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
这篇日记是2010年12月17日写的,奇怪的是奶奶去世后我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她。 昨天看一个豆友写《奶奶走了》,心里很难过,流了几滴泪。晚上又看到有人发:虎扑上有位网友的母亲去世了,丧葬期间他没流过几次泪,心里头也没有太悲伤的情绪。他很困惑,是不是自己骨子头是个冷血的人。于是他上论坛发了帖子说这个事。帖子里,有人安慰道:“至亲离去的那一瞬间通常不会使人感到悲伤而真正会让你感到悲痛的是打开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台上随风微曳的绿箩、那安静折叠在床上的绒被,还有那深夜里洗衣机传来的阵阵喧哗。”。 所以想,七年了,还是把这篇日记放出来吧。 立冬后的第一天,你去世了。 事情在一周前就有征兆,那天下午我伸着腿坐在窗边看《我爱问连岳》,突然听到救护车的鸣笛,我心一紧,扯开窗帘看你躺在担架上,你的儿子媳妇围着你大声说走哪条路送你去医院。 我一个人站在窗帘边,手还维持之前的姿势,不知是该下楼还是站在这里看着你。从你被救护车抬走那天起,我夜夜梦魇,直到你下葬后的第七天。 第二天,你就被救护车送回家。他们说这次你不行了,不认识人了,总自顾自的说话,还说看见了去世了的人。一时间人心惶惶,我去看你的那天是周末,门半掩着,你躺在木板床上,盖着大红缎被子。天气凉凉的,看见我进来,姥姥拽着我对你喊:××来了,你可认识她是谁? 你很费劲的把头转过来,眼睛朝着我看,半晌,用干巴巴的手指指左边。(我家正住在你睡的床左边),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学习。姥姥把嘴凑到你耳朵边问:可是叫她好好学习?你点头。姥姥于是很高兴,说果然自家人不同,能认识。之前客人来看她,她就嫌烦,挥手让人走。 我拉拉你的被子,姥姥让我叫你。于是我开口了,奶奶,奶奶,我是××。擦干眼泪,发现你左边眼角也渗出一滴泪。他们连忙拿床头的毛巾给你擦干净。 第二天我弟问我:听说你昨天去看奶奶,哭得不成样子?我一把拽住他,捶了几拳。 父辈们在算你离去的时间,熟识的老人掀开被子看看你,说你额头泛光怕是没几日了。大姨夫坐在凳子上一边抽烟一边说:不得这么快,我看至少还有三天。于是我们儿孙照常上班,父辈留守在家。 周三,我正在电脑前打字,电话响了。一个陌生号码。“喂,我是二哥,奶奶走了,你现在请假回来吧。”我脑袋轰了一声,挂断电话收拾东西走到领导面前说:“我想请假。”他看着我等我继续往下说。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我奶奶去世了。” 下车后,我穿着高跟靴开始跑,转了几条小巷子,跑进门,听见呼天抢地的哭声,你的儿子媳妇一溜边跪在你的灵床边,披麻戴孝。大姥一边哭一边喊:××来了,前几天才在奶奶床前说话,今个回来就看不见奶奶了。 我仓皇跪着地上,又被邻居拉起来,我妈走过来一边哭一边给我扎上红头巾。本地习俗是这样:儿子媳妇披麻戴孝,孙子辈扎红头巾,再往下第四代扎黄头巾,红头巾黄头巾越多寓意福气越好。 四点多请的先生来了,问你是几点走的。说是三点多。先生摸摸你的被子说:一切东西保持原样没动过吧?我们摇头。 他又掐指算时辰,说你离开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到五点,坐在青石上,到了那边也受苦。于是姨娘们又说怎么办得了这苦病(食道癌)就算了,怎么到那边还要受苦,然后孙子辈的说奶奶走的时间不对,没到3点。弟弟说他接到电话的时候是2点56分,我也掏手机看,2点58分的电话。 于是众人又兀自觉得好过了,因为没到三点,到了那边就不受苦了,待会先生来了再跟先生说下。 黄昏时,花圈纷纷送来,大红大绿,像你平时穿的衣服。你是个劲儿足的老太太,若不是得了这病,能活到一百岁,每个人都这么说。当天晚上先生把挽联内容写在一个田字格本子上,一个远房亲戚站在桌边拿毛笔依样写。还没写两个挽联,他就说不会写。 我站在旁边说:那我试试吧。亲戚站在旁边纷纷说家里有大学生就是好,能写写画画的,我没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我一个人站在桌边写了十几张“岳母大人千古”“伯母大人千古”“姨娘大人千古”的挽联。每个都是你,而你看不见听不见。 半夜回家睡觉的时候,看到门口两排花圈上我写的挽联上蹩脚的毛笔字在风里飘。这是你去世的第一天。 你在哪里?我不禁要问。你是掠过我写的那些挽联的夜风?还是在车辆卷起的红色爆竹碎屑里?或是归于虚无。 第二天,早起,扎上头巾戴好孝章,把平时的长发规规矩矩扎成马尾,下楼吃大锅饭,大人们说:“快吃快吃,六点钟家门口的人就要来吊唁,你们女人今天任务重。” 果不其然。进来一个亲朋好友,就呼天抢地,不撩拨起你儿子媳妇的情绪不罢休。每个都要又拉又劝。我们这边的习俗是只要有人来吊唁,门口放一截鞭炮,有人通报来人,女眷就得跪在灵床边哭。 一天哭了多少次我也不记得了,有时候我才跪下起身,或者放下饭碗,听到击鼓奏乐,如导演喊action,我像临时演员一样便手忙脚乱披上头巾,直奔向前,连爬带跪。 神奇的是,每一次我都哭得出来。 下午先生来了,救护车也静静开来,说是送你去殡仪馆化妆。 先生大手一挥说:孝子贤孙,哭。顿时水泥汀地面上升腾起一片哀嚎声,下午三四点的日光冷冷的照过来,而我总觉得你,奶奶,也许正在半空看着我们呢。 你一直说不想死,不想被烧成灰,我也宁愿你葬在一棵树下。 邻居都说你的遗像很生动,像从前的你,端张椅子坐在门口一小片阳光里择菜,在红瓦墙边晒咸鱼,招呼着别人吃茶说话,和一群小老太太走很远的路去看戏。 大伯站在旁边默然看了一眼你的遗像,说刚得病那会你瘦得很,去拍照人家说太瘦了不好看,就又把你带回家养了一阵子才去拍遗照。那个“养”字让我觉得太残忍了。 晚上守夜,我看见腿脚不方便的大哥坐在一张小凳上给你烧纸。对于这个先天有残疾的长孙,你打小就疼爱。他打游戏机没钱回来,你偷偷去找,他没钱了,你正大光明塞钱。去世前,你吩咐把耳朵上那副金戒子取下来留给他。 (在我修改这篇文章的时候,距离大哥离家出走已经三年。然后在我发表这篇文章后的一周,我收到了大哥的死讯,死在寿县的水塘里,很戏剧,我再也不想回忆“万物皆有伤心事”的那天了) 第三天,早起,火盆里已堆满灰烬,他们一夜没睡。收拾停当便要送你去火葬场。我们蹲在卡车里扶花圈,花圈的颜色红红绿绿煞是好看,路上风大,吹散了你的花圈骨架,而一连三天没有合眼的二哥在卡车上竟然扶花圈睡着了。 若是你在,一定是要啰嗦几句的,火化场,宛如各路天兵天将大会师。领了号码牌,便是漫长的等待。几百人头上或披麻或扎红头巾、黄头巾。队伍里有几个老太太小声说你有福气。 下午家人去上坟,你在黄土里,和爷爷一起。周围是齐腿高的芦草,在秋天呈现出一阵金黄色的灰败颜色来。 下山的时候我指着一片田对弟弟说:你还记不记得了,有一年我们走到这里玩,有一大片刚收割过的麦茬,毛刺刺的。他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小学余老师带你们在这秋游,很多人从地里拔了莴笋和白菜,你们杀鱼直接用摔的。我笑了,短暂忘却了家人离世的悲伤。 我带着我持续几天的梦魇,回到床上。 有时候我希望它更轻更轻。不只轻盈最好是轻浮。轻浮到我喝完房里那瓶龙舌兰,就着半昏茫的酒意把头靠在朋友肩膀上往外吐一口气顺便好像只是想到什么的告诉他们。 欸,忘了跟你们说,我奶奶去世了。 也许会有人问:你怎么都不说,我们都不知道。我会告诉他们,没关系,我也经常忘记。 是的。我经常忘记。 于是它又经常不知不觉地变得很重。重到你去世后的某月某日,我顺着一溜小路走回家,走到门口想怎么这么晚了,奶奶还不开灯烧饭,是不是出门打麻将或者走亲戚还没回来。 半秒钟过去,又想起来你已经不会在亮着灯的屋子烧几盘小菜下酒喝了,你在黄土里。 你的屋门逢年过节才会开,头七二七三七烧柱香。而这个半秒钟的念头,让我足足哭了半小时。 直到现在我常有这样的幻觉,好像你还在那间屋子里,晚上自己炒一碟花生米几盘青菜下酒喝,电视开着,直到屏幕哗啦啦现出雪花点的时候,才发现你坐在椅子上早已睡着了。 木桌上放着你的空酒杯,印着冷冷的红花和绿叶。 而你那蓝布印有椰子树和海南风情的窗帘,还是熨帖的爬在木头窗棂上。 后记:2010年写这篇悼念文的时候,一直听Giovanni Marradi 的A Whiter Shade Of Pale ,他的歌里有光亮,黯淡星辰,众生相以及悲天悯人的情怀。就像站在你身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