤,巴克在千百个那么需要镶金线拖鞋的孩童的拉拽下,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走着。
(七)沙漠中心
六
除了你们的痛苦以外,我毫无憾事。瞻前顾后,我这一生委实不错。我若获得重生的机会,依然会这样做的。我需要生活。在城市里已没有人的生活可言。
这里不仅指航空说的。飞机,这不是一个目的,而是一个手段。并不是为了飞机而去冒生命的危险。也不是为了他的铁犁,农民才去耕地的。但是,通过飞机,可以离开城市和城市的会计师,又可获得农民的真理。
我们做的是人的工作,也知道人的忧患。我们接触的是风,是星星,是黑夜,是沙漠,是海洋。我们与大自然的力量钩心斗角。我们期待黎明,不亚于园丁期待春天;我们想望中途站,无异于想望一块福地。我们还在星群中找寻自己的真理。
我决不会埋怨。三天来,我四处奔走,忍受口渴,寻觅沙上的踪迹,把希望寄托于露水。我努力去寻找我的同类,我早已忘了他们住在这个星球的什么地方。还有那些活着的人们的忧患。我不能不把这些忧患看得比在晚上选择去哪一家音乐厅更为重要。
我不理解那些要乘郊区火车的居民,这些人自以为在过人的生活,却因循坐误,象蚂蚁似的忙忙碌碌而不自知。当他们空闲时,做什么来消磨他们荒谬的小小星期天呢?
又一次,在俄罗斯,我在一家工厂听到演奏莫扎特的乐曲。我写了报道。我接到两百封兴师问罪的信。我并不责怪那些喜欢喧嚣的舞厅的人。他们没有听到过别的音乐。我只是责怪那些开舞厅的人。我憎恨把人引入歧途。
我在工作中很幸福。自比为中途站的农民。在郊区火车里,我感到弥留的痛苦,与这里迥然不同!在这里,瞻前顾后,多么丰富的生活!……
我并不遗憾。我尽了努力,我失败了。干我们这一行,这也是份内的事。不管怎样,我呼吸到了大海的风。
尝过一回的人,永远忘不了这种养料。不是吗,我的同志!这不是说要过冒险的生活。这种说法未免浮夸。斗牛士我不喜爱。我喜爱的不是冒险。我所喜爱的我自己知道。那是生活。
七
水!
水呀,你既没有味道,有没有色彩,也不芬芳;人们没法说你是什么;大家喝你,却不认识你。你不是生命的必需,你就是生命。你使我们内心渗透一种没法用官感形容的乐趣。随着你,我们原先放弃的所有能力,又在我们心中滋生了。靠了你的恩惠,我们内心所有干涸的源泉又涓流不绝了。
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财富,也是最娇弱的财富,你在大地的腹部是那么纯洁。人们可以在一个含镁的泉水前死去,也可在离盐湖两步远的地方毙命。两升的露水内只要浮着几颗盐粒,就会教人失去生的机会。你不能容忍外物的掺杂,你也不允许任何变质,你是一个难于伺候的神……
但是有了你,我们心中洋溢着一种无比纯朴的幸福。
(八)人
一
又一次,我面临一条我不曾理解的真理。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以为自己接触到了绝望地深渊,而一旦接受命运的安排,便得到了和平。仿佛在这些时刻,人对自身有了了解,变成了自己的朋友。没有什么东西胜过这一种丰富的感情,它能满足我们内心一种我说不出,以前我们也没有意识到的本质需要。我想象中,博纳富在追风逐尘的劳顿生活中,经历过这种恬静的境界。吉约梅在冰天雪地中也经历过。我又何能忘记,全身埋在沙里,喉咙慢慢紧掐在渴魔手里,在星空的笼罩下,内心却是那么沸腾?
如何在我们心中促成这种解放呢?人的一切违情背理,人们知道得很清楚。保证他的衣食,使他有创造的机会,他却沉睡不醒;凯旋而归的征服者意志消沉;慷慨的人在发财以后,会变得爱钱如命。所有的政治学说都奢称可以解放人类,如果我们首先不了解要解放什么样的人,那又有什么用呢?生下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们不是饱食终日的牲畜,出现一个贫穷的帕斯卡要比多了几个富裕的庸才意义重大得多。
本质的东西我们没法预见。我们中间每个人都曾在人生的逆境中感受过最热烈的欢乐之情。这些欢乐令我们如此缅怀不忘,以致我们对自己的苦恼也会眷恋,如果是这些苦恼带来了这些欢乐的话。在跟同志重逢时,提起不愉快的往事也会使我们陶醉。
空军飞行员
二
……令我反感的是有件事很明显,然而谁也不承认:智慧的生命时断时续。唯有聪明的生命贯穿始终,或差不多贯穿始终。我的各种分析机能变化不大。智慧考虑的不是事物,而是事物内在联系的意义。是深入观察到的面目。智慧从形的观察发展到神的观察。爱自己产业的人会经历这一时刻:发现产业只是一堆错落不齐的物件的凑合。爱妻子的人会经历这一时刻:看到爱情只是操劳、嫌隙和束缚。欣赏某乐曲的人会经历这一时刻:体验不到其中的情趣。比如说现在,我经历这一时刻:不再理解自己的国家。国家不是山河、风俗、财富的总和,这些是我的聪明所能领会的。国家是一个本质。我经历这一时刻:发现自己对本质是盲目的。
五
焦虑来自失去真正的身份。在我等候一条消息,决定我幸福或是绝望时,我象被推入了虚空。只要事情没有着落,我的心悬着,我的感情、我的态度都只是临时的伪装。一秒秒的时间可使树木成长,但不会培育出那个一小时后在我身上出现的真正人物。这位陌生的我,是从外面向我走来的,象一个幽灵。这时候我有一种焦虑的感情。坏消息引起的不是焦虑,而是苦恼:这是另一码事了。
十
任何环境在我们心中唤醒的,决不会是一个我们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人生,是渐渐的诞生过程。借用现成的灵魂未免过于轻松了吧!
有时,顿悟好象使人的命运走上了岔道。但是顿悟,只是智慧慢慢铺设的道路突然呈现在眼前而已。我慢慢学习语法。他们对我进行句法训练。我的感情被唤醒了。忽地,诗句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当然,此刻我感觉不到一点爱。但是,如果今晚有什么向我显示,那是因为我曾经步履沉重地背了我的石块,添加在那座看不见的建筑物上。我在准备一个节日。我将没有权利说:我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非我的人,既然这个非我的人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对这场战争历险不期望什么,除了这个缓慢的准备过程。如同语法课,以后会开花结果的……
九架歼击机可以随心所欲垂直一线挡住去路。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射出那种神奇的箭叉,时速九百公里,百发百中。轰炸机队具备强大火力,有机会防御,但是侦察机在高空中孤立无援,绝对胜不了七十二支机枪,何况机组看到的只是一阵眼花缭乱的弹雨光束。
你认识到将有战斗时,歼击机已象眼镜蛇,把毒液一口喷出,自己高高在上,让你伤也伤不着,够也够不到。眼镜蛇就是这样,摇摇摆摆,喷出火光,又摇摇摆摆。
因而,歼击机群隐遁而去时,什么也还没变。甚至面目也没变。现在天空空了,和平恢复了,面目变了起来。歼击机也成了一个不偏不倚的旁观者,这时从观察员切断的颈动脉流出第一道血,从右发动机悠悠忽忽闪出第一团火。眼镜蛇身子已往回缩,毒液却向心脏钻,脸上肌肉开始痉挛。歼击机不杀人。它们散播死亡。它们过去后,死亡长芽了。
十二
我们生活在一个行政机构的密不透风的肚子里。行政机构是架机器。行政机构愈是完善,愈是排斥人的随意性。在一个完美无缺的行政机构内,人起一种齿轮作用,懒惰、狡猾、不公正都找不到泛滥的机会。
机器形成后,是为了控制一系列设计后一成不变的操作,同样,行政机构也没有一点创造性。它是管理。它对某种错误处以某种惩罚,对某个问题给予某个解决办法。行政机构不是为了解决新问题而建立的。若把木材送进冲床,出来的决不是家具。为了改进机器,就需要有人有权把机器拆散。但是行政机构的建立本来就是防范人的随意性的祸害,那些齿轮排斥人的干预。排斥钟表匠。
我损坏了什么不可修复的东西?万米高空中,用力稍猛会引起心脏肌肉撕裂。心,是非常脆弱的。它要用上许多年。干这么笨重的活儿把心弄坏了才荒谬呢。就象把金刚钻当柴火来煮一个苹果。
十四
但是我也明白,人的一切不可以数计,不可以度量。真正的内在天地不能用目观察,只能诉之于心。它与语言的价值完全相等,因为连结事物的毕竟是语言。
我觉得从那以后,更看出什么是文明。文明是包括了信仰、习俗、知识的一笔遗产;信仰、习俗、知识随着世纪缓慢累积而成的,有时很难用逻辑解释;既然它们可以开拓人的内在天地,比如道路总是通往某地的,这本身就可说明它们存在的理由。
低劣的文学向我们宣扬逃避的需要。当然,踏上旅途也是去找寻内在天地。但是内在天地是无法到外界去找的。它是建立成的。逃避从不会使人找到道路。
人需要东奔西走、齐声高唱,或者进行战争才感到自己是人,这也可算使自己跟他人和世界相结合而强加于自身的联系。但是这种联系多么贫乏!一个文明若是强有力的,它使人充实,即使这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十八
我有一切权利,因为在这一秒钟,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接受死。我接受的不是风险。我接受的不是战斗。是死。我明白了一个伟大的真理。战争,并不是接受风险。也不是接受战斗。在某些时刻,战士接受的就是纯粹而干脆的死。
二十一
人不会死。人原来以为自己怕死,是因为人怕意外,怕爆炸,怕自己。死呢?不怕。遇到死的时候,死不存在了。弟弟对我说:“别忘了把这些都写下来……”当肉体瓦解时,本质显露了。人只是联系中的一个纽结。只有联系对人是重要的。
二十四
谁进入沉思,会变成种子。谁发现一条明白的事理,会拉每人的袖子指给他看。谁有创造发明,会立刻宣讲。我不知道奥什台这样的人怎样表心意或行动。但是这我不在乎。他默默的信念会在周围扩散。我更看清各种胜利的共同原则:谁只想在建成的教堂内谋求做一个圣器保管人或椅子出租者,已是一个失败者。但是谁心中有建造教堂的宏图,已是一个胜利者。胜利是爱的果实。爱才认得清要塑造的面目。爱才催人朝那个面目走去。聪明为爱服务才有价值。
雕塑家心里掂着他的作品;他若不知道怎样去雕塑,这不重要。捏了又捏,错了又错,矛盾了又矛盾,他通过粘泥直向他的创造走去。聪明和判断都不是创造者。雕塑家只有技巧与聪明,他的双手便缺乏天才。
我们对聪明作用的误解由来已久。我们忽视了人的实体。以为卑劣的灵魂靠了手段巧妙,也能完成高尚的事业,八面玲珑的自私自利也能鼓动牺牲精神,干枯的心通过巧言厉色也能建立友谊或爱。我们忽视了本质。雪松的种子长成的总是雪松。荆棘的种子长成的只会是荆棘。从今以后,我判断一个人,决不根据他为自己的决定而作的申辩。言辞的保证犹如行动的方向,太容易令人上当。往家走的人,我不知道他去吵架还是去爱。我要问自己的是:“他是什么样的人?”那时我才知道他倾向于做什么,会到哪里去。归根结蒂,人总是往他倾向的方向走的。
二十六
我的文明追求的是:超越个人,在对人的崇拜上建立人与人的关系,目的使各人的行为不论对己还是对人,不是盲目遵从清规戒律,而是自由行使爱的权利。
重力的道路是看不见的,可解放石头。爱的斜坡是看不见的,可解放人。我的文明追求的是:每人都成为同一位王子的使节。它把个人看作是道路或使命,去达到更高一层境界。个人有上升的自由,它则给他指出磁引的方向。
我了解这种重力场的起源。几世纪来,我的文明通过人去景仰上帝。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大家尊重人心中的上帝。人在上帝面前是兄弟。上帝的这种反映赋予每人一种不可剥夺的尊严。人与上帝的各种关系,显然建立了各人对自己和对他人所负的各种义务。
我的文明是基督精神价值的继承人。我将对教堂的构造进行思索,以便更好理解它的建筑。
景仰上帝是建立人的平等,因为上帝面前人是平等的。这种平等关系有一个明确的意义。因为大家只能在某个事物面前实现平等。士兵和军官在国家面前是平等的。若不在某个事物面前去求这种平等,平等只落得是一句空话。
我很明白,这种平等——个人对上帝的权利的平等——为什么不允许限制个人的上升:上帝能够决定把他作为道路。但是,因为上帝“对”各人的权利也是平等的,我明白为什么各人——不管是谁——都要承担同样的责任,对法则表示同样的尊重。表达上帝的宗旨时,他们的权利是平等的。为上帝服务时,他们的义务是平等的。
二十七
没有一种语言解释可以代替心领神会。本质的一致没法用言词传播。有的人不懂祖国与产业,我欲教育他们爱祖国与产业,却找不到论点打动他们。组成产业的是田野、牧地和牲畜。这些东西,或个别的,或一起的,都可使人富。可是产业中也有东西没法用物资分析,既然有些业主出于对产业的爱,要保住它不惜倾家荡产。恰是这“东西”使物资有一个特殊的高尚品质。那时这些物资才称得上某一产业的牲畜、某一产业的牧地、某一产地的田野……
因而,我们也应该成为某一祖国、某一职业、某一文明、某一宗教的人。但是要具备这样的品质,首先在于创立这样的本质。不存在祖国感情的地方,什么语言也传播不了祖国感情。如何创立所要具备的本质,唯有通过行动。本质不属于语言王国,但属于行动王国。我们的人道主义忽视了行动。它的试图失败了。
基本的行动在这里另有一个名字。叫做牺牲。
牺牲不意味割爱或苦修。主要是一个行动。把自己奉献给自己企图具备的本质。要懂得什么是产业,非要是为有它而舍身牺牲过,为救它而奋斗过、为美化它而劳苦过的人。那时他心中会泛起对产业的爱。产业不是利益的总和,那样看就错了。产业是心血的总和。
我的文明依靠上帝时,拯救了牺牲的观念,把上帝建立于人的心中。人道主义忽略了牺牲的根本作用。它企图用言词而不是用行动传播人的观念。
为了通过人不使人隐没,人道主义掌握的手段无非是一个用大写字母美化的“人”字。我们很有可能在一个危险的斜坡往下滑,有一天会把人看作是人的平均数或全体的象征。我们很有可能把我们的教堂与一堆石头混淆不分。
渐渐地,我们失去了尊严。
我们不去肯定通过各人实施人的各种权利,却开始谈论集团的权利。我们看到不知不觉间引入了一种漠视人的集体伦理道德。这个道德后来明确解释为什么各人应该为大家庭牺牲自己。却不去直截了当地解释为什么大家庭也应该为一个人作出牺牲。为什么把一人救出不正义的牢笼而死了一千人也是得失相抵的。这类事我们还记得,但是渐渐淡忘了。可是,我们的伟大首先富于这个原则,使我们与蚂蚁窝所以有如此明显差别。
我们——由于缺少有效方法——从以人为基础的人道主义滑向以人群为基础的蚂蚁窝。
我们有什么可与这类宣扬国家或群众的宗教相抗衡呢?来自上帝的人的伟大形象又怎么样了呢?通过一种已失去实体的词汇,这种形象已经面目难辨了。
小王子
二十一
就这样小王子驯养了狐狸。离别的时刻近了:
“啊!……”狐狸说,“我会哭的。”
“这是你的不是了,”小王子说,“我不想要你难受,但是你要我驯养你……”
“不错,”狐狸说。
“可是你又要哭!”小王子说。
“不错,”狐狸说。
“那又何苦来呢!”
“我不苦,”狐狸说,“有了麦子的颜色。”
“回去看玫瑰花。你会明白,你的那朵花是世上唯一的。你回来再跟我道别,我送你一个秘密作为礼物。”
小王子回去看玫瑰花。对她们说:
“你们跟我的玫瑰花一点不象,你们还什么都不是,谁还没有驯养过你们,你们也没有驯养过谁。你们跟我的狐狸以前一个样。那时,他不过是同成千上万头狐狸毫无两样的一头狐狸。但是,我跟他做了朋友,他现在是世上唯一的了。”
玫瑰花听了发怔。
“你们漂亮,但是空的,”他还对她们说,“别人不会为你们去死。当然,我的那朵玫瑰花,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也会以为她和你们一样。但是,单是她一朵也比你们全体都宝贵,因为我给她浇过水。因为我给她盖过罩子。因为我给她竖过屏风。因为我给她除过毛虫(留下两三条可羽化成为蝴蝶)。因为我听到她的埋怨、她的吹嘘、有时甚至她的沉默。因为这是我的玫瑰花。”
他又去找狐狸,说:
“分别了……”
“分别了,”狐狸说,“我的秘密是这样。很简单:用心才看得清楚。本质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本质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为了记住,小王子跟着念。
“你为你的玫瑰花花费了时间,才使你的玫瑰花变得那么重要。”
“你为你的玫瑰花花费了时间,才使你的玫瑰花变得那么重要。”
“这条真理已经被人忘了,”狐狸说,“但是你不应该忘。对你驯养的东西你要永远负责。你必须对你的玫瑰花负责……”
“我对我的玫瑰花负责……”为了记住,小王子跟着念。
二十四
他累了。坐下。我在他身边坐下。一阵沉默后,他又说:
“星星美,是因为有了一朵看不见的花……”
我回答“当然”,便不声不响地望着月光下的沙涛。
“沙漠很美。”他又说。
这话不假。我一直爱沙漠。坐在沙丘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可是有东西在一片寂静中发光……
“沙漠所以美,”小王子说,“是因为在某个地方藏了口水井……”
我惊奇的是我一下子懂得了黄沙中这道神秘的光芒。在我小时候,住在一幢古宅里,传说地下埋着宝藏。当然,没人能够找到,也可能根本没人去找过。但是整幢房子有了一种魅力。我的房子在心灵深处藏了一个秘密……
“是的,”我对小王子说,“不论房子、星星或沙漠,使他们美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我很高兴,”他说,“你和我的狐狸看法一样。”
小王子睡着了,我把他抱在怀里,又上路了。我很动感情。象抱着一件脆弱的宝物。仿佛地球上再也没有别的比他更脆弱了。我借月光望着这张苍白的前额,这双闭合的眼睛,这几绺在风中摇曳的头发,我对自己说:“我看到的只是一具外壳。最主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他微张的嘴唇露出一丝朦胧的微笑,我对自己说:“这位睡着的小王子所以那么使我感动,是他对一朵花的忠贞,即使他酣睡的时候,一朵玫瑰花的形象如一盏灯的火焰,在他心中闪光。”我把他想得更加脆弱了。灯需要周密保护,一阵风就可把它吹灭……
这样走着,黎明时,我发现了那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