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愿望(九)夜班小丑
嘀可哒,嘀可哒,齿轮转过三百二十下。
动起来啦,动起来啦,我彩虹色的旋转木马。
嘀可哒,嘀可哒,齿轮再转三百二十下。
旋转木马,旋转木马,昨晚梦里可还有鲜花。
游乐场营业到午夜十二点。
就好像真的有人会在这里游玩儿到午夜十二点一样。
大多数时候,我们其实都只是守着一个空荡的大门,对着冰凉的石砖和掉漆的椅子表演,拉希尔先生不止一次地说这是一种磨练,恩,它确实是一种磨练,这个世界上没有比逗笑石砖和椅子更难的事情了,特别还是在几乎没有任何报酬的情况下。
拉希尔先生是一个很呆板的人,这样的人适合在银行里当个精算,或者去做那种需要画精细图纸的工程师,甚至在殡仪馆里当个化妆师,恩对,最后这种职业最适合他,他那一手顶尖儿的化妆技术能给死人画得再死人不过了,可是他偏偏跑来这里开了一座游乐园,一座老式的,呆板的,几乎纯粹靠人力驱动的游乐园。
您可能想问什么叫做几乎纯粹靠人力驱动的游乐园,呐,我给您介绍一下我们的娱乐项目,您就明白了。从进门儿开始说起,进门时候你肯定能看到的人是我,我在橡木堆砌起来的小丑舞台上表演,大多数时候都只有我一个人,唱唱诙谐(鬼知道到底诙谐不诙谐)的小曲儿,弹弹我的五弦琴,至于难度更高的表演……我可不是不会!只不过……实在没有表演的必要罢了。顺着小丑舞台往后,您可以看到一左一右两个娱乐项目,左边那个是爱莉娅太太的玩偶工坊,做工细致的门楣后面,是年岁和老太太差不多大的工作台和储物柜,你能够在小工坊身边找到那个点缀着锡铁星辰和玻璃月亮的小棚屋,花上几枚硬币换来一打常青藤编制的圆环,那些作为套圈奖励的礼物玩偶,全部都出自于老太太的巧手。右边儿的那个是老约翰的靶场,这位瘸了一条腿的老小伙儿,年轻时候是个驰骋山林的神射手(他自己说的),在一次和灰熊的搏斗中永远地失去了半个左脚掌,在四处某事无果之后,这才来到了游乐园,正因为如此,在他的靶场里,只有最原始的那种弓弩,和爱莉娅太太的玩偶一样,都是他自己手工打造的。
在这之后的,是一座旋转木马,彩虹色的,仿佛甜蜜糖果一般的,旋转木马,整个游乐园里唯一一个靠着电力和机械运作的设施,拉希尔先生的毕生家产,我们的明星设备,那些会在明亮愉悦的提琴伴奏下旋转的茶杯,是游乐园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个月的饭票,那些在霓虹灯或者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梦幻光彩的小马,是我在这晦暗的橡木舞台上表演的唯一意义,那些……那些……那些……
那些现在都没有了。
都没有了。
没有了!
就在爱莉娅太太的小鹏屋后面,就在老约翰的靶场后面,杰里科先生的金鱼池前面,我的旋转木马!不不不……拉希尔先生的旋转木马!它现在……没有了!
旋转木马的尸体就躺在那里,整个木制的圆盘从中间裂开,分成了不规则的两块,那些曾经绚丽多彩的茶杯和小马,现在都毫无声息地躺在泥地里,用来照明和点缀的霓虹灯毫无光彩地缠绕在木马的头顶,像是一个蹩脚理发师打理出来的头发,拉希尔先生平日里会精心擦拭打理的那些亮银色的栅栏,变成了一段段扭曲的残肢,散落满地……
没有了……没有了……我脑海里盘旋着这样的声音,像是充满了腐臭的苍蝇,他们嗡嗡地响着,折磨着我脆弱的神经……我实在是不知道……外面的马路这么宽!足够并排开过两辆轮船!马路上的灯光那么明亮!简直可以开场演唱会!究竟得是什么样子的人!不不是人!蠢货!蠢货!蠢货!能把车子直接开到一个还在营业当中的游乐园里来!
还撞到了我的旋转木马……不不不……拉希尔先生的旋转木马上!
我顺着被黑色的橡胶车轮划出两道漆黑痕迹石头小径,嗅着空气中焦臭的充满汽油恶臭的味道,经过爱莉娅老太太的小木屋,路过老约翰的靶场,到达这末日一般的场景面前的时候,这辆橙红色的福特野马还在绝望地,仿佛垂死挣扎一般地喘息着,在我的注视之下,它发出了最后一阵衰竭的叹息,安静了下去。
然后一阵更加响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准确来说,这是一阵哼哼唧唧的,含混着哭腔的年轻女孩子的呻吟,我暂缓下心里愤怒激烈的情绪,绕到车子的侧面去,透过游乐场昏暗的灯光看去,清晰地看到,在这猛烈撞击中彻底变成一团废铁的事物中,还困着一个浑身鲜血的人。
“喂!”我大声叫着。
“喂!”我的声音在重新变得寂静的夜晚里传出老远。
“喂!”我的声音又从远方灰色水泥筑成的围墙传了回来。
她没有回答我。
我瞬间觉得胸膛里的心脏停跳了一拍,带来一种莫名其妙的绞痛,就算是之前看到旋转木马被撞了个粉碎我都没有感到这么心痛和害怕,于是我又叫:“嗨!”
她还是没有回答我,那哼哼唧唧的呻吟也小了下去,淹没在了我的声音和它们的回响里。
眼泪顺着我的眼角开始往外涌动,是痛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难过,我急切地站直身体,绕过事故的废墟,来到靠近她的一侧,隔着一层还依稀透着橙红色的铁皮对着她叫道:“喂!”
她依旧没有回答。
我惶恐地站起来,一只手捂着自己阵痛的胸口,环顾四周,在一片废墟和残垣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它,那是一只独角,独角兽的独角,旋转木马上的独角兽的独角。
它曾经是那彩虹一般的旋转木马中,最为耀眼明亮的颜色,最梦幻也最靓丽的光芒,当拉希尔先生接通开关,让整个旋转木马在流光溢彩中舞动起来,唱起欢乐明快的歌儿,旋转,跳跃的时候,它就在那里!那最显眼的位置,那只浑身银白的独角兽的头顶!它在漫天流光和华彩中,骄傲神气地闪耀着,它是漫天星斗中的北斗,它是璀璨珠宝里的钻石,它是……
它是现在这片废墟和残垣中,离我手边最近,长得最像是一根撬棍的东西。
我拿过了它。
插进了车门的缝隙中。
使出了浑身力气。
我的肌肉和钢铁同时发出呻吟。
终于出现了一道缝隙。
我透着这缝隙再次对她喊:“喂!能听见么?”
声音在残破的金属间折射,循着黑暗的,充满血腥气息的车内空气到达她的耳孔,我甚至都能看见她头顶凌乱的发丝被这声音吹出涟漪,但是她依然没有回答我。
我伸出手去,举起我手里的独角,撑住缝隙。
再次用力。
那道缝隙一点点地再次打开,最终在一阵晦涩的嘶鸣中彻底打开,我探身进去,在一片模糊的黑暗重,我的手指触碰到她温热的身体,在粘稠的织物与皮革间,艰难地帮她松开安全带,在我自己剧烈的,仿佛破旧风箱一般的喘息重,拽着她一点点地从这里逃离出去。
月光和游乐场的灯光再一次回到我们身上的时候,我已经浑身汗雨如浆了。
我顾不得喘息,伸出指头放在她还在往外淌血的鼻子间,确认一股微弱的气流喷到了我的指尖,“喂!喂!喂!”我再次喊,一边喊一边拍打着她的面庞。
或许是终于不再浑浊的空气起到了作用,或许是我的叫声实在太过凄厉,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终于给出了一些回应,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翠绿色的眼睛,翠绿的,仿佛爱莉娅老太太用来编制套环的常青藤,这眼睛里充满着迷惑和茫然,纵然有厚重的汽油味道和血腥味作为干扰,但是依然能够感受到明显的酒精气息对她产生的干扰。
她睁开了眼睛,痛苦地呻吟一声,借着月光和游乐园的灯光打量了我一下。
她本来低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痉挛一般地举了起来,撑在我的胸口,发出巨大的力量,她挣脱了我的臂弯,她向后倒去。
那根还插在车门缝隙里的独角兽角。
轻轻地,迅捷地,毫无声息地,穿刺了她的身体。
嘀可哒,嘀可哒,齿轮转过三百二十下。
动起来啦,动起来啦,我彩虹色的旋转木马。
嘀可哒,嘀可哒,齿轮再转三百二十下。
旋转木马,旋转木马,昨晚梦里可还有鲜花。
嘀可哒,嘀可哒,齿轮最后三百二十下。
看看我啊,看看我啊,为什么总要躲开我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