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
今天是我和你分手的第33天，我在想念你。
一般来说我并不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事实上，应该说，我比较迟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连你不高兴都不知道，后知后觉，惹得你啼笑皆非。但是当我看着这间曾经是我们租来的一居室，在北四环的边缘，你看中的极简主义的装修风格，雪白的墙壁和地面，你后来在宜家买的毛茸茸的地毯和银色的落地台灯，还有狭小的窗户外面星星点点的灯火，我确认我自己是寂寞的。那种潮湿的感情在我胸口里跃动，像一头溺水的小兽。
我不知道我是在怀念还是在怀念自己的青春。
在我们年青的时候，虽然没有冒着热气的豆浆店，也远离了车马和邮件的年代，但至少一切都比较简单。十九岁那年的夏天，你穿着我最喜欢的乐队的T恤出现在我的面前，笑靥如花。我向你搭讪的时候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其实并不真的知道你衣服上的图案代表着什么。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你笑的时候眼睛的形状很像日式煎饺，俏皮可爱。我们认识一个月以后我告诉你关于我的观察，你笑着打我的背。
怀念的是你还是青春，这根本是一个伪命题。明明你就是我的青春。
我忘了我是在我们分手后的第几天下载了那个我们曾经一起嘲笑的应用程序。从前我的朋友在上面疯狂地寻找一夜情，昏天黑地。我们引为笑谈，你说这根本是发情。
我是不是在发情？当我滑动手机，一张一张女人的脸在我的手指下被揉搓，决定留下还是离开。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怕起恋爱来了。如果再一次恋爱，又要用一样长的时间磨合、适应，用一样长的时间相爱，也有一样长的时间彼此厌倦，用一样长的时间分手。我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是老了，连恋爱的耐心都已经没有了。荷尔蒙消退了。
现在你不在家，抽烟可以无所顾忌，最近烟又比较凶了起来。你好多次问我，抽烟到底有什么好？我笑着把烟递到你面前，你试试就知道了。你装作生气拨开我的手，但我知道就算你试了也不会知道究竟有什么好。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或许不过是习惯罢了。王尔德说，习惯是最可怕的东西。我有很多可怕的习惯，比如抽烟，比如看书喜欢折页角，比如喝咖啡要加盐，比如喜欢你。
在我抽完一整包烟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约炮软件上的消息，那女孩说，你也喜欢涅槃？——我的头像是涅槃乐队的那个笑脸，就是那年你T恤上面印的图案。我说是的。她说我简直爱死了这个乐队。
我点开她的主页，上传的照片是各种各样滤镜厚重的风景照片，我对摄影没有研究，说不上照得好还是不好，只是直觉地认为只上传风景照不发自己的照片，大概是貌丑的表现。
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从摇滚乐队一路聊到青春岁月。她是美院大一的学生，本地人，就住在我家附近。我告诉她我现在心情很糟。说出来以后有一种释然的轻松心情，可是我又觉得荒谬。人是这样一个古怪的种群，我在我的通讯录列表里翻来覆去找了几圈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却在对一个约炮网站上认识的小我八岁的女孩谈心。
我们那天晚上就约出来见面，在护城河边。冬夜的护城河，一片黑魆魆的场面，路边隔几步一盏的路灯昏黄的灯火像幽深的洞穴里的鬼火。瘦削的树木干枯的枝杈挣扎着伸向天空。我远远望见一个背影。我说，你好。那女孩转过身来，披肩的长发在末梢卷起波浪，厚重的刘海下面一双大眼睛，戴着金色边眼镜。戴了一顶贝雷帽，穿一件驼色呢大衣。她看见我，笑笑说，苏婷婷。我说，周赟。
我们沿着护城河的河岸走，冰冻的河水在清冷的月光下映出银色的反光。我们从一盏路灯在地上投下的圆形光亮走向下一片光亮，像古时候羁旅异乡的人从一个驿站赶往下一个驿站。——全是路过，不是归宿。我们有时候在讲话，有时候是完全的沉默。她穿了一双学生风格的皮鞋，走路是孩子气地习惯把鞋跟磕在沥青地上，一路走来留下一床窸窣的声响。我有的时候侧过脸去看她，稚气未脱的扁平的脸，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深邃的阴影，只有眼睛里燃着一种光。那是年轻的证明。
她还这样年轻，我却已经是老了。第一次发现，原来老去不是顺流而下，而是下台阶，在某个瞬间下一个台阶，在某一个瞬间莫名骤地老了十岁。
我可以吻你吗？我问她。
她在原地怔住了，望着我。嘴唇因为诧异而微张着，一种稚嫩的妩媚。我凑过去，亲了她。女人的柔软的唇，水蜜桃味的唇膏，水蜜桃的甜和化学药物的奇怪味道，只是几十天没有尝过，感觉像是一辈子。
那天晚上我们在路边的招待所里开了房。穿过狭窄的楼道，粉刷得劣质的墙上印着各种风俗业的小广告。用铝合金的钥匙打开那扇淡薄的木门，看见那房间的一瞬间我恍惚了一瞬，觉得时间在这间屋子里静止在八十年代。
绣着诡异的花朵图案的赭色窗帘挡住唯一的一捧光线，黑暗的房间里，我们互相抚摸和亲吻，双人床在我们身下颤抖着发出呻吟。不时身后的墙壁传来隔壁客人的敲墙声。我说，我们声音好像太大了。她大笑说，去他妈的，伸出手对着墙敲回去。
我很久没有做过时间这么长，这么激情澎湃的爱。我不记得我们做了多久。我只记得结束以后赤身裸体的我搂着赤身裸体的她抽烟，她突然笑着说，你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你比我大整整八岁。我说不出她的笑容意味这什么。
我掐灭了烟，没有回答她的话。我转头望向窗外，想从那张丑陋的窗帘的颜色判断现在的时间。我不知道还有多久天才会亮。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夜晚说不上快乐还是悲伤，只是无端地显得这么漫长，长得像一生一世。
幸运的是上天没有给我太长的消沉与忧郁的时间。那之后没多过久，我的工作就忙了起来。每天有很多的事要做，做完了以后赶回家睡觉。躺在睡惯了的床上，累到甚至不想洗澡的时候，在枕头上可以闻到自己的味道，不会嫌弃自己。因为疲惫，很容易入睡。想不开就不想，或许也是一种人生哲学。一切和从前一样，不过是身边少了一个人。人类到底是活得太短，所以眼界狭隘，才容易为情所困。这世上的一切生离死别，这个守恒的世界还是保持着永恒的和谐的平衡，这个世界仍旧很好。那么为什么伤心？
苏婷婷在那晚以后每天都会发短信给我。她言辞里炙热的浓情蜜意让我不知所措。她把我当做了她的男朋友，可是要我怎么向她解释我当初不过是要一场一夜情？我大部分时间回信很慢，她几次约我我也都含糊其辞地推掉了。是因为我真的很忙，也是因为我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渐渐地冷却她的热情。我甚至在某一个时机告诉她，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很难过，是因为我刚刚失恋。手机那端的她明显沉默了一阵子。良久，我收到回信，她说，你真是一个深情的人。
某一天下班路上，在地铁里，我接到她的电话。一般而言她并不常给我打电话，或许是担心打扰我。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起来。
喂？
她没有说话，听筒里传来一阵模糊地抽噎声。
你怎么了？
我好想你。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断断续续，像被掐住了嗓子。地铁飞速运行的轰鸣声像一阵阵潮水，淹没了她的声音。我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地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我望着地铁的方形窗子里面黑魆魆的隧道墙壁，看见自己的影影绰绰的倒影，风衣的卡其色显得肮脏，整个人是憔悴和灰头土脸的。隧道里面呼啸的风像河溪湍急的水流，把我的面目冲散了。我看不清楚我的表情，然而我想大概是一种丑恶的自私和恬不知耻。
对不起，我说。你想我就来见我好不好？在地铁上说这样的话我始终嫌露骨，所以刻意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却像是有意温存暧昧。
点头那头怔了怔，然后仿佛是勉强打起了精神似的说，好啊。
她提议去看伦勃朗的画展，我忍住了没有问出伦勃朗是谁的问题。我说好啊。
寒潮入侵，天气一日比一日地冷了下去。去见苏婷婷的那个周末我终于穿上了秋裤和羽绒服，然而当我在美术馆门前见到她的时候，她只穿了一件夹克。我问她，你不冷吗？她没有看我，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径直走进了美术馆，我跟在后面。
她看画的时候很专心，在每一幅画面前停顿的时间很长。我却几乎看不出画里的任何玄机，不懂有什么东西值得停留如此长的时间，我甚至在怀疑她不过是作出认真的样子避免与我对话。我只能在站在她身后，看看画又看看她，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窘得太明显。
她在某幅画面前转身低声问我，你知道
终于在看了五幅画以后我忍不住划起了手机。她回头看了看我说，我想听听你的想法。那个瞬间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是错愕和尴尬的混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看到我的窘态连忙说，我很喜欢这幅画，随即讲了些喜欢的原因。但我并没有认真听。
不知道在里面逛了多久，我终于忍不住划起了手机，她看到了问我，有点无聊吧。我笑笑说，没有，主要是我是俗人，和这些高雅艺术总是有些隔阂。
我也笑了，说，那么我们走吧。
你不看了吗？
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差不多了，但我确实也是无聊，因此并没有过多地挽留。
出了美术馆，我们沿着路散步。冬天的大街，无论有多少行人车辆，总是有一种萧瑟的苍白的色彩。不时一阵风吹来，打在脸上，生生地疼。我对她说，我是个俗人，很令你失望把。她笑着说，怎么会呢。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我突然问她，你喜欢我什么？她扑哧一声笑了，我问她笑什么，她说这话一般似乎该女生来问。我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喜欢你的忧郁。你眼神里有一种特别深沉的忧郁，很性感。我根本不是个忧郁的人，我想。我又问，那么你觉得爱情是什么？她说，爱情就是了解。廖一梅不是说嘛，我们的一生里，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爱情就是两个灵魂的互相理解和惺惺相惜。你虽然话不多，但我总觉得我的感受你都懂。每次你只要只言片语就说进我心里了。
我简直纳罕起来，我只觉得自己是一直在敷衍她，甚至担心自己的敷衍是不是太过明显，要伤了她的心，可是她竟把我引为知己？我想起那句陈词滥调，爱情大概真的是盲目的，不自觉地笑了。但大概也不仅是笑她——我简直质疑起爱情来。如果根本爱情是一场谎言，古往今来那么多描绘爱情的文学艺术不过是巧言令色。我们先听说了爱情，然后以爱之名在这个空洞的世界里寻求一些虚假的安慰，是不是。
爱情，有的时候是欺骗自己，有的时候是欺骗对方，有的时候是互相欺骗。爱情，本质上是一场大型骗局。
她自顾自地说着，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我已经没有在听。突然我说，婷婷。她楞了一下，眼里闪过一瞬间的受伤的表情，我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呃，婷婷，我……我有些不知所措，紧张地搓着手，目光飘向了远方。我说，婷婷，我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开始一段新的恋爱。我清楚地看见我的话音还未落，她的眼镜里就已经涌出了泪水。泪水滋润了眼眶，让她的大眼睛显得更加动人，像一只受伤的小鹿。我在一瞬间犹豫起来，我毕竟不忍伤害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然而，我不说，同样是伤害。这就是爱情，或者是，根本是生活的残酷。我们谁都是生活在荒谬里，谁都无可奈何，谁都在劫难逃。
我说，对不起，我心里还一直有之前的那个人。
她低下了头，我看见泪水滴落在她的皮鞋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小脚印。她沉默半晌，哽咽着说，我是可以等的。
可我不想让你等。我说，你不觉得这样对你而言是种不公平吗？你还这样年轻，你还有很多选择——
我还这样年轻，你就跟我上了床却不肯对我负责。她几乎是怒吼出来，尖细的嗓音在冬天的朔风里被吹散，断断续续的苍白。她转过身去，把脸埋在手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从她抽动的肩膀看出她哭得很凶。
行人不时向我们侧目，我站在她身旁，想安慰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手足无措的我只能一直说，你不要哭了好吗？对不起，你不要哭了好吗？
过了很久，她终于抬起头来，红着眼睛说，对不起。我拥抱了她，我说，是我对不起你。
我想要送她回家，她拒绝了。临走前，她说，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我说当然。她勉强笑了笑，一颗泪珠从眼睛掉下来，她有些狼狈地慌忙擦掉，转身走掉了。
她花格子的驼色风衣消失在五颜六色的人海里。像一条被放生的鱼，一瞬间，甩一甩尾巴就完全消失了踪影。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内心突然反了悔。我想要追上她，抱住她，亲吻她，告诉她其实我很爱她。但我到底没有。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我觉得爱情是习惯，她觉得是爱情是了解。其实都不是。爱情是孤独，是灵魂深处的伤痕。当把爱情缱绻的外衣剥开，最深处的总是黑暗诡谲的魅影。爱情是痛苦，是恐惧，是当夜阑人静，突然觉得了生命的荒谬和存在的孤独时的叹息和泪水。
我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下，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这是一个神奇的城市。这里有光鲜靓丽的红男绿女，也有衣不蔽体的劳动者。我处在安全的中间地带，品尝着平淡和普通的快乐与悲伤。我突然觉得内心很平静，只有当寒冷的风扑到脸上，一丝一丝的冰冷气息，我才知道这次是我在流泪。
一般来说我并不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事实上，应该说，我比较迟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连你不高兴都不知道，后知后觉，惹得你啼笑皆非。但是当我看着这间曾经是我们租来的一居室，在北四环的边缘，你看中的极简主义的装修风格，雪白的墙壁和地面，你后来在宜家买的毛茸茸的地毯和银色的落地台灯，还有狭小的窗户外面星星点点的灯火，我确认我自己是寂寞的。那种潮湿的感情在我胸口里跃动，像一头溺水的小兽。
我不知道我是在怀念还是在怀念自己的青春。
在我们年青的时候，虽然没有冒着热气的豆浆店，也远离了车马和邮件的年代，但至少一切都比较简单。十九岁那年的夏天，你穿着我最喜欢的乐队的T恤出现在我的面前，笑靥如花。我向你搭讪的时候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其实并不真的知道你衣服上的图案代表着什么。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你笑的时候眼睛的形状很像日式煎饺，俏皮可爱。我们认识一个月以后我告诉你关于我的观察，你笑着打我的背。
怀念的是你还是青春，这根本是一个伪命题。明明你就是我的青春。
我忘了我是在我们分手后的第几天下载了那个我们曾经一起嘲笑的应用程序。从前我的朋友在上面疯狂地寻找一夜情，昏天黑地。我们引为笑谈，你说这根本是发情。
我是不是在发情？当我滑动手机，一张一张女人的脸在我的手指下被揉搓，决定留下还是离开。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怕起恋爱来了。如果再一次恋爱，又要用一样长的时间磨合、适应，用一样长的时间相爱，也有一样长的时间彼此厌倦，用一样长的时间分手。我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是老了，连恋爱的耐心都已经没有了。荷尔蒙消退了。
现在你不在家，抽烟可以无所顾忌，最近烟又比较凶了起来。你好多次问我，抽烟到底有什么好？我笑着把烟递到你面前，你试试就知道了。你装作生气拨开我的手，但我知道就算你试了也不会知道究竟有什么好。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或许不过是习惯罢了。王尔德说，习惯是最可怕的东西。我有很多可怕的习惯，比如抽烟，比如看书喜欢折页角，比如喝咖啡要加盐，比如喜欢你。
在我抽完一整包烟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约炮软件上的消息，那女孩说，你也喜欢涅槃？——我的头像是涅槃乐队的那个笑脸，就是那年你T恤上面印的图案。我说是的。她说我简直爱死了这个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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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天晚上就约出来见面，在护城河边。冬夜的护城河，一片黑魆魆的场面，路边隔几步一盏的路灯昏黄的灯火像幽深的洞穴里的鬼火。瘦削的树木干枯的枝杈挣扎着伸向天空。我远远望见一个背影。我说，你好。那女孩转过身来，披肩的长发在末梢卷起波浪，厚重的刘海下面一双大眼睛，戴着金色边眼镜。戴了一顶贝雷帽，穿一件驼色呢大衣。她看见我，笑笑说，苏婷婷。我说，周赟。
我们沿着护城河的河岸走，冰冻的河水在清冷的月光下映出银色的反光。我们从一盏路灯在地上投下的圆形光亮走向下一片光亮，像古时候羁旅异乡的人从一个驿站赶往下一个驿站。——全是路过，不是归宿。我们有时候在讲话，有时候是完全的沉默。她穿了一双学生风格的皮鞋，走路是孩子气地习惯把鞋跟磕在沥青地上，一路走来留下一床窸窣的声响。我有的时候侧过脸去看她，稚气未脱的扁平的脸，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深邃的阴影，只有眼睛里燃着一种光。那是年轻的证明。
她还这样年轻，我却已经是老了。第一次发现，原来老去不是顺流而下，而是下台阶，在某个瞬间下一个台阶，在某一个瞬间莫名骤地老了十岁。
我可以吻你吗？我问她。
她在原地怔住了，望着我。嘴唇因为诧异而微张着，一种稚嫩的妩媚。我凑过去，亲了她。女人的柔软的唇，水蜜桃味的唇膏，水蜜桃的甜和化学药物的奇怪味道，只是几十天没有尝过，感觉像是一辈子。
那天晚上我们在路边的招待所里开了房。穿过狭窄的楼道，粉刷得劣质的墙上印着各种风俗业的小广告。用铝合金的钥匙打开那扇淡薄的木门，看见那房间的一瞬间我恍惚了一瞬，觉得时间在这间屋子里静止在八十年代。
绣着诡异的花朵图案的赭色窗帘挡住唯一的一捧光线，黑暗的房间里，我们互相抚摸和亲吻，双人床在我们身下颤抖着发出呻吟。不时身后的墙壁传来隔壁客人的敲墙声。我说，我们声音好像太大了。她大笑说，去他妈的，伸出手对着墙敲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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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掐灭了烟，没有回答她的话。我转头望向窗外，想从那张丑陋的窗帘的颜色判断现在的时间。我不知道还有多久天才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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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上天没有给我太长的消沉与忧郁的时间。那之后没多过久，我的工作就忙了起来。每天有很多的事要做，做完了以后赶回家睡觉。躺在睡惯了的床上，累到甚至不想洗澡的时候，在枕头上可以闻到自己的味道，不会嫌弃自己。因为疲惫，很容易入睡。想不开就不想，或许也是一种人生哲学。一切和从前一样，不过是身边少了一个人。人类到底是活得太短，所以眼界狭隘，才容易为情所困。这世上的一切生离死别，这个守恒的世界还是保持着永恒的和谐的平衡，这个世界仍旧很好。那么为什么伤心？
苏婷婷在那晚以后每天都会发短信给我。她言辞里炙热的浓情蜜意让我不知所措。她把我当做了她的男朋友，可是要我怎么向她解释我当初不过是要一场一夜情？我大部分时间回信很慢，她几次约我我也都含糊其辞地推掉了。是因为我真的很忙，也是因为我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渐渐地冷却她的热情。我甚至在某一个时机告诉她，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很难过，是因为我刚刚失恋。手机那端的她明显沉默了一阵子。良久，我收到回信，她说，你真是一个深情的人。
某一天下班路上，在地铁里，我接到她的电话。一般而言她并不常给我打电话，或许是担心打扰我。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起来。
喂？
她没有说话，听筒里传来一阵模糊地抽噎声。
你怎么了？
我好想你。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断断续续，像被掐住了嗓子。地铁飞速运行的轰鸣声像一阵阵潮水，淹没了她的声音。我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地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我望着地铁的方形窗子里面黑魆魆的隧道墙壁，看见自己的影影绰绰的倒影，风衣的卡其色显得肮脏，整个人是憔悴和灰头土脸的。隧道里面呼啸的风像河溪湍急的水流，把我的面目冲散了。我看不清楚我的表情，然而我想大概是一种丑恶的自私和恬不知耻。
对不起，我说。你想我就来见我好不好？在地铁上说这样的话我始终嫌露骨，所以刻意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却像是有意温存暧昧。
点头那头怔了怔，然后仿佛是勉强打起了精神似的说，好啊。
她提议去看伦勃朗的画展，我忍住了没有问出伦勃朗是谁的问题。我说好啊。
寒潮入侵，天气一日比一日地冷了下去。去见苏婷婷的那个周末我终于穿上了秋裤和羽绒服，然而当我在美术馆门前见到她的时候，她只穿了一件夹克。我问她，你不冷吗？她没有看我，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径直走进了美术馆，我跟在后面。
她看画的时候很专心，在每一幅画面前停顿的时间很长。我却几乎看不出画里的任何玄机，不懂有什么东西值得停留如此长的时间，我甚至在怀疑她不过是作出认真的样子避免与我对话。我只能在站在她身后，看看画又看看她，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窘得太明显。
她在某幅画面前转身低声问我，你知道
终于在看了五幅画以后我忍不住划起了手机。她回头看了看我说，我想听听你的想法。那个瞬间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是错愕和尴尬的混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看到我的窘态连忙说，我很喜欢这幅画，随即讲了些喜欢的原因。但我并没有认真听。
不知道在里面逛了多久，我终于忍不住划起了手机，她看到了问我，有点无聊吧。我笑笑说，没有，主要是我是俗人，和这些高雅艺术总是有些隔阂。
我也笑了，说，那么我们走吧。
你不看了吗？
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差不多了，但我确实也是无聊，因此并没有过多地挽留。
出了美术馆，我们沿着路散步。冬天的大街，无论有多少行人车辆，总是有一种萧瑟的苍白的色彩。不时一阵风吹来，打在脸上，生生地疼。我对她说，我是个俗人，很令你失望把。她笑着说，怎么会呢。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我突然问她，你喜欢我什么？她扑哧一声笑了，我问她笑什么，她说这话一般似乎该女生来问。我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喜欢你的忧郁。你眼神里有一种特别深沉的忧郁，很性感。我根本不是个忧郁的人，我想。我又问，那么你觉得爱情是什么？她说，爱情就是了解。廖一梅不是说嘛，我们的一生里，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爱情就是两个灵魂的互相理解和惺惺相惜。你虽然话不多，但我总觉得我的感受你都懂。每次你只要只言片语就说进我心里了。
我简直纳罕起来，我只觉得自己是一直在敷衍她，甚至担心自己的敷衍是不是太过明显，要伤了她的心，可是她竟把我引为知己？我想起那句陈词滥调，爱情大概真的是盲目的，不自觉地笑了。但大概也不仅是笑她——我简直质疑起爱情来。如果根本爱情是一场谎言，古往今来那么多描绘爱情的文学艺术不过是巧言令色。我们先听说了爱情，然后以爱之名在这个空洞的世界里寻求一些虚假的安慰，是不是。
爱情，有的时候是欺骗自己，有的时候是欺骗对方，有的时候是互相欺骗。爱情，本质上是一场大型骗局。
她自顾自地说着，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我已经没有在听。突然我说，婷婷。她楞了一下，眼里闪过一瞬间的受伤的表情，我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呃，婷婷，我……我有些不知所措，紧张地搓着手，目光飘向了远方。我说，婷婷，我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开始一段新的恋爱。我清楚地看见我的话音还未落，她的眼镜里就已经涌出了泪水。泪水滋润了眼眶，让她的大眼睛显得更加动人，像一只受伤的小鹿。我在一瞬间犹豫起来，我毕竟不忍伤害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然而，我不说，同样是伤害。这就是爱情，或者是，根本是生活的残酷。我们谁都是生活在荒谬里，谁都无可奈何，谁都在劫难逃。
我说，对不起，我心里还一直有之前的那个人。
她低下了头，我看见泪水滴落在她的皮鞋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小脚印。她沉默半晌，哽咽着说，我是可以等的。
可我不想让你等。我说，你不觉得这样对你而言是种不公平吗？你还这样年轻，你还有很多选择——
我还这样年轻，你就跟我上了床却不肯对我负责。她几乎是怒吼出来，尖细的嗓音在冬天的朔风里被吹散，断断续续的苍白。她转过身去，把脸埋在手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从她抽动的肩膀看出她哭得很凶。
行人不时向我们侧目，我站在她身旁，想安慰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手足无措的我只能一直说，你不要哭了好吗？对不起，你不要哭了好吗？
过了很久，她终于抬起头来，红着眼睛说，对不起。我拥抱了她，我说，是我对不起你。
我想要送她回家，她拒绝了。临走前，她说，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我说当然。她勉强笑了笑，一颗泪珠从眼睛掉下来，她有些狼狈地慌忙擦掉，转身走掉了。
她花格子的驼色风衣消失在五颜六色的人海里。像一条被放生的鱼，一瞬间，甩一甩尾巴就完全消失了踪影。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内心突然反了悔。我想要追上她，抱住她，亲吻她，告诉她其实我很爱她。但我到底没有。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我觉得爱情是习惯，她觉得是爱情是了解。其实都不是。爱情是孤独，是灵魂深处的伤痕。当把爱情缱绻的外衣剥开，最深处的总是黑暗诡谲的魅影。爱情是痛苦，是恐惧，是当夜阑人静，突然觉得了生命的荒谬和存在的孤独时的叹息和泪水。
我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下，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这是一个神奇的城市。这里有光鲜靓丽的红男绿女，也有衣不蔽体的劳动者。我处在安全的中间地带，品尝着平淡和普通的快乐与悲伤。我突然觉得内心很平静，只有当寒冷的风扑到脸上，一丝一丝的冰冷气息，我才知道这次是我在流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