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唯有寂静虚空，然后光明乍现，如婴儿第一次见到世界。
徐家明的脑海中一片纷乱嘈杂，但慢慢地，一切重归清晰。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封闭的透明容器中，全身赤裸。在离他不到三五步的地方，一群人正观看他，犹如观看一段资料、一件文物。
这群人中有男有女，徐家明下意识地遮挡住身体，却引起一阵紧张的笑声，继而变成大笑。这笑声太大，多年来的静谧让他还承受不了这样的声浪。
徐家明想起来了，地球曾一度濒临毁灭，数万名人类中的精英分子驾驶着一支星河舰队，去寻找人类的未来家园。
然而他们没有达到目标。
在最后的日子里，其他人都已经进入休眠舱以降低消耗。曾经熙熙攘攘的大厅中，独留徐家明一人处于清醒状态以维持舰队行进。
但即使如此，食物仍旧被吃完。唯一剩下的食物来源，只有那些躺在休眠舱中的同类。徐家明放弃了这个邪恶的想法，选择了孤独地饿死在星海之中。
但是…
“我已经死了啊？”他迷茫地想起。“地球也应该已经毁灭了。”
“你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人类吗？这个想法真是可悲。”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穿过人群，出现在他面前，操作起封闭容器。她长得极其美艳，细看之下，似乎每个观众都优美、高挑，无论其作何装扮，都契合美学的圭臬，这在徐家明看来却反而有些怪异。“现在这个时代，人类已经无惧死亡了。”
“人类是放弃了地球，但那时，我们很快就将火星改造成了新居所。”一位男士补充道，他的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但当他拿下眼镜擦拭的时候，朝向徐家明的目光仍然明锐冷静。
虽说知道家园已逝让他有些伤感，但许多年未见到同类，徐家明心中总算是激动和愉悦居多。他的的确确以为自己的死标志了整个人类文明的终结，而现在看来，自己深处黑暗的这些年中，人类的进步超乎想象。“我现在是在火星？”
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男人笑着摇摇头。“火星？那是我们多年前的居所了。现在，人类已经扩张到半个银河。”
一种被鼓舞的感情充沛到他全身，心脏鼓动，耳边荡起血液的潮汐声。徐家明从没有想到过人类有这样一天，更没想到自己能亲眼见证。“与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救回我的…或者快让我出去看看，我感觉自己没什么问题了。”
“你的问题严重得很，徐家明先生。”白大褂说，“你即将为你的罪行受审。”
“什么？”徐家明开始没听明白。但下一瞬间，他的耳根子都红了。“我什么都没做！”
“这正是我们要审判的。”文雅的男人推了推眼镜，“你的不作为几乎导致人类灭亡。”
“几乎导致。”徐家明冷冰冰地说。“我相信在场的都是活人。”
“我们拯救了自己，当然，这是在你放弃人类的希望之后。”白大褂女士指出，“我们现在已经拥有这样的科技…简单解释就是：人类个体死亡后，其生前所有散逸在宇宙中的信息和物质分子都会被追踪、甄别、筛选、回收和重构，完完整整地再造这个人。我们用这项技术救了你，但目的是向社会宣示正义。”
徐家明用空荡了千百年的大脑理清了这段描述。“也就是说，我…拥有徐家明身体和思想？但…这算是克隆吗？我是徐家明某种的复制？”
“这比克隆更进一步，你就是徐家明。”如果眼镜男有感情的话，他可是一丁点都没表露出来。“我们坚持司法的公正，不会宣判一个克隆人。”
“我没犯罪。”徐家明愤怒地挥出一拳，砸在那块看似脆弱的透明遮板上，“我只是失败了。”
“你有选择，我们核实过当时的情景，如果你吃掉其中一部分人，离下一颗类地行星就只有76年路程。”白大褂驳道，“以当时人类的寿命，你可以在200岁以前到达。因为你的不作为，所以你将受审。”
“罪名是什么？”
“反人类罪。”
这可真是个荒诞的玩笑。徐家明勃然大怒：“那我要是吃了人呢？”
“你依旧会受到审判，罪名是谋杀及反人类罪。”眼镜男向他摊手：“你看，我们对你实在是从宽处理了。”
“你居然眼睁睁看着那些休眠中的人去死。”白大褂用手帕擦着眼角的泪滴，“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所以我该把他们看作一块块蛋糕？”
没有人发笑，看来这个笑话比徐家明自己想象得还冷。
那就受审吧。徐家明怒火中烧，没想到自己复活后竟然就成了恶徒，他以为自己坚守了人类的价值…对，那个时代的价值观。徐家明心想，那就看看法庭的模样吧。
然而，当他连衣服都没有机会穿就被带入那个黑暗的房间时，他恍惚中竟以为自己又回到死亡。冗长的宣判全由AI执行，没有律师争辩，因为他的所作所为甚至所思所想都已经在“被重组”时得到了充分分析。
“你不止一次策划过谋杀同类以获取食物，情节最严重的一周内，出现该想法的次数达到97264次，你甚至想过如何烹调。”听审席位上，不时传来指责，甚至夹杂着一两句尖锐的“判处死刑！”
“但我从未实行过。”
“安静。”AI法官说，“请尊重法庭的秩序。徐家明先生，你制作了行凶用的工具。”
“但我从未使用过。”
“所以你企图杀人，未遂。”AI得出结论，由机械控制的打印手指在宣判书上沙沙写着什么，声音轻微，但在徐家明耳朵里犹如十万只蚊子一同飞舞。
“想想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太可怕了。我们在休眠中不能反抗，而他居然想吃掉我们。”一个女性复活者掩面痛哭，“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残酷的恶魔？”
“而且他未经过我们同意，就放弃了我们委托给他的职责。要知道我们把自己的生命和人类的延续都交给了他啊。”一个男复活者义愤填膺地控诉，“他为自己所谓的尊严和道德，置全人类的存亡于不顾！”
赞同的声音纷纷响应，AI多次重申纪律，这个沸沸扬扬如幼儿园课堂的法庭才安静下来。
“下一桩罪行，由于你以消极态度对待职责，造成星河舰队上的105928人全部死亡。严重渎职，并犯下反人类罪。”AI极富感情、抑扬顿挫的声线在徐家明脑海中渐渐变得细微，以至于消弭不见。
“死刑，立即执行。”
一支注射针管从容器上方垂下，探入水中，徐家明静静凝视着它，直到它抵达面前。“我还有话要说。”
针管停止逼近，徐家明虚弱地抬起头来。“我所做的一切，都符合那个时代的道德规范。”他的话一开始只在唇齿间萦绕，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为了拯救舰队，我就必须吃人以维持生命？用这个借口，我就能掩盖住自己求生的自私吗？”声音渐渐扬起，“为拯救全人类，一些人就该被当做食物，我就该自愿成为杀人凶手？”他的眼睛瞪圆，手指愤怒地指向那些精致面孔，它们纷纷躲避。“通过这样的方式所延续的人类，有什么人格可言？将守住人格视为罪恶的人，有什么资格审判我？”
AI法官用一种古怪的、机器所不该有的眼神望向他。“徐家明先生，我这是为了保全你。即使在法律上你没有罪责，可人类会怎么看你呢？”
徐家明愕然地抬头，那些躲闪着他的面孔无不叽叽喳喳说着悄悄话，白大褂和金丝眼镜同样在附耳低语着什么，他听不见他们的交流，可却能看到他们眼中，那是畏惧和鄙夷交织而成的恶毒光泽，如刀片般削剜着他的心脏。
“你们不认为我说得有道理吗？”徐家明问道，“你们所谓的伦理可在崩溃？”他环顾四周，却无一人回应他。
“死刑！维持原判！”AI大声宣布。
针头就在眼前，徐家明叹息一声，用手指触碰上它。
一睁眼，全世界的花儿都开了，鲜活欢闹。
一闭眼，万古长寂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