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雾里(六)
9
我再次醒來。
海浪聲磅礴,雖然分貝不小,不過這種規律的潮水聲確實有助於睡眠。
桂綸鎂在我面前,“怎麼樣?還要繼續睡嗎?兩個小時到了,有沒有好一點。”
剛才還是夢,2992702333,我立即要找我的手機,才想起已經丟失了。是不是要和她確認一下這是否真的是她的IM號碼。當然漸漸清醒的我意識到了這是個多荒唐的主意。
“不睡了,好像好了很多。”我看看表,時間剛是零點。“你幾點要...你幾點就要走。”
她笑了一下,“四點吧,我搭7點的飛機回斯德哥爾摩,中午回臺北。”
“五點也來得及吧。”
“在Luleå還得找人拿個東西,需要早點出發。”她見我醒來,慢慢退回座位,“沒事,如果你身體沒事的話,我們可以聊到四點。”
我看看窗外,還是一片墨黑,可能在桂綸鎂於斯德哥爾摩起飛的前後,這裡會迎來短暫的白天,隨後黑夜便會立即回歸。不過窗外的霧氣似乎沒有那麼重了。突然我發現我竟然不再期待霧氣更濃,雖然那會讓桂綸鎂留下,但我不再期待了。
“這本書還挺有趣。”桂綸鎂拿著我的書,是海德格爾的《形而上學導論》,“我一點不覺得我能看懂,但讀的時候腦子裡想法不少。”
如果是今晚前的我,可能已然開始賣弄。但我笑著看她,沒有說話。
她拿出手機,“我把封面拍下來,回臺北可以找一本。”
“就這本吧,這本書是你的了,反正我已經看過一遍了。”
“哈,我好笨,剛才還說回臺北找,我該知道這樣講,你肯定會把這本送我。所以,謝謝嘍。”她拿起書來衝我晃了晃,放在旁邊的桌上。“所以,你可以開始告訴我了,你來這裡是要找什麼?對了,還沒問到你是做什麼的?”
“算是,開個圖書館吧,也做類似教育的事情。”
“怪不得,看很多書吧。我也知道開書店的人未必看書,不過你肯定是看很多那種。”
“如果東西都在書裡,也不必現在來這裡了。”我又想到和她的偶遇,“還好東西不都在書裡。”
“什麼東西不在書裡呢?”
“這肯定說不全的,我隨便說一些。你不在書裡,心悸不在書裡,霧可以在書裡但也不是現在的模樣。”
“但你來瑞典,也不是找我,心悸和霧吧。”
她沒那麼好糊弄過去,“當然,但從此去哪裡都可以帶著找你的理由了。說起這次來瑞典是要找什麼,說的泛一點當然是找自己。這本來是個最俗氣的說法,但是有你的故事在前,我就不擔心這個表述會太空洞。”又提到這個故事,是我醒來後第一次微微的心悸。
“多說一點。”她把自己靠在沙發的一側,擺出了傾聽的姿勢。“我發現你總是能解釋明白。”
夜行到最深處,窗外已然儘黑,她看起來有些倦意。我們一個因為心疾,一個因為疲憊,意識漸漸的滑向邊緣的地帶。
“嗯。最簡單的說就是找到能夠有不同經歷的地方,看到自己不在一個城市高樓裡的狀態,這就是驅動我們來到這個懸涯邊的緣由吧。雖然大多數人就是逃離一下,還附帶著美化。但我們可能覺得聽到這個懸涯邊的海潮聲,會帶來些不一樣。當然認為這個現象會帶來改變的這個想法是很蠢的,真的蠢那種。不過多想一步,又是意識到這個具體的愚蠢,接著能看出很多不同。”
“這次你來瑞典看出什麼了嗎?”
我擺出一個明知故問的表情看著她,“豈止是看出什麼了嗎?你想想今晚我能看出什麼?”
“所以人其實才是這一路上最重要的經歷吧。”說完她嘆了氣。
我當然可以真誠的迎合她的嘆氣,“對,又是最少見的。”
“為什麼會這樣少?”
“這個問題複雜點了,但其是我想反過來問你。如果要你說說,你剛才為什麼嘆氣,又為什麼,在你一直流浪的這個過程中,你對途中遇到的人失望?”
“等一下,你為什麼說我是流浪?”
我稍稍停了一下,“因為,知道自己屬於何處,出行就是旅行吧。如果不知道自己屬於何處,出行就算是流浪。還可以多說一句,剛才我還說到逃離,這也是一樣,知道自己屬於何處,到然就可以逃離,如果不知道,也無所謂逃了。所以這當然這不僅僅是定義的區別。正因為是流浪,所以你無目的,沒有期待的走,把經歷交給運氣或交給某個神。”
“那為什麼那些自認是旅行的人,在城市裡生活,知道自己屬於何處,每天卻彷徨的像無家可去?這麼想要逃離?”她像是不完全認可我說的。
我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你像這樣流浪,有多久了?”
“十幾年了吧。”
“為什麼總是要出來走?時不時的?你在臺北不好嗎?”我明顯在引誘著什麼。“因為沒有一個所謂的地方,家,或者故鄉什麼的能讓人全部的滿足。不光對我,我覺得對誰都不行。”
“對,就像你的故事裡,他們週末去爬山到半山腰。如果故事裡的人都全然滿足,也就不會神話你並去淺嘗輒止的尋找你?沒有滿足這回事。”我追問的天性慣性的發生,“你覺得不滿足是個惡習嗎?”
她皺皺眉頭,“我其實很不擅長聊這樣的東西,就是挺抽象的問題,也總有人在採訪我的時候問類似問題,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講。好多人有能力很玄的回答,我不認為他們真懂了,也不認為那有什麼用。”
我似乎問多了一個問題,若是那次兩小時的睡眠之前,我可能已經敏感的開始擔憂,怕又留下了糟糕的印象。不過現在,我倒是已經自在了。“對啊,所以你剛才問我為什麼旅行的人在城市裡像無家可歸,哈哈,這不是逼我答這些玄奧的話,你都不認為會有用,你好狡猾!”
“那這樣的問題該怎麼聊的下去?稍微往深一點聊,就總是會遇到這樣或那樣不容易用語言說的東西。當然平常我和人聊天,他們也總覺的這樣的東西無聊,然後就繞開讓話題走向其實他們自己也不會覺得有趣和有意義的內容。但也都能假裝樂在其中。“
她好像真的受這樣問題的困擾,竟然露出生澀的神情,茫茫然無所措,她帶著些野心委屈的咀嚼這份困擾,像是回到了那個夏天,在樓道里坐著,崛強的孟克柔。
”現在像你這樣仔細的人太少了。“我想著現在最合適的表達,”所以很多時候對話不是對話,也就是大家做做樣子。“
她沒忍住長嘆一口氣。我接著說。
”或是覺得自己在說些什麼,也都是空談。你剛才也說有人神乎其神的回答,你不覺得有什麼,現在的文章,視頻,訪談,電影,行動。要麼做做樣子,要麼是在空談。“我突然想起我正像我自己說的一樣誇誇其談,”我們今天的應該不算吧?“我半開玩笑地說。
”今天的當然不是“,她顯得像是有誰提到她的開心事,”不過我以前倒貢獻過不少這樣的訪談,興許電影也有不少,真是不想再做這些了,所以像你說的這種”流浪“,我現在倒是越做越多。不過你還真是蠻會總結,這樣的話我說不出來。“
她坦率的令人動容,但從剛才的故事之後,有些事情我早已經明白了。”有意思的在於,認為自己屬於哪裡的,反而要逃,說明他們滿足了又不滿足。不認為自己屬於任何地方的,到處流浪的,不滿足但又滿足了。“我意識到自己說了個胡說到極點的話了,不過她能明白,我接著問”那麼在你流浪裡面,遇到的這些人,這些讓你有些失望的人,如果你要描述一下他們,你會怎麼說呢?“
她從斜靠著的狀態坐起來,稍微想了一小下,像有個壞點子一樣狡猾的笑了笑,“我想,遇到的大多數人就都是懶人食譜吧。”
我笑起來,”懶人食譜?怎麼說?“
”就是說雖然看起來特精美,特別美味,但每個人其實都特別模式化的對待自己啊,而且還不是什麼複雜的菜譜,是...“
“啊,懂了懂了”,我鼓起掌來,”這個比喻說的太妙了!“我稍微嚴肅一下繼續說,”其實這就是我要說的,懶人食譜的比喻不比我剛才說的那些有的沒的滿足又不滿足,不滿足又滿足好嗎?你還真的蠻會總結,這樣的話我說不出來。“我模仿她剛才的口吻。
”好像是誒。“她傻傻的笑起來,顯得特別受用,一個特別不像是我們年紀的笑容,像個還未被所謂”謙虛“蠱惑的小孩,被突如其來的誇獎。
”對了,你能喝酒嗎?我屋裡還有一點酒,我們不如現在把它喝掉吧。“她突然想起來。
我想即便我是深度的酒精過敏,現在吃著抗過敏藥也要喝下這頓酒。窗外風大了,漸漸的,這個夜晚都甦醒和遼闊起來。
10
她起身開門走回她的房間。留下一串腳步聲遠去,海潮轟隆與外面習習的夜風吹拂進來。我突然湧上些俠客的快意情緒,像是來自遙遠唐朝的某些酣暢淋漓的過去,素未謀面,恰逢知己,不問過往來者,把酒相談。
而我過去對桂綸鎂的所有美好想象,以及對這些想象破滅的擔憂,在今天都一掃而空,她恰如期待,她又難以捉摸。她是不可知的現在,和僅有的未來。可以想像沒有人能夠絕對自處,總是要以什麼作為參照。從遙遠的年代而來,以神為參照,直到被扭曲的現在,以想像中被工業與消費慾望雕琢的自我為參照。但我要說,若是在這個年代,對神的信仰注定不可能,人也應當以他人為參照,我便希望桂綸鎂就是我的參照。
像是她誇讚我的理性表述,我恰恰明白這就是我的限制與邊界,我將很難像她那樣詩意的生活,那些悖論和比喻。這僅僅是被語言的外表展示出來的部分,在這些表述的內裡,語言所無法觸及的地方,是一個幾乎可以被稱為終點的所在,那個來自不滿足又達乎滿足的所在。
她很快拿了酒回來,威士忌和伏特加都有一些。她問道:“沒事吧,你現在喝一些酒。”
我其實相當不勝酒力,但怎能拒絕我們接下來的對話中加入狄俄尼索斯的精神。
她給我們倒了酒,自己的明顯比我的多不少,看起來是個好酒的人,這倒並非我最初對她的想像。“敬Brandon。”她說道。
“敬這杯通宵酒。”我回道,大大的喝下一口,這酒可真辣。
隨後話題在我們之間流動著,聊起電影,她對電影史如數家珍,頗有心得,我用我所知的哲學與其他的知識做著她認為我擅長的解釋。兩三杯酒下去,我們對情緒已然敏感。我放些音樂,有些空蕩如訴的鋼琴曲,我們流下眼淚已是正常的反應。這麼一首極其綿延婉轉的曲子,情緒在大調與小調間高低變幻,在悲極後突然的舒緩,最是令人落淚。我說起來:“這樣的曲子,真是難以描述。”
她來了興致,喝了一小口酒,指著自己的臉說:“你看我。把音樂倒到剛才的部分。”
我索性回退到這支曲子的最開始,琴鍵將水滴般的旋律流出,先是一段階梯式的小調音樂,像是從容的走向深淵。她閉上眼睛,向後仰過去,一種拉奧孔般的痛苦表情慢慢的浮現在她的臉上,從簡單的悲傷,到一種像是肉體疼痛的扭曲表情。她的肩膀跟著旋律慢慢轉動起來,與其說是表演,她更像是在跳舞。緩緩的,音樂轉為大調,行版的節奏,她眉眼舒展但絲毫沒有一絲快樂,倒像是欣慰。音樂停一拍,隨後這段旋律重複,桂綸鎂也隨著停下,向著相反的方向移動自己的肩膀。她的眼淚很快的湧出來,她的表情沒有變化,僅僅是眼淚明顯的流了下來。她閉著眼睛,眼淚越發的明顯,幾乎連成了水流。不僅如此,和著,或者並沒有和著節拍,她細細地嗚咽起來。
我突然被最沉的悲慟找到,這些悲慟早超越了我和旁人所能夠經歷的生死悲歡。千百萬家庭在戰爭中的所失,最正義高尚之人的冤曲與誤解,上億人背棄善念而墮入平庸世俗,一個時代在無力的抵抗慾望與互相的仇恨與傾軋。我當然也流淚,比剛才聽到的任何悲愴音樂都要多的眼淚。
她的嗚咽聲停了,屋裡只剩下我的痛哭。她溫柔的看著我,像是早已預言到這一幕的發生,她的眼神裡沒有安慰,倒是對我繼續哭泣的鼓勵,我全失了控制,放聲大哭。從未預料今晚會有這樣的一幕,但已然發生,卻是最尋常而必然。
我漸漸的收了哭聲,她說道:“我是真的知道了,你心裡可能真有些東西。”
我沒有因為這個評價掀起什麼波瀾。從今晚開始,好些東西,都走向了不同的方向。理念和經驗,可言說的不可言說的,我心理爭論不休的康德與尼采,都吃驚的收了聲音,他們安靜又禮貌的坐下,看著桂綸鎂握著酒杯,也慢慢的沉靜下來。我們有一會兒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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