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何美第一次和阿金说“我奶奶说我活不过三十岁”的时候是十三岁,阿金一家才刚刚搬来,何美妈那时还没有得病,在院子墙头晒梅豆干,回头和何美爸说:“要说这人真是没处看呦,那么有钱也有穷光蛋的一天,没准儿你哪天真会发财诶。”何美爸歪在躺椅里笑出一口黄牙:“叫你不要急嘛!”结果晚上就输钱,两个人又大吵,夜里落雨,何美早上起来,发现丢在门口的运动鞋成了两口小水塘,另外,一墙头的梅豆干全毁了。
阿金说:“你奶奶干嘛那样说你呀。”何美说:“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
是阿金借的何美第一块手表,说“何美、何美,你得记得还啊。”何美重重地点头,那表是阿金爸爸的,揣在兜里拉着衣服直往下坠,阿金也没问何美要干嘛,她说想借他就借了,那会儿阿金和周围的野孩子基本打成一片了,何美在窗户根儿下生炉子的时候常看见他们一群人咋咋呼呼地跑,偶尔看两眼,每次都被骂,奶奶说:“作孽呦,作孽呦。”没这两句话就还好,多了这两句,何美是会觉得有点难过的。
像这天气明明要下雪却下雨,夜里盖着两床被子还是觉得寒气顺着脚踝往上爬,受不了的,怎么也睡不着,何美把精工表放在枕头边,秒针“咔哒、咔哒、咔哒”,突然想到数学作业还没写,一家人的碗筷还堆在洗碗池里,阿金的球鞋怎么那么白呀,白得就像今年冬天要下还没下的雪,何美上周来例假了,妈从衣柜扯出卫生棉就丢给她,也没教她怎么用,回头和何美爸骂骂咧咧:“才13岁诶、才13岁。”
他们现在吵架已经不再摔东西了,也不动手,只是吵得很大声,但夜里还是睡在一张床上,每次吵过也从来没有一句“你再也别去赌”。赌钱没有错,输钱才是错,奶奶即便现在这样子也还是会哭的,何美妈会吼她:“半斤八两,你哭什么哭,忘了你老公年轻时怎么在外面轧姘头。”
裙子脏了一块,那天放学的路上还不知道,只是觉得湿漉漉的,半路碰上阿金妈妈,人真好,把女孩该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她了,夜里的时候容易想到这些事,别人给过的好会变成很大一块的好,生活里的糟糕事也容易像世界末日,但好在这些不算数的,早上起来就好了。阿金借的手表攥在手心里,滑漉漉的。
这手表阿金没说什么时候要,何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爸问过她几次,她沉默就对付过去了,前段时间因为奶奶吃药的事,何美挨过一次打,何美爸以为她开始记仇了,也就什么没说,但是也没耽误问。
阿金说:“何美,你爸走起路来就像脚下生风,好急。”何美说:“嗯,可能他就一直那样吧。”
期中考差极了,老师让何美参加补习班,何美每次都笑着答应,之后却没有下文,后来老师辗转让阿金妈和何美爸妈说了,何美妈歪斜在门框上嗑瓜子,说:“阿金妈,我们何美哪来的时间呢,哪来的时间呢?照顾奶奶,放学回来要升炉子的,我身体不好,就一个孩子她不做谁做呢?”阿金妈一口话生生憋在嘴里,后来就又说了句:“老师说隔壁班有个男孩和阿美走得有点近了,让家长注意些。”
何美妈说:“哦,就那个男孩,看上我们家何美了,我们何美不同意,就非说我们何美拿了他东西不还,赖赖唧唧的……”
阿金妈意思说何美毕竟还是个孩子,才13岁。
“可不小了,上礼拜都来例假了。”何美妈压低了嗓门,何美第一次觉得很羞耻。
爸那时说要给奶奶换点好一些的药,还说自己以后一定会好好赚钱的,奶奶一直说自己活不过三十岁,何美每次和她说“我是美美啊”她就开始傻笑,妈知道的,倒也什么没说,就是那种压低嗓门窃窃私语,语气就像说她来例假,炉子怎么升也升不着,阿金他们一帮人又在大门口咋咋呼呼地跑,越不着越着急,眼泪都砸进炉子里了。
阿金没说要,何美天天把手表在怀里搂着,夜里听着指针的“咔哒、咔哒”,爸又在说给奶奶换药了,隔壁班的那个男生今天走路的时候还在哭,他问何美你真的不能再喜欢我了吗?何美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整个人都湿漉漉的。
阿金说:“何美啊,我爸说那是迷信,叫你别信你奶奶说的。”何美说:“你是不是什么事情都和你爸妈说啊?”阿金也开始支支吾吾,摸头发,揉耳朵,一双白球鞋是国外姑姑带回来的,果真不是这里的人,隔壁男生也不是这里的人,他爷爷是个前苏联留学回来的工程师,有精确到能量出头发丝的测图仪,“怎么可能呢?”何美心里想。
“真好啊。”她却这样对隔壁男生说。
总是能感觉到很悲伤啊。
何美和阿金说:“你要信我。”
何美问奶奶自己为什么活不过三十岁的那天晚上天又奇奇怪怪地下着雨,奶奶在哭,爸又输钱,妈妈好大声地骂,把何美和“为什么活不过三十岁”一起淹没在“你怎么不去死”里面,丢在门口的一双运动鞋继续做着两口小水塘,取暖的小炉子也没有升,“我是美美啊”,何美拉着奶奶的手指反反复复地说,奶奶没有傻笑,“我是美美啊。”她就只是哭,“我是美美啊。“奶奶就只是哭。
后来就那么迷迷糊糊的做了一个梦,何美也忘了她是怎么突然之间就在雨里跑,就像身后有人在追着她,好像是爸爸,好像是班主任老师,又像是阿金,隔壁男生在耳边抽抽搭搭地说:“何美你真的不能再喜欢我了吗?”隔壁男生又扯起脖子大喊着:“就是她、就是她拿走了我爷爷的测图仪!”周围的人围起圈子怒气冲冲地看着她,何美大哭着:“我没有啊。”
当第二天早上看着爸爸拿着奶奶最后几件首饰又出门去赌之后,何美决定把手表还给阿金,那手表是阿金爸爸的,很贵,攥在手里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时间流逝的频率,揣在兜里又重重的,拉着衣服直直往下沉。何美攀在墙头上叫阿金,伸手把手表递给他,阿金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接过手表的瞬间才吐出了一句;“何美我帮你把炉子升起来吧。”
在所有人都认定何美就是拿走人家东西的贼之后不久,阿金一家就搬走了,何美妈得了病,大家都说是因为她在外面轧姘头,何美爸还是输钱,最后也终于在没有什么可以再输了之后收手,所有人都认定何美就是拿走隔壁男生那套珍贵测图仪的贼,何美没过一次辩解,奶奶倒是神奇般地好了很多,但是何美再也没有问过她自己为什么就活不过三十岁。
很认真的学习,之后离开这里,后来赶上了拆迁,所有人都离开了这里。大学时交的第一个男朋友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遇到他的那一天刚好赶上一场大雪,那雪纷纷扬扬,下得很是痛快,何美第一次的“我也喜欢你”是给那个男生的回信,雪白大雪般的信纸完完整整地落下这几个字,突然想到阿金,想到那天窗台底下的小炉子火苗突然蹿升,何美说:“阿金,你信我吗?”
阿金说:“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