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外在北朝的宦海浮沉

                
                       
       我叫虞弘，鱼国人，嗯，在汉人的眼里，我是一个老外。我的故乡在遥远的西方，在十三岁以前，我只是从爷爷给我讲述的故事里了解过那片土地。我爷爷是鱼国的酋长，是他带领着我的族人来到东方草原，并于柔然可汗的治下谋得生息之地。他对人很严厉，却唯独待我特别可亲。他经常将我抱在他的膝上，用满是花白胡子的下巴蹭我的脸，并给我讲关于生活在西方草原上的鱼尾的马、带绶带的鸟和大角的羊的故事。那些神奇的动物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在我面前跳跃，这使得幼年的我，对于西方充满了好奇和幻想。
                
                
                
                
                
                
        我的父亲当时正在柔然可汗帐下任职，并担任使节。因此，我家里经常有各种族属的人来来往往。或许是因为我伶俐可爱，那些大人们总爱逗我，和我说话，我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好几种语言的简单对话。有一天父亲发现了我的这一才能，他很欣喜，并聘请了几位教师来专门教我柔然语、粟特语、波斯语，当然还有汉语。我似乎真的有语言天赋，很快就掌握了这几门当时最重要的语言。父亲好几次当着宾客的面让我吟诵各族先哲的经典诗文，每当我摇头晃脑地背诵出时，总能得到宾客们的一致称赞。
       我的声名很快传到了柔然可汗阿那瓌那里，于是，我被召至他的大帐，和我的父亲一起，在数次外族使者的来访中，担任翻译。我敏锐的表现显然让他十分满意，屡屡将一些珍奇的西方之物赏赐给我，比如绣有葡萄纹和对兽纹的锦缎，装饰着宝石的角形来通杯，还有一匹枣红色的马。据说这些礼物来自于西方，每当我乘着那匹两岁口的骏马奔驰时，我多么想到那个神奇的西方去看看。
                
                
       这时，我家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的父亲在奉命出使西魏后，竟然一去不还，据说西魏国君赏识他的外交才能，不让他回来，并且还赐予他朔州刺史这样的高官。我母亲在家中长吁短叹，抱怨父亲抛下她和孩子们，而作为家中的长子，我感到我的童年也就此终结了，此后我需要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
       柔然可汗也对我父亲的背离而感到失望，因为我父亲是他最得力的使节。而此时，汗国内部面临着危机，高车部时常反叛，突厥部也野心勃勃。内忧之时，与周边的国家打好关系便成为汗国的要事。于是，当可汗打算派遣使者前往波斯和吐谷浑时，十三岁的我被授予莫贺弗的官职，并承担起这次重要的使命。
       肩负重任的我虽然有一些紧张，但也对此充满了期待。这意味着我可以去到梦里的西方故土。我带着可汗的使命，还有大群随从和礼物出发了。在连绵起伏的草原上策马，仿佛风一般自在。数日后，当我来到一片被舒缓而宽阔的河流所滋养的沃野时，我的老仆人揉着昏黄的眼，告诉我这应该就是我们鱼国曾经放马的地方。我在这片沃野上徘徊许久，脑海中浮现的是祖父所描述的那些鱼尾的马、带绶带的鸟和大角的羊，我相信在梦里曾经无数次到达过这里，我下了马，躺在如茵的草地上，仿佛把自己沉浸在故乡的花香梦里。
                
                
       当然，我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继续前行到达波斯。进献上可汗的国书和礼物后，波斯王库萨和热情地接待了我，在伴着曼妙的乐舞的觥筹交错中，他对我年纪轻轻而表现出的不凡仪态表示欣赏，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想和柔然联合共同对付嚈哒人的联盟计划。在接下来的几天会谈中，我们相谈甚欢，在听说我是一个祆教徒后，波斯王甚是惊喜，并且邀请我参加了一场重要的祆教祭祀仪式。我看见带着口罩的祭司对着火坛上永不绝灭的圣火献祭时，心中也勃然而生一股崇敬之心。
                
                
       出使了波斯后，我又出使了吐谷浑，在夸吕汗的治理下，吐谷浑甚是一派内修外治。我在会见可汗时，也虚心请教了治国之道。可汗表示会继续与柔然保持友好的关系。
       回到柔然后，我向可汗汇报了出使的情况和一路的见闻。我思维敏捷，头头是道，可汗对我很满意，在赏赐了金银牛马后，又擢升我为莫缘，继续出使南方的北齐。
       我知道柔然和北齐的关系一直甚好，特别是可汗还曾将公主嫁给北齐的创始人高欢。而这次回来，我也感到可汗的压力愈发重了，与突厥的交战让其焦头烂额，因此，出使北齐，大有向其借兵联合的意思在里面。之前可汗已经频频向北齐派出使者了，但是北齐的皇帝对此却不置可否。因此，我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
       到了北齐后，我对北齐皇帝高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位看似沉默寡言的皇帝在听取了我的一番言论后，表示他会出兵援助柔然，攻打突厥，但是这要在他消除奚和契丹的隐患之后。另外，高洋还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我留在北齐。
       我想到草原上的母亲和弟妹，本想生气地拒绝，可是，高洋却告诉我，这应该是我最好的出路，因为谁都能看出来，柔然汗国气数已尽了。至于我的家眷，他表示不用担心，当他的大军北上之时，自会去帮我取来。
       我辗转思虑再三，最终接受了高洋的邀请，于是天宝三年的正月，我作为直突都督，披挂着甲胄和他一起踏上了北伐库莫奚的征途。也就是在这一年，柔然可汗被突厥所破而自杀的消息传来了。我大哭了一场，以纪念他对我的知遇。但高洋显然还没有攻打突厥的意思，厉兵秣马，转向东北去远征契丹了。
       我终于见识到高洋的城府之深了。但他征伐契丹的途中，他给我下了多道命令，让我去联络诸个受到突厥欺凌的部落。我知道这是在为攻打突厥做准备了。这时，我才反省了自己之前的幼稚，并为高洋的深谋远虑而深感佩服。果然，在征服契丹之后，高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拨转马头直攻突厥，还沉浸在无敌的想象中的突厥没想到忙于东方事务的北齐竟然会来这一手，在毫无防备下溃兵千里，被迫献上了投降书。
      “我为柔然报了仇了。”当高洋再次见到我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算是一种承诺的兑现。我知道，我已为这位皇帝所折服，甘愿在其马前效力了。
      此后，我担任北齐的使节，多次出色完成了外交使命，高洋一路给我加官进爵，从轻车将军，到直斋、直荡都督，凉州刺史，最后到仪同三司，这是一个仅次于三公的荣耀职位，我作为一个老外，能获得如此的赏识，我心怀感激。
      北齐的四境安定，但是皇帝高洋却在承平之后变了个人一般，凶残无道，滥杀无辜，对于朝廷大事也不甚关心了。高洋死后，他的六弟高演夺了侄子高殷的皇位。高演此人尚还有励精图治的念头，但即位第二年被得病死了。高洋的九弟高湛和他的儿子高纬在位的时候，国事愈发糜烂。
我想，我或许该走了。
       在击败了北周对北齐的一次进攻后，为了修复两国关系，我奉命出使北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了皇帝宇文邕，那时还是权臣宇文护一手遮天的时候，在朝堂上，皇帝几乎呆若木鸡，一言不发，宇文护却频频对我颐指气使。我凭借使臣的口才，将他对北齐的无理指控一一辩驳回去了。看起来，他悻悻地，很不高兴，而久不出声的宇文邕，却赞扬了我有使臣之才，这使我注意到这个据说是傀儡的年轻皇帝，以我多年的识人之能，我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或许有非同一般的志向。
       几年后，我听说就是这个年轻人设计诛杀了权臣宇文护，又在国内开展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改革，使得北周国力日盛。与之相比，北齐的皇帝却在日日笙歌。我感到北周取代北齐已是必然了。
建德六年的时候，宇文邕第三次出兵伐齐了，大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很快，兵戈已至邺城之下。而此时，我却被委任出使南方的陈国，其实是去进献高纬请求庇护的投降书。我心中有了主意了，出城后并未南下，而是径直去了宇文邕的营前。宇文邕在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毫无芥蒂地邀请我进入他的大帐。当我叙述了自己的目的后，他握住了我的手。
       不久，高纬被俘虏了，被带往长安。我看着这个懦弱的青年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中还是不禁对这个我效力过二十八年的王朝有一丝叹惋。
在北周，我依然担任使节，宇文邕授予我仪同大将军的荣耀，封我广兴县开国伯的爵位，赏赐采邑六百户，还赐予我统领乡团的军事权。但遗憾的是，他不久就去世了。他的儿子宇文赟即位后，竟然重蹈了北齐的覆辙，开始沉溺于玩乐和酒色。我颇为郁闷，不忍心看着北周也像北齐那样衰败下去。不久后，宇文赟就一命呜呼了，他年幼的儿子被扶上王位，而皇后的父亲杨坚则把控了权力。
我和杨坚曾是同事，虽然此时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但他对我并不错，有时还会来我家，在生长着枣椰树的花园里和我一起听来自龟兹的乐师弹奏琵琶，当我表示对前景感到担忧时，他会劝我振作起来。不久，他以皇帝的命令将并、代、介三州的乡团交由我管理，此外还让我代理萨保府的首领。
                
                
       萨保是粟特人对商队领袖的称呼。这些年，从西方进入北朝的粟特人、波斯人、龟兹人等越来越多，他们往往是牵着骆驼来做生意的，于是朝廷专门设了萨保府来管理。看到他们风尘仆仆的脸，我想到了他们所来自的遥远西方，那也曾是我的故乡。我邀请他们坐下来，喝上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然后听他们讲在草原和沙漠上发生的种种离奇故事，骑着大象或骆驼的勇士在面对狮子攻击时如何与之搏斗，葡萄成熟时人们要欢歌起舞，据说可以酿出最好的酒。我充满好奇地听着，就像小时候一样，那些我熟悉或不熟悉的事，都久远得如同往昔，又清晰得如同眼前。
                
                
                
                
                
                
       杨坚在第二年废黜了北周的小皇帝，自己登上了皇位。经历了太多的改朝换代，我已经不知道是否该为北周鞠一把泪，还是为新兴的隋朝喝一把彩。杨坚仍然授予我仪同三司的官衔，并且将并州作为我的镇守之地。我带着全家到了并州，找了一处宅院安居下来。或许是年纪大了，我感到年轻时出使四方意气昂扬的时代已经离我远去。现在的我，宁愿宅在家中，和老妻一起听听音乐，看看胡腾舞，借以消磨我的光阴。
                
                
       光阴如水一般流逝，终于，那一天来了。弥留之际的我，拉着儿子的手，告诉他我要以祆教的方式天葬，当野兽食尽我的血肉后，就把我的骨殖放在石椁里即可。儿子含着泪答应了。
       在朦胧中，我仿佛听到光明之神的召唤，那来自天国的永恒之火愈发明亮，我的魂灵飞起，追随着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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