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之海”的双重悲剧——三岛由纪夫《潮骚》的“希腊化生存美学”解读

半个多世纪以来,国际评论界对三岛由纪夫的评论可谓是滥觞全球,因此今儿想要对三岛及其作品写出点新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但是以往的文评大多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太文艺,或者陷在文本的游戏里面匍匐。
我这里要批判的关于三岛的评论,广义的说包括那些文本式的、文艺的知识论的东西,而要上升到思想视野的纯度里面去。什么叫做思想的纯度?大致可以把它理解为就是一种“功夫”或者“武功”也可以,就是纯粹的内在实践,套孔子“文质关系论”就是指纯质无文的东西;中外思想经典,不是拿来茶余饭后的床上读物,或者别的什么猫猫狗狗,也不是你马上就能吸收的大用流行,搞一套什么口水禅的江湖,然后自以为自个修行成功了,从头到脚的成功,其实是痴人说梦。
思想经典是拿来起功夫的,而功夫是一步步,次第相续的练出的,练到一定程度自然就生起一套内在深度、清晰的见解,或者说“见地”,把握住内在思想性的链条,才能彻底消除鸡汤的干扰。那又如何呢,那又有什么用呢?是拿来成就智慧,解脱烦恼的——千百年来的思想经典主要关注的是这个事儿。
估计有人会问,三岛由纪夫不是个文学家嘛?这是外行话,准确的说,三岛的思辨笔触是公认的强悍,如果仅肤于他作为日本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畅销小说家的角度,是不可能理解他哲人式的天才;如果把他作为畅销作家做点文艺评论至少也可以算是高级心灵鸡汤。而排除政治因素,人们历来对他的八卦,主要集中他的肌肉、同性恋、以及匪夷所思的自杀之谜。而坦率的说,要彻底搞清他的这些实践和谜团,就必须以思想视野的纯度走进三岛的内心世界。把他的文学作品提纯为思想作品来审视。
实际上要想读透三岛作品的意趣和旨归,必须要通过把握他的传记和杂文,结合来厘清他创作生涯的思想脉络。1954年发表的《潮骚》,可以称得上架连三岛前后两大创作取向的重要作品,如果说三岛的整个创作生涯主要围绕“黑夜、鲜血、死亡”三大主题展开,《潮骚》无疑是他以“鲜血”或者希腊古典主义“肉体之美”进行自我拯救的最后尝试的一部作品。
《潮骚》的发行当时被称赞为展示了令人惊喜的“另一个三岛”。小说发表的两年前,三岛刚好去了趟希腊,《潮骚》男女主人公就是借鉴希腊神话中达芙妮和克洛埃的原型。故事发生地歌岛的原型是北海道的一座神岛。整部小说描写了一段田园牧歌式的古典派纯爱故事,塑造了淳朴的渔民和捕贝少女。作品很快被译成了英文,由美国著名的克诺夫出版社出版。作品成为当年的畅销书,并获得了当年新潮社的特别嘉奖,甚至日本政府文部省将部分章节收入教材。马上又被日本东宝公司摄制成电影,可谓大显风光。但是评论对小说本身的关注非常有限,更不要说其在三岛思想体系当中的意义更是无人问津。
历史上评论界的一般评价认为,这部作品代表了三岛从来自哈第盖和司汤达的影响,转向了森鸥外的清冽、阳刚和理智风格;而且古典主义,特别是希腊式的肉体、气质的壮美,在这部作品中反应出的对三岛影响的根深蒂固。
如果说《潮骚》的三岛是“另一个三岛”,那之前的,从成名作《假面自白》到《禁色》的三岛又是什么样的?评论对此一般称之为“对性感到困惑和恐惧”的三岛。其实这样说也是比较文艺鸡汤的。当代法国哲学家福柯将希腊意义上“性”视为“欲望”,而非一般肉体性质的“快感”——这和三岛对“性”的理解也是一样的,这个意义上已经超越了同性或者异性意义——“欲望”应该被理解为一种生存性体验。
三岛由纪夫对此在《假面自白》里面其实有明确的描述这一体验:“最初的记忆,以不可思议的实在的影像使我感到苦恼的记忆,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大约四岁)……从坡道上走下来,原来是个年轻人。他前后挑着一担粪桶,头缠一条肮脏的手巾,有一张漂亮红润的脸,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他迈着稳重的脚步从坡道走了下来。他是个清厕夫——掏大粪的人。年轻人脚登胶底鞋,身穿藏青色紧腿裤。……藏青色紧腿裤把他的下半身轮廓清楚地勾勒了出来,它使我联想起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优美地活动着,正在向我走近来。我对这条紧腿裤竟产生一股无可名状的倾倒……是因为我对他的职业感受到一种极度的悲哀,感受到存在一种彻身透骨的悲哀的憧憬似的东西,一种极其感觉意义上的‘悲剧式的东西’。”
这一体验就是三岛由纪夫和福柯的“性”或“欲望”。这一“欲望”不是透过肉身的接触,而是通过“直观”,由意识层面发散开来的内在性震荡体验。为什么说这里已经关乎的是思想性的重大问题?在西方思想史中这一体验实际就是由意识世界向深度世界的“还原
”问题;人从意识出发向它的内在还原出的东西,即所谓“存在”(sein),这可以说是现代西方思想基石(或所谓现象学)的一个基本问题,“存在”是意识的生发根源处,思想史还不是仅通过论证,而是同时真实的体验切身的“直观”到这个东西,这也是思想的神奇和魅力之处,让可以让你切身到更深邃的世界。
但是这神奇和魅力的诱惑,也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即三岛说的“悲剧式”。从上面三岛的文字中可以看到,“意识-存在”的还原路径的过程会引发强烈的身体效应和快感。但是还原到深度存在而引发猝然激情的瞬间,它又将返逆回意识平面世界庸常感中,这在《假面自白》中被三岛描述为“被拒绝的悲哀”;“我的官能寻求它且在被我拒绝的某个场所里,于我无关的生活和事件,以及这些人就是我的‘悲剧性的东西’的定义……‘悲剧性的东西’,也许只不过是一种——我从那里被拒绝了——迅速的预感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罢了”;或者说“悲剧性之物”之所谓之“悲剧”,这里主要在于“存在”被重新倒逼回或“被拒绝”回意识的世界造使得。
《潮骚》之前的三岛,或者还没有变成肌肉男的三岛,就一直被这种体验拉扯的,他在杂文中写到,“1950年,二十五岁的我依然拼命地往返于幸福感的山顶和忧郁的深谷之间”。为了摆脱这种沉郁和难以言状的折磨,那时的三岛一开始尝试骑马,甚至产生出国愿望:几乎宁可不惜一切代价地离开日本。
而与此“黑夜”的三岛不大一样的,那个《潮骚》中希腊化、鲜血化、肌肉阳刚化的三岛,被看做为“另一个三岛”,在这种被折磨的“黑夜”印象还是在《潮骚》中摆脱不掉的透出了麻脚——在他引用魏尔伦的诗篇中就能够看出大概:我的心的莫名莫名悲伤,不知为什么从海底深处,惶恐地疯狂跃动,展翅翱翔……
“大海”是三岛思想中比较重要的“意象”,纵观三岛一生,大海似乎都是指向了他魂牵梦萦的、带给他难以言状的兴奋的、那个深度的“存在本身”(sein),比如他的终结四部曲“丰饶之海”。但是细分起来,《潮骚》中希腊化、官能化的“大海”,和纯粹的对存在的象征之“大海”,还是不同的。这就要指出“悲剧式”的第二重意义——还不仅是从存在那里“被拒绝”,而且整个在“意识-存在”之间这一不断被拉扯的过程,与存在的官能感受渐行渐远,它被三岛由纪夫称为“干枯”,法国当代哲学家马里翁称此为“存在之虚无”。
因此《潮骚》的“另一个三岛”所代表那种希腊化的阳刚和激情之美的“大海”,其思想性象征及创作意图就昭然若揭了。三岛在抵抗和挣扎,以古典美的阳刚抵抗存在的衰微和逝去,以大海的官能性之美存续在存在虚无中的挣扎——这就是《潮骚》的思想主旨。
但是三岛由纪夫还是失败了,“《潮骚》中的自然风光的描写有明显的人为痕迹”,三岛实际在暗示对“幻视”出来的存在感到失望;“二十六岁的我,早已不相信曾拥有的那样深沉的热情的古典主义理念了”;实际不要等到他拍摄《风野狼》和之后《金阁寺》脱稿,三岛已经失控了,这就表现在他思想和写作生涯的最后一大主题:死亡;“我早就想砸烂所有的一切的一切”——这自然也包括希腊化的他自己。
很对人只是注意到三岛由纪夫1954年的《潮骚》,却经常忽略他同年发表的另外一则短篇小说《上锁的房间》,短篇小说表达的渴求自己成为“这个无序世界里的自由居民”实际已经标志了三岛导向疯狂和死亡主题的极速切换。有必要说明的是,死亡或者说自杀之美对三岛来说,这一他的美学思想最权重部分的主旨绝不是对虚无的“逃避”,而依然是“阳刚和抵抗”,一种极致美的抵抗,犹如樱花飘落的瞬间,以死拯救它的逝去;他后来在《春雪》中写到的,“在行将衰微而燃烧起来,为了没有方向也没有归结的死而活着。”以死亡换取生的彼岸,拯救“悲剧性之物”的真实悲剧或无限深度的虚无;“于是产生的是现在的、瞬间的、时时刻刻的死的观念。对我来说,这也或许正是真正非常新鲜的、真正肉感的唯一的观念,“二十六岁的我,古典主义者的我,感到最接近生的我,说不定原来是个假东西。”——三岛由纪夫一开始从“被拒绝”的“悲剧式”中败下阵来,而且又从以《潮骚》为巅峰的希腊化古典主义的抵抗中接着败下来,这是第二重悲剧。有意思的是,20多年后,名震世界的法国当代思想家福柯也走起类似《潮骚》的道路,同样是崇尚希腊化精神,福柯把这一古典性质的抵抗精神表述为一种精神气质(ethos)、生存美学、自由实践、伦理的政治、解放之大政治等概念。不同的是作为本行为文学家的三岛对福柯的“微观权力”没有产生类似的关注,但比较两者,福柯的“微观权力”与三岛由纪夫的“悲剧性之物”之间有着隐秘的联系,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深入关注。
三岛由纪夫给今天绝大多数“读书人”启示是什么?我觉得大概是这样的,通常很多时候,读书人在不懈追寻那种难以为世人所知的艰涩世界的时候,容易忧闷是否活在了自个的世界里自嗨的忘乎所以而躲避世界。但如果你真的不是一个只会读书的“读书人”,不是一个文艺青年或者愤青,而是一个始终被出离和超越于这个平面世界的虚空际向自己潮涌而来的“惊奇”体验,不断被吸引、不断被闯入,甚至不断被折磨的一个无法被这个世界正常归类的人,那么你将毫无可能去回避那种分裂,那种超乎寻常的“惊奇”,你只能选择无畏,抉择去孤独的探索,它不得不成为覆盖你人生中最核心之事,无法留下丝毫的余地和懈怠——你不得不成为去践履道地的密行者。但这同时也冒有难以料想的极大风险。所以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喜欢三岛由纪夫,不是在于他见地的究竟,他不可能是究竟的,而是他具有的那种密行者相类似的“气质”,准确的说他是一个失败的、迷途于密深世界的“密行者”。
一个真正能够懂得三岛的人,其实都可以不必读他的小说,只要读读他的传记和杂文,你就能感觉到他的血液能在你的血管中奔流,他的难以为世人所理解的敏感和脆弱、他的黑夜、他的鲜血所围绕的“悲剧性之物”亦不是显现在这个世界的。后世文评家说他的特有的自杀行为是所谓因“文学而死”,这其实是不懂三岛的。能够那样有勇气去死的三岛,绝对不可能是因为“文”,而是真实袭来的本己的见地给了他真实的勇气,他用他的死去找寻他的那种见地给予的指引。他的见地虽绝不是究竟,但也绝不能说是完全不真实的。三岛是个可怜和可惜的天才,但他也是个真正刚猛的人,这绝不是舞文弄墨,活在自个世界里的文青能够具备的真实见地和无畏的品质。因此,一个读书人若终有一天能区分文本与真实见地的分别,你就能了然自个其实并不是活在自个的世界里,而是活在真正真实的世界里,而能找到卓然自立的真实自信。而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你、迷惑你,因为你正在践履或要终极所至的世界已经包含这所有的一切,好与坏、染与净、善与恶,穷与富,欢乐与忧愁,这一切无有分别,无有局限,无有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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