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路易斯·康

三十六年前的今天，一位七十三岁的老人倒在纽约宾州车站地下的公厕里，几天后被人发现。他的护照上地址一栏被划去，姓名一栏上写着：路易斯•康。
两年前，我在耶鲁大学的校园内，为两座朴素的房子深为折服，那是康的耶鲁艺术画廊和英国艺术中心。回到家，我找来书，开始学习这个人的作品，这个过程今天还在继续。康是个晚成的艺术家，而我是个晚熟的人。
康是个值得学习而难以学习的艺术家。他诸多的建筑思想，用他自己抽象而缥缈的语言表达出来，往往令人费解。学习康，绝对不能在理论上空对空。康的建筑，虽具有至高的精神性，却不是哲学，它们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艺术实体，是可使用的建筑实体。但仅仅从形式上学习的人，作品似乎又有所缺失。这种实在与精神的平衡是康最为绝妙、最为震撼的地方。
回忆自己在耶鲁英国艺术中心中的感受，最为突出的是那光明美好的、人性的环境。说是环境，因为那不仅仅是空间，也有精细的节点、线脚，更有材料与之配合，丰富而不累赘，一切都是朴素温和的，是那种家常的幸福，那种不伟大的美好，那种不能流芳百世的好建筑。我惊诧于那建筑内部的中庸与平常，那与它苦行僧式的外表、与康苦行僧式的一生不太吻合。但更令我惊诧的在后面，康没有停留在温和的幸福里，所有他晚期的作品，最终都要指向精神深处。
在浏览完各层的画廊，我最后进入图书馆大厅。这“最后”可能就是康的路径设计的结果，因为这个大厅是不易从入口直接到达的，这个最重要的空间，出现在一场艺术盛筵之后，即便不出现在旅程的结尾，也是深藏于内部的。这里，空间是深的，如一口井；进入的通道来自那圆柱形的楼梯间，面对那整个建筑内部唯一肃穆的形体——那个混凝土的堡垒，天光从顶部投下，冥思与内省呈现了。但康并未将这里处理成一个苦修的环境，淡黄的橡木仍然漫反着柔和的光，它们被有节律地分隔开，微微凹陷的水泥分隔线素朴细腻，而这节律的模数高度与画廊内的等同，都符合人身的尺度，空间毫不宏大——真正的庙宇殿堂，在人的内心。
达到前者已经不易，如果一种建筑能够从总体到细节都温和细腻、赏心悦目，而且路径流畅、完好地发挥使用功能，便已经令人赞叹，这是人们对在世的广大建筑师所能抱有的最高期望。而后者，那精神的引领，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康是在前者的基础上，而不是在抛弃前者的基础上，做到了后者，天才之外，那是他用自己对建筑最深的挚爱和苦行僧的一生换来的。那是他对建筑的奉献，是我们的福祉。
（附一年前刊于《新建筑》的文章：http://www.douban.com/note/30545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