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下册
P508:无情的人总是薄情的。无知的本质，就是薄情。
P511:不幸的童年，使人性格尖锐。
P515:1948年我乘海船经台湾海峡，某日傍晚，暴雨过后，海上出现壮丽景色：三层云，一层在天边，不动，一层是晚霞，一层是下过雨的云，在桅顶飞掠—我说，这就是拜伦。
P516:伟人能够欣赏英雄，但英雄未必瞧得起伟人。
P519:拜伦：“就此别了吧，就是别了吧，如果是永远也别了吧，虽然我不会原谅你，也绝不会背弃你，就此别了吧，就是别了吧，如果是永远也别了吧。”
P525:济慈墓志铭：“这里躺着的是一个姓名写在水上的人。”（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e on water.）
司汤达墓志铭：“活过，写过，爱过。”（visse，scrisse，amo.）
P530:奇怪的文学姻缘，凭本能觉得好。
P534:似乎艺术另有自己的上帝，而她们是上帝的选民。
P544:没有品性上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
P552:读书如交友。读万卷书，朋友总有千把个，但刎颈之交，不过十来人。
P553:人要从凡人做起，也要学会做观众。
P561:个人的青春是不自觉的浪漫主义，文学的浪漫主义是自觉的青春。
P562:人要想博得人同情、叫好，就是犯罪的继续。
文学是不许人拿来做忏悔用的。忏悔是无形无声的，从此改过了，才是忏悔，否则就是，至少是，装腔作势。
P571:对年青人一生的转变有重要影响的事件，如下：死亡，最亲爱的人的死亡。
爱情，得到或失去爱。
大病，病到几乎要死。
旅行，走到室外，有钱的旅行和无钱的流浪。
P580“奖”这种东西，闹着玩玩的，庸人们不识货，凭得奖、不得将起哄。这点道理假如不懂，其他的虚荣更是看不破了。 P583福楼拜：“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才气，你这些东西表示有某种聪明，但年青人，记住布丰的话，'天才，就是坚持不懈的意思'，用心用力去写吧。”“逃避只会更困难。” 我也记在心里，以我的经验，“唯一恰当的词”，有两重心意：一，要最准确的。二，要最美妙的。准确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准确，亦不取。浪漫主义往往只顾美妙而忽视准确，现实主义往往只顾准确而忽视美妙，所以我不是浪漫主义，也不是现实主义。 经验：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词，就越熟练，左顾右盼——来了，甚至这个词会自动跳出来，争先恐后，跳满一桌子，一个比一个准确，一个比一个美妙。写作的幸福，也许就在这静静的狂欢，连连的丰收。 P586什么“典型环境典型人物”，还是不知“人性”为何物，只会向怪癖的人性角落钻，饥饿呀，性压抑呀，好像“人性”就只一只胃，一部生殖器。 P594雨果“悲哀是一只果子 上帝不使它生在 太柔软的载不起它的枝上” P596博学虽然可耻，但使人心宽。心宽而不体胖，希望大家尽量博学吧。 P615万事万物都会过去的，人是要死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就是悲观。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是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 ... 一切都无可奈何，难过的，但是透彻。 P624生命是悲观的，但总得活；要活，就要活得像样！ P644要去评价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致命的问题。 P645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这仅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觉、自识、自评。 P652木心： 树林的远处 出现了骑马的宪兵 列夫托尔斯泰的棺木 徐徐放下墓穴 几万人跪地，唱 永垂不求 有谁用很不协调的高音 喊道：警察跪下 宪兵们纷纷落马一齐跪倒 开始撒土，唱 永垂不朽 P657他大概会说：“总会好起来吧。”那潜台词是：“否则怎么办呢。” P662当你已获得个人性技巧时，就要明白你的归属性。这样就可以事半功倍。 P671一个人到底适宜做什么？要靠他自己去选择。选择对了，大有作为，选择错了，完了。 P673现在小孩子看太空超人，妖魔鬼怪，不要安徒生了。不是安徒生的悲哀，是人类的悲哀。我看到玩电脑的小孩，心想：你们很不幸。 P678每种文化都有它的生老病死。 P682“世界上最孤立的人是最强大的！” P696世界这只大船根本没有船长，有人毁坏，有人修补，但不问这船究竟航向哪里。可以预见，这船会爆炸，会沉没，沉没在宇宙里。 P744明于析物力，陋于知人心，这是马克思理论的要害。 P746理想主义，其实是一种伤感情调。 P771我们要原谅每个哲学家的结结巴巴。 P781弗洛伊德认为梦与精神病有相似之点，梦，精神病，都是潜意识得不到满足的现象。 我的结论：意识，是人性的，潜意识，是魔性的。 P800艺术不是模仿，是提炼和创造。 P885叶赛宁“死不算新鲜 活也不是奇迹” P904所谓社会，就是“主观性”的森林，人人都是其中的孤独者。 P911我看不起那些朝秦暮楚的“思想家”，更看不起那些秦楚不分，或在秦楚之间乱攀关系的人。P922我有俳句：“所谓人文关怀，是邻家传来的焦锅味。” P926存在主义基本原则，是世界荒谬，人生痛苦。 P927“一切存在的都是无缘无故地出生，因软弱而延续，因偶然而死亡。” 海德格尔：“深沉的烦恼好像寂静的雾，遍布于生存的深渊，将外物、他人和我们自己搅在普遍的冷漠之中。这种烦恼显示出生存的全貌。” P929我们看世界是眼睛，心情有异。有四种处境决定我们心情恶劣：一，失恋。二，进监狱，关起来，隔离审查。三，重病。四，赤贫。凡处于这四种处境，看问题，看世界，一定不一样。反过来，一个人健康，有怜爱，自由，生活过得去，不会对生活这样看。 健康是一种麻木。 人的心情会逐渐好转，是因为健康在制衡痛苦。人落入绝症，就是这种制衡的消失。病好起来（病使人敏感，敏感全用在疾病上）人最幸福。大病初愈的人，目光、心情，特别明亮。 P932生活真是可悲。只有快乐时，生活和电影一样——瞬间就过去了。 ... 特定境遇中剧中人的自由选择，也有人称“自由剧”。 ... 萨特的警句：“他人是你的地狱。”我译成：“他人即地狱。” P933你要选择，就要摆脱他人。 P934《欢乐颂》有词：只要世界上还有一双为你流泪的眼睛，你快来参加这欢乐的宴会。如果没有人愿为你流泪，那么你就孤零零地离开吧。 ... 所谓幸福，离不开别人的。 P935知识本身就是高强度的压力。 P954规律和命运，是什么关系？是规律高于命运，还是命运高于规律？既然事物受命运支配，怎么事物又有自己严密的规律？而命运又怎能支配事物这些严密的规律？ P957我的用意，是做一个人，做一个艺术家，要不停地思考，这样才会高超，高明，高贵。 .... 那个才气超过你十倍的人，你要知道，他的功力超过你一百倍。 自己耕耘，自己收获，自己培养自己，自己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P963陶俑，兵马俑，我家里没有——我看得懂。你不能把故宫搬到家里来，也不能把卢浮宫搬进家里来——我看得懂。你进去，所有古董为你存在——何必占有艺术品？ P972“朋友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去，当我想到他们是人类，我就原谅了。” P980要让个性统摄自己的作品。 P981无所作为，也是一种作为。 ... 音乐因为有和声，占了大便宜。文学不能有和声，吃亏了。文学只能是一条线进行，即便字字珠玑，还是一条线，不像音乐可以同时进行。 P984我呢，像个乞丐的碗，什么都要。盛来的东西，吃光，再去讨。文学的大户人家，我都去讨过——遭遇很奇怪：我在大户人家讨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 而且我这个乞丐是付钱的。我要评论赞赏他们的。我吃过尼采家的地粮，一辈子讲不完尼采的高贵，我吃过耶稣手里的天粮，也一辈子赞叹耶稣的智慧生灵。你们听我讲课，快四年了，受到我影响的人，有。有的人怕被人说受木心影响，那就小下去了。我是这样想：你认为受一个人的影响是不好的，那么你已经受了影响——坏的影响。 P985你受老子的影响，不会变成第二个老子。多受历史上先辈的影响，你会成熟。 P987意识流，你不用，排斥，你傻啦！你家电灯我不用，我还是用煤油灯——那你去用，熏死你！ P996这就构成现代艺术的景观，他们在舞台上把世界写得一片黑暗，他们自己生活得很好——这里有欺骗性。 P1008家禽出在大学。虎豹出在山野。 P1010生命的悲哀是衰老，死亡，在这之前，谁也别看不起谁。 P1014跑道上一位胖老头喘着气跑过。木心： “咕咾肉。” P1035我爱的是人生，不是梦。 P1045中国人多，照比例，天才一定该出现——这概率论，在文化艺术上不通的。不是人多就必有天才。蚂蚁再多，不会出个钢琴家。 P1050一个好好的人，一打拳，难看。 P1067文学是可爱的。 生活是好玩的。 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P1069至少，每天要看书。 ... 西方人称电视是白痴灯笼。最有教养的人，家里没有电视。最多给小孩子看看。电视屏幕越来越大，脑子越来越小。 PXXXX五年来，我们的课遭到许多嘲笑。我知道的。一件事，有人嘲笑，有人赞赏，那就像一回事了，否则太冷清——只要有人在研究一件事，我都赞成，哪怕研究打麻将——假如连续五年研究一个题目，不谋名，不谋利，而且不是傻子，一定是值得尊重的，钦佩的。五年研究下来，可以祝大家大器晚成。 ... 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信，信呢，是写给别人的日记。 P1073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 ... 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煞有介事，庄严肃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样子——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 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P1076生活听起来没有奇怪，人人都在吃喝玩乐。没有享受到的生活，算不上生活。 P1093木心： 东来紫气已迟迟，群公有师我无师。 一夕绛帐风飘去，木铎含心终不知。 P1097木心笑说：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P1098我分明看着他说，他爱先秦典籍，只为诸子的文学才华；他以为今日所以伪君子身上，仍然活着孔丘；他想对他爱敬的尼采说：从哲学跑出来吧；他激赏拜伦、雪莱、海涅，却说他们不太会作诗；他说托尔斯泰可惜“头脑不行”，但讲到托翁坟头不设十字架，不设墓碑，忽而语音低落了，颤声说：“伟大！”而谈及萨特的葬礼，木心脸色一正，引尼采的话：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 P1101木心《杰克逊高地》： 五月将尽 连日强光普照 一路一路树荫 呆滞到傍晚 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 天色舒齐地暗下来 那是慢慢的，很慢 绿叶藂间的白屋 夕阳射亮玻璃 草坪湿透，还在洒 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 都相约暗下，暗下 清晰 和蔼 委婉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