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的围巾

——文/罗建勋(豆瓣/拉来的小提琴手) 我搬着整张装满书籍的桌子走向女生众多的文科班。 生物老师站在身后不远处,看着我渐渐迷离远的身影,刚才班主任和她正苦口婆心地劝我留在理科重点班。 你可以想象,一个拿了生物奥赛省级奖项的有保送希望的同学,突然心血来潮改变计划而且马上付诸行动毅然离开,他们心中会是一种什么感受。 起初,文科班的班主任,教历史的,把我安置在教室最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同桌和我同姓,人高马大的,但我只称呼他丹丹,因为和他聊得来。丹丹是个美术生。 传言果然不假,文科班人杂,整体都无心向学。没几个想靠实力考上大学的。据说此班大半壁江山的同学交了好几万的赞助费才进入这所省级重点中学,家里父母好多都是大官大企业家或硕导博导什么的,难怪班上一大片的千金小姐。 顺便说一下,我的高中是个厂矿企业子弟中学,经费由企业和市教育局共同承担,也就是所谓的贵族学校。企业属于军工性质,学校四周有军队驻扎,军队里面有着极其精密的仪器和高端科技。 这也是个巴掌大的小城,靠近省会长沙,湘江绕城而过,曾经是中南地区最重要的铁路枢纽,俗称火车拉来的城市。 市内有一条专属铁路,叫湘东铁路。高中时代,我每年乘这趟列车在家与学校之间来回两次,我家在铁路的另一个终点——最遥远的县区。
我是高二下学期开学两个月后转来文科班的,那群理科重点班的死党们羡慕死了,说我从地狱终于升上了天堂,因为传闻文科班美女如云。我来了之后,安慰他们说是阴盛阳衰,女生已经半百有余,但男生才几个而已。女人窝里,是非多啊。 而且那些年纪尚小的女人们都是些有钱的主儿,做出的事情自然而然就不一样了。 比如,教室里总是弥漫着化妆品的气味,自习课上总是有优雅的女士们拿着小镜子朝自己可爱的小脸蛋照个不停,打粉底,擦口红和夹睫毛。夏天里,教室里老是充满了星星点点的小光斑,镜子反射的。那些细小瓶的香奈尔或兰寇啊,一瓶能抵我妈妈买大宝上百瓶。她们一套耐克的运动服差不多够我整个学期的学费加生活费。
使我一段时间内非常难堪的是,她们穿着很暴露。这么说吧,假如我自习课上一边学习一边转笔,不小心把笔套转掉下去了,我可不敢冒冒失失地蹲下身子去捡。那意味着,女生们的裙子穿得很短,而且可能宽大。我回头或转身进教室的时候,一定会非常非常谨慎,因为我怕一不小心就会跟某个美眉撞个香满怀。我很保守,咱可是正经人。 我一来,班主任就给了我个头衔——副班长。有一次班会发言的时候,我莫明其妙地引用了一段韩剧里的台词:女生们的裙子最好是保持在膝盖下十公分,上半身袒露的部分不能超过百分之二十。刚说完,整个课堂就笑爆了,尤其是坐在最后排的几个男生,肚皮都笑弯了,手直捶座位。我从讲台上下来,丹丹说我以后就成名人了。课后,年级组长来问话,问我们班是不是被扔进炸弹。班主任也苦笑不得。
全班有一半以上都是艺术生,考美术学院,音乐学院和影视表演的。高三全年,班上同学总是参差不齐。我什么都不是,原则上算文化生,就是硬打硬拼参加高考的。文化生总共才20几个,班主任根据平时月考的成绩得出,本班真正能考上大学的就五六个而已。 班上虽然没有理科班你追我赶,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但也是很有情趣的。我旁边的几个男生在上课的时候,经常静静地在白纸上画着前面某些女孩的侧面素描,画完之后就互相比较画技优劣。我当然是最中立的裁判了(毕业之后,我还悄悄收藏了一些女生的画像呢)。课间阳台上,偶尔有一些学音乐的同学会充满激情地练嗓子。 我是在这个班上才接触《萌芽》的。一开始令我惊讶的是——班长每个月28号总会很准时地从校门口书报亭里搬来整垛的《萌芽》杂志,一共有30多本。到教室后,总会出现好多女生抢购的现象。速度最快的,是一个叫毓洁的女生。每个月的这天,她不会听课,走路吃饭和晚自习都在看这本杂志,一个字都不会放过,哪怕是广告。 丹丹告诉我,毓洁是他家邻居,从小一起玩到大。她根本不是女的,十足的假小子。有一优点,文章写得特好。 那确实,这女生整天乱蓬蓬的头发,爆炸头,真像前几年参加《超级女声》的一位叫翟梦的新东方学校老师。一年到头,她一身的运动服,男士的。说话,做事,考试,骂人甚至课堂上睡觉说梦话,都风风火火,雷厉风行,而且动手动脚。和她玩在一起的,都是我们后排这几个男生和玩重金属的学校摇滚乐队的成员。所有老师所有同学从来没有把她当女生看。 听说,她爸爸是这个企业的高官,是学校的主要股东之一。所以,即使她骂了人打了人闯了祸,后果也会不了了之。因为年级组长和班主任都会迁就她几分,说白了,就是畏惧她爸爸。 一段时间内,我对她不是很了解。后来班主任考虑到我是男生中唯一能考上大学的种子选手,故把我从后排调到了前几排,在毓洁的后面。此时起,丹丹会时不时说我重色轻友了。 毓洁成绩还行,每次考试排名都在第10名左右。她英语特棒,高中就过了大学英语四级和六级(那时社会考生也可参加CET4和CET6)。但她数学无论怎么学都很难及格,每次考试都要拖她总分后腿。 我在文科班第一次月考的语文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讲的时候,老师说,我的文字不如毓洁的。她文笔锋利得很,能一针见血,就像她做人一样。我写的文章,晦涩至极拖沓得厉害,虽然富含哲理和韵味,但很可能不符合高考作文的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内,不一定能完成任务。老师建议毓洁和我去参加新概念,没准儿有所斩获。
常理言,文如其人。放在毓洁身上,还真不合适。她经常犯事儿。 有一次,她自行车被偷了,她就在操场上破口大骂,就像我们乡下的村妇们因为菜园里的菜被偷了,于是整条街整条街骂天一样,影响特别恶劣。 一天早上,她匆匆忙忙赶到学校来,据说脸都没洗,眼屎还瞥得见。就要迟到了,丹丹不小心在门口和她撞在了一起。丹丹很随意地说,你脸肯定没洗干净,女孩子应该懂得梳妆一下,看班上其他女生做得多好啊,你蓬头垢面的,头发像拖把一样。毓洁脸立即一沉,把手中正在喝的奶茶直接泼了他一脸。亏丹丹是她特熟的邻居,不说青梅竹马吧,好歹从小玩到大。 也许,所有同学中,后来只有我和她聊得最多了,她已众叛亲离,名声很不好。但她的文章名气很大,每次月考后的作文总要在本年级的各个班级被老师们朗读或制作成课件,广受赞誉。 她喜欢看动画,我也喜欢,比如柯南和宫崎竣系列。每次我借来漫画书,她准会第一时间从我手里抢走。 《萌芽》杂志中的她认为好的文章,她都会推荐给我看。其中好的段落或出彩的地方,她会用彩笔标记下来。说实话,只有这个时候,我会意识到毓洁是一个女生。 和其他同学一样,我们也传传纸条。知道她,将来很可能是名律师,出国留学。个人格言是——走自己的路,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她家里有的是钱。考不考得上大学,对她而言无所谓。我说我可不同,唯有寄希望高考来改变家族命运。 那时,我特喜欢韩寒和郭敬明,桌位里都塞满了他俩的书。资金有限,用的全都是父母给我的买教辅书的可怜的钱,每买一本书,总要攒好久好久。毓洁超前卫,接触的是王小波,村上春树,劳伦斯等等情爱作家。我时常笑她玩火呢。 忘了说一点,她继承了家族优良品质,很会挣钱,有一副经商的头脑。有一次晚自习,教室里除了我之外居然没有任何人。我正纳闷准备出去走走,发现她正靠在教室门外的角落里美滋滋地数钱呢。原来,那晚中央电视台《同一首歌》栏目正在我们小城举办演唱会。经她一宣传,同学们都去参加演唱会了。文科班一箩筐的人超级喜欢张柏芝,张柏芝那时由于《星愿》和《河东狮吼》而深入人心,张柏芝又亲临小城。毓洁事先做好了准备,托关系买了一百多张团体票,然后提高差价在学校分别以高价卖出。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挣了好几千。
高三那年学校发生了一件既轰动又富有戏剧性的事情。记得是星期一上午,两名警察在校长的带领下,走进了文科班,带走了毓洁。那时老师正在上课,我们吓得心惊胆战,只差毓洁手上没有上镣铐了。下课后,一传十,十传百,年级所有的同学都议论纷纷,一片哗然。有好事者说,感谢人民卫士终于为武林除一大害。我也纳闷,莫非她捅人了么? 也就是这个上午,高三年级组收到了两封来自上海的信件,一封是给毓洁的,另一封可能署的是笔名,老师和同学们都不认识。这两封信件是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复试通知。 毓洁被警察带走,毓洁文章出色,毓洁老爸乌纱帽可能被摘,毓洁不洁身自好……各种说法一天之内在坊间广泛流传,她一下子成了学校舆论的焦点。 其实,事情远没有那么复杂和世俗能反映出的权力间的勾心斗角。第二天大清早,她就回来了。当时我在利用早自习的时间做文综卷子。她一回到座位,就扔给我一张半个月后由长沙黄花机场飞往上海的飞机票。 我一头雾水。 她说,你别装了,那个和我一起将参加新概念复试的本校同学,肯定是你。到时一起走啊,我请你。 我欲哭无泪。我这一辈子还没坐过飞机呢,真想试一试。只不过,新概念作文大赛—我确实没参加也没投过稿。 我问她昨天警察那边是怎么回事。她解释说,星期天她开她老爸新买的车去随便溜溜,一开始真没观察到路口的红灯,等注意到的时候,警察已经鸣笛跟上来了。她一紧张就开得飞快,径直逃回家了。昨天去了派出所,原来在归家途中,她不知道自己还轧死了一条狗。狗是某位业主的宝贝宠物,索赔金额特别高。还好,她家有钱。 我感叹,原来是虚惊一场。 那次新概念,毓洁获了二等奖。她高兴了好些日子,虽说这不能让她高考加分。班主任跟我说,即使她加了分,按她惯常的情形和发挥,高考也很难上线,她又不是艺术生。数学考试,她一半的分数都难搞定。文科综合也相当薄弱。这个班,这届估计只能考5个。
毓洁照旧风风火火,没心没肺。借名声好转了些,她经常在教室里跑来追去,和后排几个男生厮打在一起。她会趁同学站起来回答老师问题的间隙,在别人凳子上放上嚼了一半的口香糖;她会把传过来给别的同学的纸条悄悄打开,然后模仿字迹写上一些肉麻的话;她会在同学的生日宴上假装发酒疯,瞎搞气氛;她会对某些不喜欢的老师私底下挑三拣四,散布谣言……你想,都高三了啊! 直到有一天,我想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吧,她变了。 那天,我很晚才到教室。发现同学们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今天一大早毓洁的桌位上出现了一个装帧十分精美的包装盒,早来的同学抵制不住好奇的诱惑打开过——是一条精致秀美的围巾。那个时侯,这种款式的围巾,小女生们都喜欢,还粉红色的。天底下的任何女孩子都可以送,但为何要送给毓洁呢?真是匪夷所思! 整整一天,毓洁都把头埋在臂弯里,趴在座位上,什么话都没说,什么课都没听,心事重重。难得有男孩子喜欢,她还不好意思呢! 这以后的毓洁就完全变了一个模样,用淑女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头发用静电拉直了,成了披肩的碎发,还用起了花式发卡。衣服换成十足的女儿装,双肩包变成了女士提包。和班上其他女孩子一样,会时不时地照照小镜子。她说话变得轻声细语,会把秘密藏在心底了。 同学和老师们都大跌眼镜,以前比男生还男生的毓洁哪里去了? 最关键的是,她更努力做功课了,前所未有过的认真。数学老师课堂点名表扬她,说她经常来办公室问他题目了。后来每次月考,文综我都考不过她。她的分数和排名直线上升。 只不过,从来没见她戴过那条围巾。
时间过得很快,岁月把身子一晃,高考就结束了。文科班除了艺术生,真的只考了5个,毓洁正好第5名,比我就少1分。本科二批没有,大部分同学后来去读了民办或定向委培。拿着高校录取名单,班主任看着我这个副班长笑了。我惊叹他的高考预测能力—毕竟是特级教师。 毓洁和我分数都不高,但录取她的学校却是文科班学生中最好的。高考之前,凭着英语竞赛全国赛区一等奖,她老爸好象通过关系为她搞了个一级运动员体育特长生的称号和她自己一系列的荣誉,毓洁进入中国政法大学自主招生计划,据说只要她高考上重本线就可以了。她果然不负众望,后来入此校攻读法学和经济学双学位,是该校最好的专业。新概念得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起了很大作用。 我由于志愿调剂,被南京一所极普通的大学录取。我一直觉得没面子,高中毕业后再也没回过母校看看,家在县区,离市区太远,好几次的同学聚会都没参加。 几年前的一幕我记得很清晰。上大学之前暑假中的一天,我在家正挑着满满的猪食,准备去圈子里喂猪,邻居要我去接电话,原来是毓洁打来的。她老爸因为她金榜题名,在华天大酒店宴请宾客,届时务必请我赴宴。我推辞说太远,她说她开车来接我。我说不必了,路途遥远,你又没驾照,要是再轧死许多只狗啊猫啊,那怎么办啊,我可过意不去。考上就好。 其实,我心里介意的是,我找不到一件像样的衣服来出席这样正式的场合,华天大酒店是小城唯一的五星级酒店呢。高中我穿了整整三年的校服,一天都没变过。贫富差距,是明显存在的。要是我跟毓洁说,我家至少要卖掉三头猪,才能把我送入高等学府求学,她肯定会感到不可思议。 我和高中同学联系得很少,只是偶尔在网上聊聊,心里也想知道远方同学的任何消息。知道毓洁高中一结束,就在准备国家人事部的翻译证书考试,大一就在北京新东方学习托福和GRE课程。真的要做国际化的律师了啊,呵呵。
时间流走,无声无息。进大学后,学业繁重,忙兼职,忙社团活动,争拿奖学金和保研资格,破釜沉舟考研和为找工作而累得焦头烂额,我只会在突然之间感悟到年华的逝去。 2008年回去过年,南方的家乡受灾。整个世界都是冰雪,汽车和火车都停止运行,我滞留在小城暂时回不了家。城市黑漆漆的,没水没电。物价疯长,蜡烛暴贵。 我在市区的招待所里,担心我病重在床的亲爱的外婆能否安全地度过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妈妈用仅剩下一格电的手机发短信告诉我,家里的猪圈崩塌了,因为冰太厚了。媒体报道这是50年难得一遇的灾难。国家总理温家宝就在离招待所不远的地方考察灾情。我的高中离这里也不远,但我终究没去那里看一看。因为心情很沉重。 几日后,市电台全城广播:温总理感谢人民—众志成城,砥砺风雪,抗击冰灾。而民族的灾难,会以民族的进步来补偿。 他让市民落泪。那天,天地似乎也解冻,顺路的拖拉机把我载回了家。
春节后返校,无意中在MSN上碰见了毓洁,三四年没联系了,我倍感亲切。我问她在哪,她说在法国读书。我不相信,她于是发了一张照片过来。照片上的她很迷人很优雅,站在埃菲尔铁塔旁边,身材苗条至极,仿佛已经有了异域女子的别样风情。考虑到“艳照门”的照片已经陆陆续续地成了我们男生宿舍里全部电脑的桌面,我问她这照片是不是PS过的。她于是接连发了好几张照片过来——她在凯旋门前做出V形手势,她在塞纳河畔漫步,她在卢浮宫欣赏艺术大师的壁画…… 看着这些照片,记忆的盒子在我心灵的某个角落里朝着某个方向静悄悄地打开,抖出了些许尘埃: 几年前,毓洁是张柏芝的骨灰级粉丝。当年张柏芝随着《同一首歌》走进小城,毓洁忙于宣传,卖门票和挣钱。那晚她数完钱,我提醒她一句,她立马就哭了。她一天之内挣了那么多钱,却唯独忘记了给自己留一张门票。 如今,“艳照门”事件里的张柏芝已经不再是昔日的玉女派掌门人,柏芝已不再清纯,更不可能单纯。我很想问毓洁,她是否和我一样,心里有着巨大的落差? 其实,我怎么可能会怀疑这照片的真实性呢?埃菲尔铁塔旁边,她笑得特别灿烂,像花儿一样。她脖子上系的那条粉红色的围巾,是我整个高中时代最美丽的一个片段,是那个青葱岁月里我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杰作。 当年她新概念获奖以后,依旧吊儿郎当。班主任单独找我这个副班长谈话,说毓洁英语成绩每次考试几乎都是满分,文章写得一级棒,腹有诗书气自华,说明这丫头慧根还在,只不过太爱玩了,不注意个人形象,也严重偏科,高考危险。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拉她一把。 临危受命,我从座位里翻出所有的纸条,发现第二天恰好是她生日。于是我旷了晚自习,连夜打的跑到市中心,在班尼路专卖店里,买了一条那时候最时尚最受欢迎的女式围巾。我身上钱不够,还跟丹丹借了50块。 当然,这个秘密----我不会告诉她! ——文/罗建勋(豆瓣/拉来的小提琴手) ——本文登载于《萌芽》(下半月刊) 2009年6月期
------------------------------------------------------------------------------------------------------------------------------------- ★关于作者 火车拉来的小提琴手,长沙新闻媒体从业者。可能是个疯子,也可能是个天才! 豆瓣/拉来的小提琴手 微信公众号/头条号/微博@火车拉来的小提琴手 欢迎来撩,获取更多精彩。文章转载或合作等请后台私信联系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