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时,我进入了梦境
失眠时,我反倒是真的开始做梦了。
白日的一切,坍缩成捏作一团的纸张,凝聚成眩目的强白色光晕,不断向内退缩,直至吞噬了我的记忆。
面孔和屏幕,是传说中的每一天醒着的遭遇。
林林总总,模糊和嘈杂的面孔,在公车座椅边的背包上,在未冲水的厕所隔间里,在伸向同一瓶酸奶的手后。同一条线路,同样数目的站点,路过同样的小学操场,做着和南极企鹅同样的动作,在同样拥挤的公车上,亲密触碰着因陌生而麻木到无知觉的皮肤。
他是谁?她是谁?它是谁?你是谁?你眼里映射的我是谁?陌生的人群在身边穿梭,这是一种来自高度近视的高糊体验。我不认识这周遭的一切。从熟悉的子宫、童年和故乡,突地被甩到了几度温差的此地,而故乡又是哪些人的异乡。
这是个陌生人类的社会。一天,我猜最少我会和一百个人有关。八十五个擦肩而过的与我毫无交集,即便狭窄的公共空间让我们如胶似漆,肌肤的挤压却引不起任何柔软和暖意和,更别说荷尔蒙与欢喜得汗毛竖立。十一二个我们互知姓名,共处一室,彼此不必交谈。只有那三四个钻进我的心脏,他们都在屏幕那一端。
陌生的感觉不陌生,警觉中,不陌生的感觉却变得陌生起来。
我说这样的比喻,就像我知头上永远有天空作我世界的天花板,可我从未想过去识得其中任何一片云。这么近,却那么远。有人说,嘿,这流动的现代性。
白日的记忆很难进入记忆,人群里的人不可名,每一段交集悬置在半空,模糊混沌得像初世,一切都等待被命名。
不知这代,是何代?
强光褪去,夜晚可见度极低,思想的形状开始清晰。
想奔跑去沙漠,在因为颗粒度显著而不那么饱和的红色抚照着的沙漠,漫无边际,身处其中,四处陌生,却躺在灵魂之间。还有一片莫测的泸沽湖,这湖里可能住着海妖一般的怪物,当我站在湖边的高处,直想深深跳入其中,被它浸没浸没,才是真正的拥有。或者走入深不见底的墨色森林,迷雾不断被左右两排树木在眼前簇拥成的锐角劈开,一直向前,像个小兽那样。也可能从岸边的一点点水开始,一步一步走下去,海水的厚度当然不止我身高那么点。
我猜,不小心,我都总有消失在人类社会的冲动。在八九年前就有。但地球哪里没有人类。
我失眠了,却反倒是真的开始做梦了。
我想知道,空气里有多少食梦貘开始行动,捕捉人们可怜的天马行空,就像白天世界的警察那样。
还有多少扇窗的背后,有人头痛得紧,在悬挂着众人均匀呼吸的屋顶下,在明日到来之前,细细听灵魂的声音,他们在游戏之外。
有多大的空间安放着被不断找寻的意义,有多少苦闷和皱起眉的怀疑被集体的力量阉割。
我知道是我想太多了,想太多的动物会被监进思想牢狱,跑太慢的人会被群象踏扁平。
极度的梦幻,与极度的真实,一直是拉扯和撕裂我身体的两股力量。
前者给我诗和密布水珠的雾,后者在我的骨里筑造起钢筋和水泥。
白天时,前者胜利;入睡时,后者占上风。
只有在失眠的凌晨,它们才会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