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离开过的人没有故乡
我出生在北京的一个郊区,现在叫通州,我小时候叫通县。现在大家都习惯叫通州了,但是好多地方还有旧名的痕迹,比方说,现在我要去看病的话,我妈还是会告诉我,去县医院。
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冬天的时候,取暖要烧煤。有一天,我爸最好的哥们,我叫他四叔,给我爸打电话,我接的。宝贝儿,你爸爸呢,叔叔找你爸爸有事儿。我说我爸烧煤去了。叔叔说什么?怎么了?我说烧煤去了,就挂了电话。过了十多分钟,我家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我叔叔大喊,东子,东子!你怎么了!叔叔说我话说不利索,他以为我爸没了,急得心脏病差点犯了。
我爸是刑警大队队长,除了冬天烧煤的时候灰头土脸之外,大部分时候都挺神气的。我也会沾光。他开队里的摩托车送我上学的时候,都会迎来异样的目光。要是开警车接我放学的话,他们除了盯着看,还会说,她干什么了,怎么被带走了。
后来我爸越来越忙,有时候腾不出时间来接我放学。我就会坐车回家。有一次下雨我没带伞,回家都感冒了。我妈气的一天没跟我爸说话。然后我爸跟领导说不干了,要调到普通所里去,当民警。民警时间多,能接我放学。现在我妈老说我爸没上进心,没当上官。我觉得主要怪她那天不跟我爸说话。
从我家往东走路十分钟,就是我姥姥家。我姥姥家和我家截然不同。首先那是个楼房,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住楼房。主卧有一个大阳台,阳台上全是我姥姥种的花草。我妈也想住楼房,而且我妈对美好生活的幻想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幻想带来的代价却主要反映在了我身上。这个故事其实很简单。有一天下午从我姥姥家出来,开过了一辆货车。货车上放着一架钢琴。
钢琴是我妈借了一万块钱买的。后来的七八年里,我家80%以上的鸡飞狗跳源自于这家钢琴。直到上了初中,我妈才终于同意让我放弃学习钢琴。当然,后来我并没用多出来的时间做什么有用的事,我都花在台球厅了。
有一年发大水,半夜,水没过了床脚。我爸背着我去姥姥家时,水到膝盖了。我看到有人在游泳圈里。我挺高兴的,因为要去姥姥家住楼房了。只是那时候我不可能预见到,我们离开那个家就再也不会回去了。
水灾之后,整整一条街的平房都拆了。我们住了楼房。钢琴又陪我搬了三次家后,我妈还是不舍得扔。不仅如此,她挑房子时还会专门看,我的房间里,钢琴摆在哪儿比较合适。尽管我觉得,被水泡的开裂的漆皮,不太符合那天下午那架钢琴带给我妈的幻想。
除了住楼房,我向往的地方还有“市里”,或者说“北京”。我妈也是。她小时候最常和表哥玩,也就是我文舅舅。文舅舅是学艺术的,小时候带我妈去音乐学院,去剧院,看演出。这些东西,通县都没有。
不过要是比起奶奶家,通县就算“城里”。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离家远,可是爸妈单位离家近,我爸把爷爷奶奶接过来陪我住了两年。城里虽然没有市里好,但是城里有加热的马桶,有空调,电脑,这些东西,村里没有。可爷爷奶奶觉得村里好。完成了陪我的任务之后,他们立刻回去了。他们说,不管怎样还是家里好。
十多岁的人永远不会这么想,他们会觉得,只要离家远,哪里都好。
高中毕业后,我在天津读书,后来去杭州实习,毕业之后想去深圳工作。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地名对于我来说都无比诱人。
小时候我想住楼房,后来我想去市里,工作后总想去别的城市。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开。
很多年以来,故乡的云对我来说只是一首普普通通的经典歌曲。可是有一次,在外地工作的时候听到这首歌,我突然想起了上文中我说到的种种琐事,边听边哭。高中骑车上学时,闷热的午后偶尔吹来的就是那故乡的风。在奶奶家和哥哥拿水管喷了满院子的水,一个个水洼中映着的就是那故乡的云。我突然很庆幸我离开过,不然我永远不知道什么叫故乡的风,什么叫故乡的云。
大概是从那时,我不再渴望离开了。我越来越少地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每周都回通州父母家里,后来还把乡下奶奶自己的房间装成喜欢的样子,有时间就去奶奶家住几天。
故乡应该是一个伤口,是一个人选择离开时扯离的部分。
而没有离开过的人,是没有故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