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千山万水之后,橘子不再是橘子

昨天午休间隙,去公司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一点水果。小店门口正停着准备下货的车,店门口是成箱装运的不同水果,历经千山万水,在高速上来往的货箱里沉睡许久之后,它们正在等待一双挑拣之手的唤醒。
我喜欢在水果店新上货的时候前去购买,因为此时的水果足够新鲜。这次,我买了一点小橘子,五元一斤;另买了一些南国梨,也是五元一斤。

小橘子表皮光亮细腻;南国梨在果篮里摆放整齐,略带绯红,掺杂着梨香与酒香。
无论在哪座城市,橘子对我而言都是遥远却又亲切不已的旧相知,自然也是心头好。而多年前我初来北京求学时,第一晚便在路边水果摊上买了一点南国梨,同样的香味,竟然穿越好几年的时光,让我在今日想起那时的感觉——一个初来北京、懵懂的年轻人。
橘子的亲切之处在于,我的故乡便产橘子,在屈原曾经写下《橘颂》的那片楚国故土上,我曾经在橘林里跟着爷爷、父亲、摘橘人无数次穿梭。我熟知橘树的姿态,知道触摸它的叶片会是什么质感,嗅过它的花香也牢记它花的形状;我能牢记柚子、椪柑、橘子、脐橙等的形态,并将它们区分开来;我懂得为了橘树的健康成长,必须要定期修剪营养枝,需要上农家肥,也需要定期扮演啄木鸟的角色,循着一种奇特的香味及粪便,找寻已经侵入枝干内部的蛀虫,并用药水将它杀死。
在每年的固定时间,果农都需要给橘树喷洒药物,而药物需要农家自主调制,硫磺是其中的一种主要原料。早些年前,橘子还是邻里的一种经济收入来源,他们对橘子的看护也会悉心不少;而随着时间的推进,橘子已经不再是家庭经济收入的来源之一,橘树仍旧是当年的橘树,只是已经少有人看管。伴随着城市拆迁建设的脚步,橘林存在的意义,已经演变成了等待征用的补偿费来源。尽管又是属于收获的秋季,但乡野间的藤蔓杂草早已向昔日的橘林中入侵,直到让橘林与往日的山林融为一体,覆盖那些人为辛劳打理之后的痕迹。

有一段时间,方圆附近的橘林都受到一种病虫害的侵扰——肇事者初为一种蜂,却将卵产在正在生长中的橘子中,潜伏着一场充满破坏与预谋的巨变。枝头的橘子继续生长,表皮上看也并没有什么异常。但是,真相却在于橘子的收获季节,有些橘子早夭,橘林地面遍布变黄坠落的橘子;部分幸存的橘子在剥开皮的时候,才惊现异常——果肉中竟然有蠕动的虫子。肇事者的心机可谓绵密,而起初一切进展的让人浑然不觉,侵害面积也是迅速蔓延。
自然,果品下降,便没有收购者愿意前来。果农们起初还会自主寻药抢救,但在这群人中,当他们的出发点不同,行动步调不一致时,最先冒头的医生即使再悉心,也是无力回天。对这种病虫害的治理实在是应该上升为一种集体行动,进行统一防治与处理,零星个人化的抵抗,实在是缺乏良性环境的根基。但是,至少在我的故乡,这种集体行动起初以支书的号召开始响应,最终却并没有延续下来。当然,当你们在别处发现了更好的谋生之路,自己橘林病虫害的防治自然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国庆回家,我很想像当年一样,再尝尝家乡本地的橘子。然而,父母皆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说,我们这里的橘子已经不好吃了,要是想吃的话,可以联系父亲的一个同事,从他们那里的橘林中挑选。我问为什么,母亲告诉我说,他们所在的地区,对橘林的病虫害防治是一种集体化的行为。这意味着,不论是谁家的橘子,到喷药时,大家集体参与,将所有人的橘林统一对待,集体治理。
听到这里,我不禁明了不少。本来作为个人化的橘林,此时成为了人人参与的公共事务,不知其中有多少自上而下的作用。或许,一直研究公共事务治理之道的奥斯特罗姆会对这个案例感到兴趣:为什么面临同样的病虫害,有些地方能够形成可持续性的集体化防治之道,但有些地方却以失败告终呢?
我仍记得以前每年的九月左右是一个掺杂复杂情绪的季节,这里有丰收的喜悦,有收获时的劳累,也有橘子价格收购并不理想时的叹息,在我的家乡,橘子这么多年的收购价很少超过一元一斤,早年间经常徘徊在五角一斤。但是,不论是喜悦、劳累或是叹息,在收获橘子的现场,鲜活却是主调。一个个橘子随着女人们手里灵动的枝剪(专门收橘子用的剪刀)离开生长许久的树枝,在编织的竹篓里相遇。又簇拥着进了男人们两肩的竹箩筐,最终在路边停靠的大货车与大磅秤边汇聚。
此时的人们是忙碌的,女人们在橘林间穿梭,双手飞快却没有忘记口头上的叽叽喳喳;男人们则担着橘子。身体感到负重时,便响起了起起伏伏的调子,嗨呀嚯,嗨呀嚯。有时候几个主家集中收橘子,在集中点少不了比较一下各家的成色,分享一下看护心得。
那时候的我也在橘林间穿梭,也跟着那些男人们,一遍遍在挑橘子的路上往返;也驻留在收购车边,瞅着一大堆橘子,大概是即将凋敝的秋天最好看的颜色了。但我基本是一个旁观者,收获橘子的劳累并不属于我。即使我感到劳累,那也是因为我玩疯了,在山野间撒够野了;或者是吃够了橘子,肚子撑了。
早午餐一般都由收橘子的主家提供,有时候是包子,有时候是方便面。在乡野间撒野久了,野花看够摘够了,橘子吃饱了,腿酸了时,包子与方便面对我都有不小的吸引力。想吃了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我喜欢作为一个小孩子,掺和在一群劳累之后的大人们中间吃饭的感觉。对他们来说,此时一个孩子的出现,也可以作为他们偶尔休息间隙的一种乐趣。

然而,在此地谈论橘子却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因为在北方广袤的土地上,并没有橘树的踪迹。关于这点,早已有橘生南为橘,生北为枳的经验积累。橘树在北方的稀缺,如同桂花、香樟、栀子在北方的稀缺,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南国故土的常见之物。
随着交通的发展,橘子在任何大城市的超市货架上都可以觅得踪迹,但那些橘子与家乡的橘子却是那么不同。
比如,在家吃橘子,橘子并没有打蜡。剥皮时橘皮会被挤压出充满清香的油水,果瓣的鲜香也是迎面而来;而在此地的货架上,橘子多已打蜡,外观上看过去亮锃锃,好看是好看,但橘子的灵魂却已经在蜡的包裹下沉睡太久,直到不再认识自己。
比如,超市专有丑橘,而在家乡,橘树上的大个儿橘子,比丑橘美味许多。
这次也买了南国梨,据说原产地是东北,尤以辽宁为盛。问店家从哪里进货,店家说是新发地,一个全国各地货物汇聚的枢纽。
南国梨也好,橘子也好,它们都穿越千山万水,和人一样背井离乡,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穿上格外好看的包装。秋风渐起的时候,大概它们还会记得生长地的山野吧!
微雨归家燕成夏
2017.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