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猫
回到宿舍,脱下衣服,把衣服泡在桶里,倒入宠物店老板娘临走前送我的一包消毒粉。把抹布倒在消毒水里、浸湿、拧干,拖干净猫曾经蜷缩过的区域。再打了半桶热水,混着冬日冰凉的水,擦干净手、脸,细细洗了个澡。
我无疑是带着一些冷酷和无情做这些事的,我的脑子昏昏沉沉,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要干净,那种手上,和心里的干净。
我是错了,我在逃避什么。我低着头,没人来质问我了,可是我却眼眸低垂,望向自己的靴子、牛仔裤,和牛仔裤上深色的水渍。
宇航下了床,走进卫生间,对着贴在门上的镜子打量自己凌乱的头发和,因午时才起而略带疲倦的面容。
“珊珊。“她叫我,眼睛却依旧看着镜子,漫不经心。
“嗯?”
“这是你的报应。”
说完这句话,她终于看向我。我想我面色苍白。
“她尿在你身上,这是你的报应。”
她接着说:“不过都过去了,现在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我洗干净了我的衣服,可是它的气味,那种甜甜的,像发酸了的果冻的、猫身上独有的气味还留在宿舍里,还留在我的身上。
那股尿液的温热和骚臭,在带有凉意的日光下,在晃动的树影中,在那凄绝的挣扎中,在那针管里少的可怜的赭红中,依旧存在着,丝丝地飘散着。
那只安乐死的针管刺入它颈部的静脉血管时,它怎么想,我怎么想。
我把它装进书包里时,带着它出门时,没想到死这个结果。我们去的是医院,那是个治病救人的地方,我们身上没有多少钱,但尽全力求医问药。
今天9点的太阳是暖和的,它也是暖和的。
回到安乐死的场景上来。那个场面,最不缺乏的却是痛苦和不甘,和安乐相距甚远。
宇航说,我们有什么资格。
穿着助手服的医生走过来,拿给我一张白色的单子和一只黑笔:“这是安乐死和遗体处理的费用,一共200元。”
我签的是自己的名字,留的是自己的电话,死的却是他人。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能为它做什么。我凭什么为它做决定。
一切都发生的好快,我们应该好好地坐下来,开一个会议,各抒己见,举手表决,就如十二公民中那张木色长桌。可是我看见了什么,桌子两旁空空如也,没有人。我和它独坐在这头和那头,对峙着。毫无妥协地,我扔出了令牌。
【死】
第一家宠物店医生对我说,这个检查你最好是做。治不治另说,你捡到了,知道它什么病,你也心安了。
我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时,他在玩游戏。
我们决定去另外一家医院问问看。
我说,走吧。他没什么表情,指挥着旁边的护士:“把猫包起来。”
我到前台付了一罐猫罐头的钱,走出医院时,他依然在玩游戏。没有抬头。
在去第二家医院时,我们选择了坐公交。是我选择了坐公交。它很沉默,在公交上也异常安静,没人发现我的书包里有一只猫。
我用自己的外套裹住它,它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睛亮亮的,土地和黄色牵牛花在风里把颜色搅在了一起,落在它眼里。
它没有昨晚那么暖和了,也不再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了。我下意识地把它搂紧了一些。公交车穿过城市的脉搏,我又焦急,又担心,又遗憾,仿佛意识到这是和时间的一场赛跑。
第二家宠物医院的门诊部里尽是大型犬,他们没让我进去,搬了一把椅子让我坐在门口。风还是有点大,我把它捂的只剩下一张脸
腿部扎了两次,已经抽不出血来了,我们决定从颈部静脉扎。我们是,医生和我。
它顺从了,并不怎么挣扎。赭红色的血很少很少,往回抽的针筒到头了,血管里只有4分之一。
我们就坐在风里,坐在阳光细碎的树影里,等着结果。
这时有个老头推着自行车来买狗,指定要金毛,东张西望问价。
老板娘很热情,推荐了两条大狗,老头嫌年龄大了。老板娘指着角落说,你看我家的狗这两天要生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大家眼睛正往那边一扫,这时,老板娘眼睛尖,扯着嗓子叫起来:“哎呦!生了!生两只了!”
店里的医生护士齐齐出来帮忙,一只深棕色的金毛窜了出来,肚子滚圆,见洞就躲。我们坐在树底下,看这张闹剧。你看,狗子们都在笼里上蹿下跳的,多好笑。
笑着笑着,我就哭起来。
生命多好啊,好好活着多好啊。一门之隔,门内生,门外死。就是这么好笑,就是这么讽刺,就是充满着如此鲜明又意味深长的对比。
老板娘兴奋地对老头说,你要想要现在就能交定金选狗了,老头问多少钱,她说一只3000,自家养的,有保障。
那只叫二妞的金毛被提溜回笼子,各式接产服务都已经雷厉风行摆好了。
离生化检查结果出来还要十几分钟,我要是知道我这么快就把它推上安乐死的手术台,这十几分钟里我可能不会偷偷地抹眼泪还怕被医生、被隔壁小卖部的老板娘、被对面笼子里的四只狗子看到,我要大大方方、干干脆脆地哭一场。或者,给它起个名字。
命名是件可怕的事情,只有人类、和人类愿意赋予它们名字的物种有名字。其他物种一旦有了名字,就一定逃不脱人格的转移
我谨记着那些嘲笑过我如此感性行为的人所说过的话,他们说不要那么有爱心,他们说生死由命,他们说一切随缘,他们说要有物质能力才能去帮助他人,他们说量力而行。他们提醒着我是一个愚蠢又冲动的人,是一个不果敢、也许成就不了大事的人,是一个盲目又不自量力的人。
那就从心理上保持安全距离,不要起名字。
在第一家医院挂号时,前台小姐问:猫咪有名字吗?
心里一沉:“没有”
“好的,那就先叫猫咪哦,等到以后起了名字,再给它在系统里改名。”
它始终都是面目模糊的“它”,或者——“猫咪”
越来越冷了,能明显感觉到怀里的温度在下降。我有些不满,就像往里灌水的老式热水袋,用着用着,怎么没热水了?
结果出来了。糖尿病和肾炎摧垮了它的身体。四个小箭头表示四项结果超标,做检查之前医生说,检测报告很简单的,你都看得懂。果真一目了然。
接下去的事情发生的太快,安乐死这个选项好像也是理所当然地被提出来。
回想整个过程,从同意,到签字,再到打针,我的懦弱杀死了这只猫。一切都进行地地很快速,只有10分钟。我甚至想不起来和宿友打个电话沟通一下。就像一种情绪追着人跑,匆匆忙忙,潦潦草草。
回到宿舍,宇航说,是我们杀死了她。不是的,只有我,是我杀死了她。
事情都在我腿上发生。安乐死的针第一次没有打进去,我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能力承受死亡因我而起并且一分一秒地演绎的现实。
它用尽力气挣扎,医生把它带走了,带到里屋去打没有打完的针。它失禁的尿液浸湿了我的裤子,明显的温热,有37度,这是医生给它做肛测时的温度。
一场是非难断的谋杀结束了。
医生都走了,它也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门外,终于哭出了声,就像螃蟹吐泡泡,情绪终于一颗颗往外吐,一颗颗爆炸。 在包里到处翻找着纸巾,擦了眼泪,擦了鼻涕,然后用尽力气擦去留在书包和裤子上的尿液,再擦不停涌出来的眼泪和鼻涕。
旁边的小卖部老板娘默默地看着我,我再抬头时,她已经退回店里去了。我站在门诊门口,最后看见的画面是医生助手小心翼翼地在楼梯上摆弄一个装着物体的白色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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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签下安乐死手术单时:
“你要带走遗体吗?”
“不用”
”这是我们的单子,这里签名“
”请问。。。你们怎么处理遗体?“
“填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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