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的发声练习
夏天的时候,有那么两三次,一到凌晨三四点,窗外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哭诉声。她一会儿自言自语似的唠叨,一会儿如泣如诉般哀怨,一会儿嚎啕大哭。那声音似乎从对面楼的一条楼道里产生,在静谧的夜里极具穿透力。从窗户望出去,却又找不到声源。我一度以为是游荡在原来村子里的女鬼。为了对付“女鬼”,一向崇尚科学的我,竟然买了几张潍坊杨家埠门神,贴得满屋子都是。贴上之后,我似乎一下子和“迷信”的老辈人接上了线,感觉真的踏实了好多。可是,恐怕我的门神贴错了地方,谁知鬼邪易避,老太太难防。 10月10日,我们国庆假期回来的第二个夜晚,十二点钟刚躺下,就听见有人在砸墙。一开始,我以为是隔壁的人在钉钉子。那声音的确像是从隔壁传来的,沿着墙面从左到右,从下到上,铿锵有力。只要我们一动弹,哪怕翻身说话,墙就挨砸。响一会儿,停一会儿。我甚至觉得有人在搞恶作剧。后来起身,穿鞋走去洗手间撒尿,尿归,门就被砸响了。不必多想,肯定是楼下的老太太又上来了。她砸了好几下,我不想开,以为她砸几下就会自讨没趣回家睡觉。可是,联想到半年里她三番四次的登门拜访,我心里也是窝了一肚子火—— 大概是第一次往屋里搬桌子时,我从公司赶回来已经晚上9点,拆装时候动静大了点,惊动了“圣安”。她气急败坏地从楼下杀上来敲门,问我在搞什么。我嬉皮笑脸地跟她解释,说在修桌子,马上就好,连声道歉。她嚷嚷了几句,就扭屁股走了。第一次和邻居相遇,竟然是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下展开,想必给她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显而易见见,她的心头就此埋下怨火。后来,她就成了我家门口的常客,就像看望自家菜园子似的。就算我掉根针,都有可能挑起她紧绷的反射弧,点燃通向她心底炸药包的导火线。 国庆节前的一天,我晚上在厕所门口穿着高跟鞋试衣服,走了几步,第二天早上刚出门,就遭到了她的围堵。她真是神机妙算啊,我刚摁下电梯,她就从安全通道走上来,问我是不是住她楼上的,气势汹汹地质问我晚上几点回来。巧了,她还没有说完,电梯门就开了,我一言没发,走进了电梯。眼看她的身影被电梯门的挤压中消失,我心里又喜又气。但是那天下午下班后,我有些不敢回家。电影里气急败坏的包租婆,趾高气扬的本地人,坐拥几套房的回迁户,更年期,她似乎比“女鬼”还难缠。一想到回家之后,门上可能被泼满油漆,或者贴满乱七八糟的字条,甚至被劈开砸烂,有几个彪形大汉拎着棍子虎视眈眈地等着我,还有老太太噼里啪啦的叫嚷,我就心里犯怵。 我并没有对她的批评充耳不闻。从她每次连珠炮似的吵嚷声中,我大致能感觉到她的愤怒源:晚上走路有声音,尤其是11点以后的卧室区域。可除了偶尔碰下桌椅板凳,咣当响几下,或者来往于厨房和客厅、卧室之间,接水浇花外,我几乎是黏在椅子上的。过了国庆节,北京气温陡降。那天下班后,我特意冒雨买了双棉拖。和夏天的拖鞋比,棉拖的声音微乎其微了。和小区里的施工声,随便乱窜的狗叫声,上上下下的电梯声,咕噜咕噜的下水道声比,我的动静算的了什么呢!所以,对于我的肉体究竟制造了什么无法忍耐的声响,能够反复引起她的恼怒,我也是莫名其妙。在她接二连三的无理取闹下,我再也不想温柔以对,是时候来场唇枪舌战了! 我穿上拖鞋,气冲冲地走到了门前,拍了一下门。从猫眼里往外看,楼梯间的灯受惊了似的,瞪着大眼珠子照得通亮。可是里面没有老太太。兴许是听到我开门,她又从楼梯间冒了出来,那样子吓了我一大跳:披着煮开了的泡面似的头发,齐刘海,穿着一身粉色的睡衣,右手抓着一根一米长的木棍——活脱脱一个女巫,从对面住户停着的两辆自行车中挤过来。看我出来,她的戏瘾立马上来了,张牙舞爪地叫骂起来。冷空气在周围助兴,我不知道是冻得哆嗦,还是激动得发抖,放开嗓门和她吵起来。 “这都几点了你们不睡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问你晚上几点下班?”这亘古不变的台词,我都不想回答了。 “十一点下班!” “你声音不能小点吗?” “我刚才睡得好好的,怎么着你了?!” “你走路声音那么大,趿拉着拖鞋,能抬起脚吗?” “我怎么走路你管得着吗!你管天管地,管我拉屎放屁?!” “好几次了,我忍了很久了,我跟你说。” “我怎么了?我在自家走路还不行吗?难道在家爬啊!你要是有意见,去找物业!” …… 吵了几个回合,她的棍子都没有派上用场。后来,她撂下狠话 “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让你们住不下去!”,就握着棍子下楼了。 “好啊,我等你!!”我摔门回屋。一场只有口水没有硝烟、只有怒吼没有理智的战争,暂时告一段落。 论吵架技能和经验,我肯定比不上她,好歹比我多活三十年,吵过的架应该比我说过的话还多。不解气地回到卧室,看见床头上搁着的那本书——真是讽刺,那天睡前,我看的书就叫《好好讲道理》。不过,仅仅翻到前言,战争的号角就吹响了,我不得不仓促应战。在毫无准备的征战中,不要说用逻辑反击谬误,就连基本的理智都灰飞烟灭了,只有激动、愤怒,提高嗓音,血压升高,大脑一片空白。——如果我看完整本书再去吵架,思路会更加敏锐、反驳起来会更得心应手吗?我宁愿没有下次。 吵架,似乎是专属于女人的博弈。我从来没有见她男人上来过,或许她没有男人。李肥虽然对她颇有意见,但总是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了。那天晚上,本来我也不想理她,倒是李肥出的馊主意,让我开门。而当我战斗回来,万分激动地跟他汇报战况,可他对我的战果毫无兴趣,不过是淡淡地说了句:“好了,睡吧。”不一会儿就呼呼起来了。唉,像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男人向来不屑一顾吧。他们喜欢做能够展示man power 的事情,而吵架腔就太娘娘腔了!躺在床上,我的心跳得特别快,还在战斗状态;脑子里回放着和她的对话,像是检阅自己的战果,又像是在逐字逐句校对发言稿,更像是为以后的生活另作打算。 她的表情,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如果在电梯里碰上,我未必能认出她来。但是她一张嘴,从来都是一股子恼羞成怒,得理不饶人。我承认,或许我真的打扰了她,无意间用脚跟戳爆了她这个鼓胀的气球。可是,恐怕按照她的要求,你非得双脚离地、腾云驾雾才能帮她免除后顾之忧。她最介意我下班时间晚。其实我最晚也不过八九点到家,说十一点下班,是为李肥背了锅。再进一步说,我离公司远,每天早出早归;他离公司近,每天晚出晚归。而我们之所以住在太舟坞这个地方,是因为他“有幸”申请到了公租房。这里的公租房,是村子的回迁房,也就是说,我们和其他租户一样,和当地居民混居在一起。在没有见识过这个老太太之前,我永远也意识不到回迁房背后的隐患——仅仅是盖楼偷工减料,导致的隔音效果差吗?以李肥为代表的程序猿们,每天晚上十一点回家,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对于村里的老年人来说,他们几乎不懂你是做什么的,把你半夜回家归结为不务正业,你在十一点钟走路,简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了。这些曾经在村里自由惯了的人,似乎对任何干扰都是零容忍。他们习惯了熟人社会,对我们这些外地人嗤之以鼻。一夜暴富的村民,并不会因为住进楼房就变成了贵族。那些劣根性是渗透在骨子里的,几代人都虑不掉。 此刻,我不胜唏嘘。一个是出版社的编辑,一个是大公司的好员工,却拿一个老太太没辙。好在,古人有言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输也好,暂时得利也罢,何必太放在心上呢! 陵以南 2017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