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雏菊
李央走了。
一袭红衣,那是她母亲的衣服,却从未见她穿过,一叠明信片,那是远方陌生人的问候,却从未和他谋面。
她靠在绿皮火车的硬卧上,盖着披肩睡去,昨夜逃离带来的倦意和今早窗外流动的阳光一同洒在这张脸上,是昨日的稚嫩,纯粹,夹杂着明日的成熟,沧桑,她用渐渐醒来的身体一寸寸肌肤感受阳光的洗礼,用渐渐醒来的灵魂触及到这个地方的风云变幻,来往人潮。
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首歌了,音乐散去抚慰人心的作用便会显得嘈杂,抬眼看窗外的景色,拿掉耳机,塞进背包里,也开始饿了,顺势拿出逃离之前昨天早上李如塞给她的面包,她想,这个点,李如应该起来了吧,估计已经知道她已经走了。恍惚间回过神来,那座小城已经是昨日的记忆了,成了心里念着的一块柔软时光,不想让自己在过往的时光里沦陷,过往虽好,已是过去。李央抬起头,撩起额头前的碎发,扎了个利索的马尾,正视前方,告诉自己,“嗯,前方,开始了。”
“李如,我等会去邮局,你等我一下。”
“行,我正好去买几本杂志,我们一起。”
李央掐算着日期,既害怕被拒绝,又害怕杳无音讯,石沉大海。今天也该到了来信的日子,今天一早路过邮局还没开门,一整天心神不宁,生生挨到了下午,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李如不太懂李央对信件的渴求,但是看到她拿到信件时的兴奋,也就无需多问,同她开心就好。李如眼里,李央一直与遥远的地方保持着书信往来,不明对象,不知何方,但从未间断,那一刻的欢欣雀跃仿佛能让她嗅到青春里那一份山野的味道,李如是向往她的,但是她知道,她成不了她,李如是六月栀子花的清丽可爱,而李央,是四季花海中独自一抹雏菊,如雾般迷蒙,却拥有最浓郁的乡野气息。雏菊是李如对李央最恰切的形容,栀子虽香,却不及一份饱满。
两人打小就情同姐妹,一同生活在职工宿舍大院里的童年,你一定能清楚分辨出她俩的夏天,一个是小卖部面前撒泼耍赖眼巴巴想要买一只雪糕的李央,一个是拿来叠的四方四正的纸币向老板娘买上一支铅笔的李如。李央早李如两天出生,夜晚里的一声啼哭,产房里只有妈妈和孩子俩人的独处,不免有点冷清,连护士有时都会忘了她们的存在。两天后的清晨,李如沐着阳光的降生给这个产房带来了一丝生机,连同李央也用几声哭泣表示了欢迎。护士来登记时,问李家一大家子,你们的小孩叫什么名字啊?“孩子叫:李如,爷爷给取的名字。”“你的呢?”护士问另一位并没有人照顾的产妇。“……” “叫你呢,你们家小孩叫什么名字啊?”“李央”“好巧啊,你们家也姓李啊,真有缘分,这小孩以后就可以做姐妹了。”
世人总是给事情命名为巧合,殊不知,巧合也是一种安排。
为了养活李央,妈妈也开始加班,一个人干两个人的工作,回不来的时候,李央成了李如家的第二个女儿,俩人同吃同住一同上学。李央不够努力,能考进前五,也能退到后五,李如则一路平稳,从没动摇过前十的位置。开始俩人总被认为是双胞胎,随着两个女孩慢慢长大,出落成亭亭女子模样,李如水灵,秀气,书卷气一点,邻家女孩味道三分,是最美好的少女,而李央娇艳,未施粉黛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妩媚,像极了她妈妈,四十多岁的女人仍不减当年姿色,单身女人的传说,定是市井人家茶余饭后少不了的话题。李央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也没什么概念,印象里有一个李叔叔就够了,世人闲杂的话语,关于她的母亲当年不检点,关于她父亲的暴戾,李央从来不入耳,他们的生活,与我何干。李如喜欢李央的性格,正是她性格里所缺少的东西,栀子毕竟不及雏菊一份鲜活的艳丽。
李央母亲加班的夜晚,李央只留给枕边的李如一句“我走了。”
李如大概知道她去了哪。她无意间瞥见过明信片上那座灯火迷离的城市,她无意中扫到过信上“许一场一见如故,眉眼如书”的字眼,那是李央的字迹,那是李央的方向。
李央在火车上拿出信件和明信片,像电影镜头一帧帧回放。
来源于社交网站她偶尔一篇日记的评论,她认识了这个叫“未央”的陌生人。
——“四季流转,万物变化,天地之间,你我未央。”
——“我是宿命的棋子,落在人间,幻化成女子,观望一场花事,触手可及,却又无能为力。”
——饱满,耸立,兀自绽放,山野之间,你丰盛浓烈地活过便好。”随之寄来的还有一本雏菊干花的记事本。
——“烟尘世事,惹人牵绊,山水小城,自生欢喜。”
……
就这样的通信,一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到后来的定时通信,他不拿她当个丫头,孩子,她也不知道他年岁几何。
——想慵懒成一只猫,却任由身体奔波忙碌,想随意吟唱,却窥见生活中不可破坏的整洁,想古朴到隐居,却又挣扎着追求前卫。”
这是丽江的隐喻,他说的隐晦,她却听的真切。用诗心描绘一场遇见,勾起对那方世界的无尽向往。与其说是向往,不如说是在心底计划了许久的一次出逃。她这么做了,还是问了问他的是否允许。
——“温馨里夹杂着雪山的寒气,清新中融合了集市的烟火。许一场一见如故,眉眼如书,予你品读。”
等待的忐忑,在这段时间里占据了李央所有的思绪。
——“没去的人用它向往,去的人用它怀念,没来的人许它梦幻,来的人寄它迷离。”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张火车票,他是掐好时间的,像是在赌一场她是否真正拥有的勇气。
真的要去吗,这会儿轮到李央开始怀疑了。我是向往着丽江的什么,还是,我在向往着丽江那里某个人的什么。李央急需一个人帮她分析,不是万事稳妥的李如,不是不过问任何事情的妈妈,也不是能够解决家里大事小事的李叔叔,李央觉得,自己可能需要一个爸爸。或许,那个人,会是她心底的空缺。
毫不诧异,她静静地跟着前面的这个男人走,没有惊奇,她就是要过来丽江的女孩。
没有过多言语,走过四方街,登上五凤楼,踏入木府,住进客栈。这宿命的女子,来到这心心念念的地方,从未游历,却像是回家,回到她生命开始的地方,回到那娇艳的面容背后的归属。
夜幕降临,灯光摇曳,笙歌连连,影像氤氲,在丽江的夜晚升起最后的缠绵与留念。层层纹路,是青石板的刻画,记忆里的年轮在此缠绕,磨砂玉润,是紫砂与白瓷绝妙的结合,涤荡起心中的点点涟漪,来往游人如织,看过人世烟尘,藐着眼观望世间过往,不关风月,倚着桌聆听戏子咿呀,心念红尘。李央想,不妄来此一遭,记忆与现实重叠,笑意不经意在眼底荡漾,印象中的丽江大抵是这个样子,印象中的他,是这个样子吗?李央不知道。
客栈里,点点红烛,烟影摇晃,他来到她身边,坐下。
“姑娘,明天该回家了。”
第二天清晨,床头放着一大把雏菊,下面垫着一张回去的火车票和一张明信片。
“你穿这衣服,没有你母亲好看。”
他没有与她告别。
她相信,这场出走,不是一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