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 书摘 (三)
P113 近卫前久博学多才,擅长吟诗作赋。他知书达理,是位称职的朝臣,只可惜他有个怪癖,喜欢四处游荡。永禄三年,信长尚且年轻,当年正好在桶狭间大败了今川义元。那时的前久已被提拔为从一位左大臣,受上杉谦信的邀请来到越后。身为地方武将的谦信能宴请身居高位的朝臣,在四邻的豪族面前挣足了面子。信长接管了京都的实权之后,前久开始接近信长。信长虽不崇拜朝廷,无奈近卫前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不能马虎了事。当时,近卫前久正接到萨摩岛津家的邀请。萨摩是九州岛上的独立势力,并不归信长所有。而信长对前久试图前往九州一事很不满,他阻止前久: “你留在京都。” 前久有些任性,一旦作出决定就非做不可,他竟偷偷溜出京都跑去了萨摩。不久后,他返回京都向信长致歉。信长不能责怪于他,毕竟近卫前久是天子的家臣,自己不过是个外臣,何况信长当上朝臣之后,官位仍在近卫前久之下。而前久来给信长道歉,在信长看来也觉得滑稽。 前久听闻信长即将进入甲府,便赶来恳求: “我不曾见过东国,望大人恩准同行。” 前久时年四十六岁,比信长年轻两岁。虽是饱学之士,骨子里却透着孩子气。后来信长在本能寺死于非命,前久因为惧怕叛将明智光秀误以为他与信长交情深厚,慌乱之下削发为僧。他身上没有朝臣奸猾的通病,相反有些任性。 信长明察秋毫。 ——然而,近卫却不明事理。 家康单单招待信长一人已是十分小心翼翼,以至于德川势力范围内的一草一木也跟着他战战兢兢。如果再加上天下首屈一指的朝臣——太政大臣,不知道家康会是何等的诚惶诚恐。近卫竟全然没有察觉,他不仅迟钝,而且厚颜,朝臣们的通病就是根本不会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常常满不在乎地接受人家的好意。 信长替家康着想,越想越气,于是呵斥近卫: “连老夫也要对德川大人客气三分,怎么能带你同去?” 据说信长拒绝得直截了当。他有此顾虑。假如别人没有察觉,不论是近卫或是其他人,一定会遭到他的训斥。 要说信长器重的类型,古书《备前老人物语》中载有信长的原话,大意如下: “概括说来,以动心动情之人为善者。” 据说有一次,信长在居室内呼唤侍童。唤来后却说没事让他退下。接着喊来另一位侍童。同样也打发这名侍童说“没事,退下”。这名侍童正要起身,见草席上有灰尘,顺便拾起放入和服袖子中后才退了下去。据说信长表扬了他,称赞说“此乃习武之道,那侍童心地纯洁”。近卫前久遭到痛骂,真实由于他迟钝的观察力与信长的价值观相悖。信长心痛家康想接待自己的一片苦心,也是出自他的这一评价基准。 P124 “日向守大人(光秀),家康实不敢当。” 家康坐在上座,却恭敬地颔首致谢。但光秀却面露憔悴。 “莫非是病了?” 家康觉得奇怪。光秀原本是浪人,因才华四溢被信长看中,在这十年里,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如今光秀上了年纪,时年五十四岁。年轻时他的眉眼生得端正,面庞小而红润,额头光亮,发际线高,正如信长给他取的绰号一样,长得像颗“金橘”。而平日里气色不错的光秀当天却有些反常。 正是光秀在半月后在本能寺偷袭并杀害了信长,但此刻接待家康时,他尚未暗中酝酿计划。一看便知光秀是常识丰富之人,在织田家的诸多将领中,他与细川藤孝同为最有教养者。光秀尤其熟知室町时代的武家礼法。信长之所以挑选光秀负责接待家康,正是由于其他四位家老各自忙于征战,而光秀担任的平定丹波、丹后(京都府)一事正好告一段落,他身为丹波国国君相对轻松。 家康知道信长尽管赏识光秀的能力,但却不偏爱他。 上次进攻甲府,光秀也一同前行。当原武田势力圈被基本平定之后,光秀专程来到位于诹访的信长营内,恭贺信长说:“此战大快人心。”此后,却又多说了一句: “我等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信长厌恶如此倨傲的语气。家康对信长的脾气了如指掌,所以从不提自己二十余年的辛劳。当时正在征战中国地方的羽柴秀吉,在这方面,非但不会夸耀自己,相反唯恐立功过大。秀吉率领织田家大军在播州地方一路拼杀,终于攻下毛利的同盟、别所氏的城池——三木城,继续沿备前进发。而当他与毛利的大军一决高下时,秀吉却多次在信长面前提到: “攻打毛利,藤吉郎信心不足。” 于是恳请信长直接指挥最终决战。当时秀吉已经用水攻攻打毛利同盟之一的清水氏备中高松城(冈山市西北面八公里处),将他长期包围,以此逼出安芸广岛的毛利部队,然后决一死战。秀吉口口声声说没有信心赢得此战。这当然不是真话。如果自己独自一人攻下比武田势力还要强大的毛利氏,那功绩真是震古烁今。俗话说,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秀吉故意将功劳让给信长,避免惹祸上身。秀吉的这种性格与家康如出一辙,家康从不炫耀自己同盟二十多年来的成绩。他们俩都是深谋远虑之人,而光秀缺乏远见。 光秀总是一副崇尚才能至上的模样,他善于施展自己的才华。一来是他的性格决定的,二来与他的狼人经历也息息相关。他能有今天,全是靠自己赤手空拳打拼出来的。浪人与普通武士不同,他们的人机观念淡薄。人靠着人际关系才能存活,世上最通晓这一道理的莫过于秀吉和家康,家康甚至为了维持与信长的良好人际关系,不惜杀害妻儿。但光秀心中却丝毫没有这种概念,反之可以说光秀不够狡猾。光秀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毫不顾忌地脱口而出:“我等多年的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这回武田家灭亡真是皆大欢喜。”不过,织田家这一让人称奇的庞大势力全靠天才信长一手组建而成,其中耗费的苦心信长最为清楚不过。在他看来,唯有自己才是有功之臣,秀吉、光秀无非是锤子、凿子一般的工具。工具自然要锋利些为好,因此信长在部下当中挑选敏锐者出任长官。不过工具终归是工具,工具夸耀自己的功绩是信长的大忌。光秀犯了忌讳,激怒了信长。 P131 “已无路可走。” 家康绝望了。此时的家康正值壮年,面貌却老成,世人都说他是年老奸诈。但他的性格并非一两种思路能够分析清楚。从他的立场来看,他既不是织田家的家臣,信长也不是他的主君,二人是同盟关系,且信长要求家康做的远远多于他为家康付出的。由于信长的猜疑,家康不得不处死妻儿,况且在聚散不定、人心叵测的战国乱世,家康竟然能坚持与信长结为同盟二十多年。要说这样做对家康有利,恐怕仅是从结果得出的观点,因为信长最终控制了中央。家康意志力的最深处存在着一种超越了计算得失的迟钝而牢固的情感。 在后人看来,家康最终夺取了天下。然而家康自年轻时起,直至信长去世,从未将抢得天下第一的宝座作为自己的目标而采取任何行动。 P147 其实家康的前半生没有一日能安稳入眠,好比日夜漂泊于大海之上。 P157 然而另一方面,河尻当初在织田家做粮仓记账、掌管财政时老练娴熟,但对于人情世故的理解却比少年还要肤浅幼稚。 P166 家康漂亮的外交手腕令他的手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家康与信长同盟二十多年,外交上始终忍气吞声。可信长一死,家康改头换面,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在给北条氏下战书时,难免顾虑,倘若北条氏重新站立起来,家康或许会遭遇惨败。然而家康彻底分析了敌军主将北条氏直及其手下部将的性格之后,断然挺直腰杆,语气强硬起来。假设对方是信长一类的人物,家康必定卑躬屈膝、恨不得舔舐对方的脚底,想尽一切办法以防事态恶化。恐怕家康不是改头换面,而是变得老奸巨猾,已能根据对手的强弱转换自己的角色了。 P167 家康依然身在东海。 其间,家康仿佛对中央政局的变动漠不关心,每日忙碌不已。举例来说,家康积蓄钱财算计到了骨髓,他紧握财政大权。当时,领主的收入以谷物计算,偶尔也有金、银、铜等货币进账。他命令官员将有洞孔的铜币用线串起来,堆积在他用心修建的城内钱库中。而金币或银币,每一叠他都细心地用纸包好,再亲自在纸面上注明年月日,从不让官员插手注明日期工作。那个时候,秀吉的庆长小判与大判尚未发行,所以金币并不成套。用当时的话来讲,只有各地私铸金币,因此,家康包好的金币块也是大小不一。 多年以后,到了丰臣时代末期,丰臣家有位权势显赫的大名名叫细川忠兴,他位于伏见官邸的金银所剩无几,走投无路的细川差老臣松井佐渡找到家康,希望得到家康的支援。 ——这个简单。 家康爽快答应。他令人从钱库中抬出两只陈旧的四脚箱,让松井佐渡自己打开。每只箱子里均装有金币百枚,且每包黄金上都有家康的字迹,无一例外地记载有年号。最有年头的还要数家康在穷乡僻壤的三河时候积攒下来的。 以一知万。例如夏季,他只食用最廉价的麦饭,内衣总是让下人染成黄色,以便经久耐穿。 《古老物语》中记载: “大人曾说,男子的内衣不要用白色的棉布,染成黄色最好。” 但是,以朴素节俭著称的三河武士还是公认白色内衣最好,并未效仿家康。 “三河大人(家康)极为吝啬。” 随着家康名气的增大,类似评价也在世间流传开来。当年深受织田信长喜爱的文武双全之才浦生氏乡在秀吉时代遭排挤。他在丰臣时代,与宫中大名闲聊时,话题突然转到: ——万一太阁有了不测,天下将落入谁人之手? 氏乡不假思索立即答道: “加贺大人(前田利家)自然是众望所归。德川大人做事吝啬,恐怕大名中无人愿意跟随他。” 《天野逸话》与《前桥闻书》中也记载有家康苛刻的财政手腕。市场上的米价攀升时,家康立刻出售城内粮库中的屯粮。一旦米价跌落,他又会用金银购买大米,囤积起来。直到他夺取政权隐居骏河之后,依然改不了这个习惯。 ——主君实在擅长精打细算。 世间留下许多类似的评论。类似的,还有记载家康的一段奇怪话语: “有人常说我家康过于敛财,那都是些不明事理的人。幕府手中掌握的金银越多,底下流通的也就越少,世人势必会愈发珍惜钱粮。而如果世间金银过剩,物价一定会猛涨,百姓的生活就会窘困起来。” 信长与秀吉致力于促进货币经济发展,且考虑到振兴国家贸易,增加的是一国之财富。而家康的经济观显得狭窄,未曾打破地方小农意识,结果家康的思想最终成为德川政权的财政思想,他们一直认为谷物才是国家财政的基础,而忽略了逐渐发展起来的商业经济,且只是一味地实行节俭主义,这项原则一直持续到了江户幕府末期。 这对于家康来说是坚不可摧的信念。 话说家康晚年,一次与诸侯在庭园内漫步,中途来到石头砌成的洗手盆前洗净双手后,从怀中掏出手纸欲拭净水渍,此时突然有微风袭来,一张手纸随风飞走。家康急急忙忙追至草丛中,终于捡了起来,轻轻拂净后,又仔细放入怀中。身旁的侍童看到老主君如此吝啬,忍不住偷笑。家康随即察觉,颇有些不快: “老夫绝非下意识为之,但我却凭借此精神得了天下。” 家康直言不讳,赢得了天下确是不争的事实。 不管怎样,当时的天下尚且在秀吉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