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肚脐
美国作家安妮·普鲁(《断背山》的作者)在吹自己新书《Barkskins》 时说这是一本老式小说,一部主题宏大、人物众多的长篇巨制,“不是大多数美国作家喜爱写的那种凝视肚脐式的、描写家庭破碎与危机的小说。”(“It’s kind of an old-fashioned book, it’s long; it has a lot of characters; it takes a big theme. It isn’t a navel-staring, dysfunctional-family thing that’s so beloved of most American writers.)
安妮·普鲁的书俺没看过对她不熟,但她这个吐嘈俺倒是秒get,因为正好上半年撸了两部美国小说《自由》(乔纳森·弗兰岑)和《金翅雀》(唐娜·塔特),那种不爽的感觉被“盯着肚脐眼”这个词一语道破。
这种小说吧,你不能说它有多烂,看得出作者写作态度那是相当认真,一些片段中人物的感情心理描写也算是细致入微非常精妙,但看久了(字数往往真不少,译成中文都有600多页,英文不知有多厚),就会觉得真tm啰嗦,角色们在故事里对自己命运各种自怜,作者大人则在纸面上对自己文笔各种自恋,任何破B事都能给你啰嗦几十页。而且作者还抱有明显的(不过也非常可笑的)“虽然我只写了几个平凡的小人物小家庭,但我非常高明地从他们身上折射出了整个时代的心灵变迁哦~”的野心,时不时抛出一些段落/金句以准备好给读者/评论员去引用、分析。
这样的作家还动不动就被评论界吹为“当代狄更斯”——对不起,狄大人再怎么完美,啰嗦可从来不是他的优点。
真情实感地沉浸并得意于眼前三寸之地的把玩,眼界狭小,缺乏深度,还莫名自恋,大概这种创作心态就是“凝视肚脐”吧。
这让我想起英伦摇滚里一个流派叫“瞪鞋”(Shoe-Gazing),本是指代一种美丽忧伤迷幻的音乐风格,但字面意思是形容乐队在台上表演时乐手喜欢背对观众,演奏时全程低头盯着自己的鞋的场景——这个场景换成作家写作的话,可不就是“打字时盯着自己的肚脐眼”吗。
后来发现“凝视肚脐”这个现象在文艺领域毫不新鲜。
比如看综艺节目《中国有嘻哈》,就发现Rapper们的歌词写作大部分也是这种“肚脐眼Rap”,关于“我特么多么多么吊,香车美女票子少不了”就能呼噜出嘻哈歌曲总量的50%,然后互相Diss的直男骂街Beef歌大概占去30%,再是什么“忆往昔多么苦逼展未来不忘初心”的Real Talk歌占去10%,最后10%大概才会是有点意思的、言之有物的、总之超越“我我我”的题材。
说唱界不比虚情假意的流行界,不自己写词会被瞧不起,风花雪月情啊爱啊的歌又被视为“Fake”不敢写,为了“Keep Real”,大部分肚子没多少墨水的Rapper就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写眼前、身边的那点破B事,导致在路人看来,说唱界的“我我我”之歌尤其泛滥成灾。
并不是说埋头唱“我我我”就是烂歌,艺术创作的出发点都是“表达真我”嘛,但市面上的“真我”大多只到肚脐眼的程度,离心离腹都还远得很。
学术领域的“肚脐眼研究”貌似也不少。
前段时间因为对一些辽代的遗址和墓葬感兴趣,撸了不少知网上的学术文章,鉴于俺只是枚菜鸟爱好者,对大部分味同嚼蜡的学术专业文无权置喙,看不懂的都归为自己外行罢了。但是后来机缘巧合找到本《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拜读了其中田村实造的《辽代的移民政策和州县制的建立》一文,顿感——

辽代的州县制度什么的,之前翻《辽代历史与考古》也略有了解,不过基本被我归到“无趣无用也记不住”的那类知识里,但田村sir这短短一篇文,既结合《辽史》《契丹国志》《资治通鉴》《宋会要稿》及一些地方志的史料梳理做了理论搭建(论述辽代州县的分类和人口构成),也列举了不少田野考古的第一手材料(来源于实际行旅的地理描述和对辽陵及奉陵邑的勘探挖掘),还对比了渤海国高句丽地区遗址考古成果……总而言之,战前“东洋学派”日本学者功夫之扎实,积累之深厚,眼界之开阔,算是初步领教,且田村sir行文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路人读来作为入门科普也趣味盎然毫无晦涩之感。
(本书中《宫崎市定:王安石的吏士合一政策》也很精彩)
田村实造与关野贞、鸟居龙藏、白鸟库吉等都是民国时期(在日本侵略满洲前提下)最早进入中国调查满蒙地区历史遗迹的日本学者,抛开国家立场不说,这批日本学者的调查成果和学术研究也为东北+东蒙的史地考察开了个极其高的起点。然鹅,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国朝的满蒙史地研究却并没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以至于刘浦江先生在他的《辽金史论》自序里提到“据我看来,直到今天(书籍出版于1999年),我国辽金史研究的总体水平还没有超过战前日本学者曾经达到的那种高度”。俺一个外行路人当然对“那种高度”具体怎么个高法不了解,只单单就田村sir这篇文的囫囵阅读,也真能觉出人家的学术范儿之“气宇不凡”。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反观同样领域的国内学者的专著或论文(仅就俺的阅读经验而言,随口吐个嘈),有干货的往往范围狭小(比如“X代XX考”),写通论的往往不够深入(各类“X代XX研究”),做考古图像实证的往往史料研析功夫薄弱(比如“XX考古报告”),或者文笔太过干瘪捉急,更有很多明显一看目录和摘要就是“混”的硕博论文,说他们是“肚脐眼研究”实不为过。
撸完《辽代的移民政策和州县制的建立》,想起这篇文是田村sir在前往调查辽庆陵的路途中造访祖州遗址后写成的,而田村sir更重要的著作当然是与小林行雄合著的一部辽庆陵的考察报告《庆陵》(这本书名经常出现在各类文末引用list里),于是搜了下这个原始报告长啥样。
原来这本《庆陵——东蒙古辽代帝王陵及其壁画相关考古学的调査报告》1953年就出版了,大开本,图片精美,资料详实,还得了第二年日本学士院的“恩赐赏”大奖(授賞詞),是迄今为止关于辽代皇家王陵的唯一专著,——至,今,没,有,中,译,本。

辽金夏学术圈相比于唐宋的确很冷,没眼球没流量没人材没经费,不奢求达到作为“前人&外人”的日本友邻的“那种高度”也就罢了,但如果连翻译整理前人成果的基础工作都懒得动,甚至利用信息不对称干些搬运或山寨的事,那就很肚脐眼心态了。(《庆陵の壁画》如果能出版,我就不用看《辽墓壁画研究》 这样的烂论文来辣眼睛了)
后来我想,在狭小的世界里打转,沉湎其中自以为是,大概是作为普通人都会难以幸免的弱点,而“文艺工作者”们在此基础上还很容易于创作的光晕中开出自恋的花朵,或于冷板凳的沉闷中垒砌出自缚的高墙,那就只能呵呵了。
PS,根据网上有人整理的日本学士院赏汉学相关著作,这个“恩赐赏”颁了107回,其中就有39部是汉学相关著作,而只有7部有中译本,忽然就有种“俺们把自己的肚脐眼都凝视了上百年(并且继续gazing下去),而人家早已把你看了个底儿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