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羊角梳
“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
巷子里的灯熄灭时候,游人并没有散尽,晚归的人却在陆续回家的路上了。不久前还挤成长龙的摊位,此刻一溜烟儿似的不见了,只剩一个站在阴影里的大叔,和他面前上百个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梳子。
有个女孩走了进来,第一眼便落在了梳子摊上。女孩的头发像是刚剪不久,发稍弯曲,垂落在脖颈,走路时微微飘动,要很努力才够得着肩。
月光斜照在摊位,给梳子罩上一层光晕。女孩竟看得呆了,下意识地抬手捋了捋头发。火车还没提速的年代里,来自彰化的她也算是北漂一族。自从离家,一个完整的夏天过去了。想起临走前收拾行李,妈妈塞了满满当当的衣物,以及一把用得发亮的梳子。那是母女俩共用的,她悄悄取了出来放回去。那时候,自己和妈妈一样蓄着长发。
巷子到头,往右走,再次步入灯火通明的马路。马路另一头是外籍劳工的聚居地;街头一角,席地而坐一位卖旧物的女人。有床颜色泛黄的棉被,不过不脏,闻起来是刚洗过的清新味儿。一个可口可乐的保温杯,血红色,掉漆,杯口狭窄得可爱。更多的是各种式样的素色衣服,女人说,这些都是她之前的租客留下的。租房子的女生也从南方来,突然下了主意回去;积累了多年的家当,说不要就不要了。
地摊上,女孩发现了一把羊角梳。又是梳子?如果我离开,什么都可以留下,梳子一定会带走的。
“谢谢”。对梳子原来的主人,女孩心里还有许多疑问。但没来得及问出口,脚步便带着她离开了。
想起晴光巷尾那位大叔。不吆喝,不打招呼,明明看到我经过时往他那儿看了,却一句话也没说。他只是伫立着,脸上没有笑意,眼神分明是宁静的,身材足够宽阔,应该可以支撑他站很久。他卖的梳子似乎不错,棕色的、透明的,塑料的、木质的,不一而足,模样也耐看。梳子底下垫着白布,却像是为了方便他不耐烦了,卷个盖儿就能走人。
谁会在深夜24点买梳子,在一个漆黑无人的角落?
迟疑着,便走过了,想回头,却不好意思。旧物摊上那把羊角梳倒是喜欢,不知道大叔那儿有没有?
明天他还会来吗?
巷子所在地叫晴光市场,80年代是台北最繁荣的舶来品集中地。现在舶来品生意萎缩了,一家家30年之久的晴光牌小吃店活了下来。女孩喜静,不爱逛闹市,近来却在巷弄里走得勤快。梳子摊对面有家卖红豆饼的,现做,20台币一个,馅儿多到爆出来,吃完胃里很暖。
有个驼背、坡脚的阿婆,小拖车驮着纸箱,箱子里是几包花生米。阿婆在那个摊位旁边、大约5米开外坐下,倒放纸箱、将花生米摆在上头。除了女孩无人问津。
那是在晚上10点之前。过了8点,红豆饼收摊了;过了10点,阿婆也撤了。巷子尾,一位工牌上写着“廖老师”的保安准时出现,他座位旁边的厕所,有时会闯入一个骑着自行车去卡拉OK卖花的女人。
玫瑰花太艳,淡黄的茉莉可能是隔日的,有些枯萎。女孩下班越来越晚,提前一站下公车,习惯了来晴光走一段。
阿婆:你又来啦。
女孩:有看见卖梳子的吗?就在这儿。
阿婆以为女孩一定不是游客,才能经常来看她。不过对于10点后才出现的卖梳人,她并没有机会遇见。
头发越来越长了,女孩想蓄回来,待年底回家,让妈妈看见一个不陌生的自己。每次靠近那条小巷,她都不由地担心起怪大叔的生意。大叔没有在更早的时段出现,有可能早就去了别处。又或者,他已经不卖梳子了?
又一个凌晨,依旧有月光,空气却冷了。拐角前,女孩顿了顿,转身,径直走向那个寒夜里熠熠发亮的梳子摊。
“嗨,看一看。”
“嗯。”女孩随手拿起一把羊角梳,跟南方租客那个同样的颜色。梳齿纤细密集,梳柄弯如弦月,缀刻着梅花纹。
“凉凉的,不粘发,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