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冠一怒为红颜”考
《明季北略》自序云:“自古有一代之治,则必有一代之乱;有一代之兴,则必有一代之亡。治乱与兴亡之故,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这话拐着弯在为崇祯辩护,因为崇祯说过:“我不是什么亡国之君,实在是事已不可为。”但在我看来,所谓天命,人事所生也。大多数时候,正是因为人事上的不作为,才导致了不可挽回的局面。就比如说吴三桂降清这件事吧,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吴三桂,字长伯,辽东籍高邮人。在他十岁那年,父吴襄中武举进士,首登仕途,后又与辽东豪族祖氏联姻,吴氏一族从此发迹。辽东在崇祯年间实际上已成为祖吴两家的天下。辽东之地扼清之咽喉,战略地位十分显要,加之“军阀世家”、“关外巨族”此等背景,历史赋予辽东吴氏、祖氏以重大使命。可是呢?祖大寿、吴三凤等于松山一役后乞降清廷,吴襄于甲申之变中投降李自成,吴三桂早言“以清兵仇杀多次,不欲返颜”投降李自成,后又说“此诱我,剪所忌耳”率兵投靠大清,晚年更扬言“反清复明”效忠朱明,真可谓一波三折,精彩绝伦。
一门皆降将,其中佼佼者,非吴三桂莫属。
如果吴三桂是个忠臣,历史势必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吴三桂手上共有五万兵马,常年与清军交恶,个个英勇善战,若在接到“弃地勤王”的命令后及时赶至北京,绝不至于“螳臂当车”,但击破李自成又无可能,最终的结果只会是:吴三桂护送崇祯南下建立南明政权,李自成入主京城,大清铁骑尾随入关与之交恶。可惜的是,历史不容假设,吴三桂不可能成为忠臣。首先,时间上来不及。两次“弃地之争”后,崇祯方下旨“流寇猖獗,京城将陷,吴三桂可弃宁远,率兵勤王”。然而关外军民(“弃地不弃人”)行路缓慢(一来人数众多,二来“惧怕农民军徘徊不前”),三月十六日方才入关,三月二十日行至丰润,此时崇祯已自缢身死;其次,地理上不允许。山海关一隅之地,夹在清、顺之间,前有狼后有虎,进退维谷,不比福建郑氏。
历史给了吴三桂两个选择,要么降顺,要么降清。
吴三桂做出了选择,他选择投降李自成,但在去京城见李自成的中途变了卦,转投了大清。
吴三桂率军行至丰润时,惊闻崇祯自缢的噩耗,一时间手足无措,于是率部返回山海关,屯兵关下。李自成遣唐通携银四万两、家书一封往山海关招降吴三桂。三桂出于自身利益考量,“率所部朝见新主”,山海关防务移交唐通。三月二十六日,行至河北玉田县,三桂突然改变主意,沿原路返回,从背后攻击唐通。历史由此陡然大变。
产生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的原因众说纷纭。《明史》中说:“吴三桂听说他的爱妾陈圆圆为自成将刘宗敏掠去,遂勃然大怒,掉头东还”,《南明史略》(谢国桢著)中说:“他看到明朝降官的生命财产得不到保障,又听到爱妾陈圆圆被刘宗敏劫去,他对农民军的仇恨发展到高峰”,《明朝史话》中说:“家仆报告:‘家中老太爷被大顺权将军刘宗敏抓去拷打追银,陈娘娘也被刘宗敏抓走了’”,《南明史》(顾诚著)则作了概括,不出这三种说法。四本书都有提到陈圆圆,那究竟是否和她有关系?若有,又是多大的关系?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因为清初吴梅村的《圆圆曲》,吴三桂降清这事跟陈圆圆不仅有关,关系还大了去了。
圣人言:“文以载道,诗以言志。”诗由于自身形式上的限制,不可能成为记载历史的有效工具,就算是杜甫的诗,诗中揭示的历史也是抽象的。那我们就不能不对这篇妇孺皆知的《圆圆曲》提出质疑。
此诗作于清顺治年间,是一首叙事咏史诗。诗中所言“红颜”,即陈圆圆,又名陈沅,字畹芬,明季苏州名妓,有人说她“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此人一生坎坷,先是被外戚田弘遇掷千金购来京城,欲献给崇祯,崇祯却“穆然也,旋命之归畹(即田弘遇)第”。一六四三年夏,吴三桂受邀到田府作客,三桂被其美色弄得“神移心荡”,田弘遇于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希望手上有兵的吴三桂将来可以保他平安),将陈圆圆送给吴三桂作妾。不久,吴三桂守宁远,之后,李自成陷京城,陈圆圆在甲申之变中为刘宗敏掠去。吴三桂怒火心中烧,指天发誓道:“不灭李贼,不杀权将军,此仇不可忘,此恨亦不可释!”于是乎,冲冠一怒为红颜,磨刀霍霍向李贼。
吴梅村写的这篇东西自然是可信的,因为他毕竟是那个年代的人,然而问题在于,吴三桂或许根本没有听闻“爱妾为刘宗敏掠去”一事就改变主意了,又或许他听说了“追赃助饷”一事,可吴梅村不念及人之常情,不写吴三桂因自身利益而反复,单单写是为了陈圆圆,似乎吴三桂不当大顺朝的降臣反倒去当汉奸完全是陈圆圆的错。回顾一下千年以来的历史,不难发现,女人向来是作为挡箭牌被冠以“祸水”、“妖精”这类骂名的。吴梅村正是附和了广大七尺男儿的变态心理,将亡天下的大罪推给了一介女流。于是乎,士大夫阶层得到了一种莫大的宽慰。由此可见,“冲冠一怒为红颜”一说是不对的,是以狸猫换太子,是在向世人传达“红颜祸水”的观点。
真正的历史又是什么呢?我觉得最有可能的还是“误信说”。《流寇志》载:“至永平,遇父襄苍头与一姬连骑东奔,惊问之,则襄姬与苍头通,乘乱窃而逃,诡对三桂曰:‘老将军被收,一门(包括陈圆圆)皆为卤,独与姬得脱,东归报将军,将军速为计。”但我又有两点疑问。一是,两人私通为何不往南方太平一点的地方逃;二是,奴仆为何要对吴三桂说谎。我自拟了一个答案。有可能那个“苍头”是多尔衮或者范文程安插在吴襄身边的间谍,受过训练,李自成进京,逃了出来,并非“东归报将军”,而是“东归报王爷”,途中遇到吴三桂,便“诡对”之,三桂遂中计。可惜,此二人生平皆不可考,死无对证,吴三桂降清遂成为千古悬案,任由后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汉族因为陈圆圆而被异族统治了二百多年,这样的说法实在是荒唐至极。这不过是在替明朝的统治者阶层推卸责任罢了。中国自诩“天朝”,统治者自诩“天子”,向来没有承认失败的勇气,胜则归功于“英明”,败则归咎于“祸水”与“奸臣”。俗话说,历史自有公道,公道自在人心。而如果人心是在上述观念束缚之下,又如何会有公道?
(整理电脑,发现这篇文章,修改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