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玉真初见面
近来读古典文艺美学,不得章法,即隐晦又婉转,其中脉络错综复杂,即虚无又缥缈,又有各派影响,毫无头绪。离喜欢的东西越来越远了,多得是木讷和空洞,拿出旧文只得抚慰一番。也是将入夜,谈起有关宋词,吾爱有三:情思、世事,浮生。于人情事态的远观之看,“物”与“我”皆在彼岸。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论辞工,论情切,属这首心爱最甚。阙中并不直书“秦楼彩凤,楚馆朝云,曾迷歌笑”,一别多年,行间所怀念的不是醒着时的欢爱,不是帏帐内的云雨,而是醉梦时的舒放,临案时的辞赋。第二句中,相比于“十二主家楼院,应念萧郎”凝于一人的愁怨,二十四桥此处仅剩的冷月凌波,让痛楚更加充盈,天地之间,无不是点点哀愁。而对那年年草木生发,与其加载太多情感,直抒“芳草年年与恨长”,不如叹问其“年年知为谁生”来得凄婉,迷茫苍凉之感顿生。相比于悲戚地回忆那人、那愁、那欢好,抽离和隐去让这片词更加醇浓。那快乐已经消散,只有点滴词句,和那不可名状的情深。那人已不在,只有轻波冷月,和不知为谁而生的芍药。或许正是因为不知为谁而生,反倒可以为人人而生,生而为人人。
“随巧拙,任浮沉。人无同处面如心。不妨旧时从头记,要写行藏入笑林。”词本是具象的,后阙不言它物,十数字却写尽了庸人世态:蝇营狗苟,沉浮无常。寥寥数笔,却恰恰给人无限的带入的可能性,不言具象,却将你我脑海中万千波流茅靡的“庸人”推到眼前,其丰富与可感,绝非直写任何具象可比。然而,词人隐去的不仅是对庸碌世人的工笔,更有对内心愁绪的剖白,颇有“无我”的意态,颇有天眼之看。行间早已隐于万千人中,万千人本各不相同,却正因“人无同”而并无甚分别。故而“我”是“世人皆醉我独醒”,抑或“且作飘零泥上絮”,都已不再重要,又何必去叹“别有人间行路难”?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东坡有两篇《水调歌头》,比之于“亭上绣帘卷”年少时浅觉这篇过极物外,然年岁渐长,则更偏爱此篇。旧时读,总觉得一幅御风飞升、天人交融的图景宛在眼前,词人亦是飞升物外、不可轻度的。然细细读来,却觉子瞻所发“何似在人间”一叹,恰是言明,自己正在孤介一人独与这人间。月中未必有琼楼玉宇,更未必有“玉兔银蟾,姮娥姹女”,但那冰轮常在,东升西落,长照无眠,却不曾失期。月是恒在的,是在人间的悲欢离合和种种不定中,唯一不变的事物。故而他托言“高处不胜寒”,只愿留在俗世里与人“共婵娟”。同是千里共月,比之于“莫辞沉醉,听取阳关彻”的情到绝处,苏子所言,把酒大醉也好,起舞遣怀也罢,都不曾对浮生聚散恨极而绝望。人间自有寒夜欹枕无数,却也自有其柔暖温存之处,就如共月一事,本亦可是“小屏轻扇,人语凉深”的美事。在此处也渐内观心念情愫,外观世情百态,人如不系之舟,浮于内外之间,来往于彼我两岸,或沉吟把酒,或畅意飞仙。仰或无肠可断,立马多时,做这一点浩然气,万里快哉风。
九月二十二草书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