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书
村里人常说我的伯公(我爷爷的大哥)是活的最潇洒的人,一个近八旬的老单身汉,住着政府分配的二层楼房,每天早起后坐在院子里抽两支烟,然后刷免费的老年卡去大公园溜达一圈,中午回家吃完饭再去村里的麻将馆里度过一下午。
多么自由,了无牵挂。
村里人见到他常笑着揶揄他,不过他自己一定也没想到曾经痛恨的政府会如此善待他,所以每次都夹着烟,头微微仰起,似是而非的笑笑。
那还是我爸妈结婚前,那时候政府给地,房子自己造,不知什么原因政府没给伯公地,一丁点儿地都没给,所以他住在我家院子里的一间小平房里,那间小平房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了,地上铺的还是砖块,水泥也没有刷,伯公的吃喝拉撒全在那间小平房里,最里面靠墙是一张床,床尾放一只尿壶和掉漆的木马桶,靠门边放一只小桌子,一个煤球炉,伯公住的房子透着股阴森,昏暗又潮湿,还有股子尿味和烟味,所以没人往他屋子里去,我在去过一次后也拒绝去第二次了,每次我妈让我端碗红烧肉给伯公,我总是小心翼翼端着碗,然后在院子里大喊一声:“伯公!”然后他就从他的屋子里走出来,接过我手里的红烧肉,咧开嘴笑,用带着烟味的手摸摸我的头,叫我“小不孝”。
我在小时候十分畏惧伯公,不过这在我上小学后有所缓解,因为那时我爸妈下班晚,没时间接送我上下学,这一重要的任务就交给了我的伯公,他还为此买了一辆崭新的三轮车,三轮车上放一只小木板凳,这就是我的专车了,他起的很早,当我还带着起床气,气鼓鼓的坐在桌子前,不情不愿慢吞吞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我家客堂里笑眯眯地抽起烟了,三轮车也早已开好锁,推到院子外,就等着随时出发。每天放学,他又早早的来接我,每次我出校门,他都在学校林荫道的一颗大树下,眯着眼睛坐在路牙上抽烟,我要跑过去叫他一声“伯公!”他才转过头,对我笑笑,然后站起身拍拍屁股上沾的尘土,再载我回家。回家的时候他总是故意走有很多小店的那条路,然后往我手里塞一块钱,让我去小店里买小零食吃,就是这一段时间,慢慢的,我跟伯公比跟爷爷还亲。
后来我学会骑自行车,就想要自己骑自行车上下学,但他还是不放心,最初的一个月里,他还是雷打不动的接送我上下学,我在前面骑着自行车,他就在后面骑着三轮车跟着。有一次放学,回家路上的一个Y字路口施工,我们经过的时候,他在后面喊我,让我当心一点,我应声,照旧在前面骑,忽然听到哐啷一声,我停下来一回头,他滚到在地上,三轮车也翻了,他倒没事似的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灰,把车扶正,我问他有没有跌痛,他一脸严肃,摆摆手,不痛。
伯公确实顽强,我从没见过哪个嗜烟成隐的人活的那么好的,他是老烟枪,从我记事起,他就每天要抽掉三包阿诗玛,他身上的烟味就像从他身体里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一样,每一天每一刻都浓烈。而然他确实常年都不生病,连感冒咳嗽都显少有,他常常跟人说,活的开心最重要了,别的乱七八糟的管他爹的。
他没有任何存款,每个月靠领政府的养老金过活,每个月都把钱花的一分不剩,这里有一部分是给我和堂姐的零花钱,大部分是他的香烟钱和打牌钱,他逢人就会说,存钱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吃掉喝掉用掉最好。
在村上的所有人都秉承着祖宗留下的老传统省吃俭用的时候,伯公这样的确实是个例外,那时我爷爷同时兼有两份副业,他给别墅区当保安,给有钱人家打理花草,还给红白喜事的人家吹锣打鼓,但依旧是个小气鬼,我和堂姐问他要一块钱,他也会从口袋里摸出两个五毛,告诉我们一人五毛,正好一块,我和堂姐噘嘴,喊他爷爷,我们要一人一块钱,他就会摊摊手,没有了,问你们伯公要去。伯公对我们确实很大方,常常是一张紫色的五元纸币塞给我们,告诉我们每人一半。当时的五元,对两个小孩子来说真是一笔巨款了,故而那时候我和堂姐都跟伯公亲一点。
后来老房子拆迁了,伯公没有老婆,没有子女,也没有工作,政府就给伯公安排了一幢两层的楼房,带个院子,他住进去的时候,我去过一次,院子挺大,他的三轮车就停院子里,除此以外,空无一物。他已经不骑那辆为了接送我上下学而买的三轮车了,现在出门都有老年卡,坐公交车省力还不花钱。一楼客堂里空荡荡的,偌大的客堂就一个长台,一只八仙桌,一条长木凳,长台上方挂着一幅毛主席的肖像。二楼是他的卧室,一张木板床,没有衣柜,衣服都放在一只木箱子里,阳台更是空空荡荡,我建议他问爷爷要点苗,养点花草,他摆摆手,怕麻烦。
他不和我家住一起后,却也每天晚饭后散步来我家,直到我们洗漱睡觉,他再帮我们锁好院子门,然后一个人走回去,像从前一起住一个院子里那样。有时候我爸妈加班,他也会静静的坐在我家客堂里抽着烟陪我,我可以毫不害怕的看书画画。
直到我爸妈的关系开始恶化,我的性格变得乖戾,我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每次回到家就把门锁好,一个人在阳台上看小说排解情绪。他有我家院子门的钥匙,总是开了院子门喊我,而我其实就在阳台上,却一声不吭,他也不气急败坏,就静静的坐在院子里抽烟,直到天黑,我有时偷偷的从阳台上望下去,就会看见他烟头的橘色星火,分外微弱的明亮,随着他的呼吸,忽明忽暗。
他没有一丝退缩的意思,即使我想方设法的冷落他,气他,他也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只是叫我“小不孝”,也不生气,也不愤怒,可是那时的我,却因此更讨厌他了。
我时常偷偷地看着他在我家院子里坐到天黑,然后默默帮我把院子门锁好,一个人走进黑夜里。我在他离开后才松一口气,仿佛是我的债主离开了似的。
我们的关系在这一阶段变得僵化,他关心我的情绪,几度想安慰我,而我却禁止他讲任何关于我爸妈的事情,我一听到就要吼他,叫他闭嘴,叫他不要讲了。我的负面情绪对他常常爆发,似乎我的家庭变故让我理所应当的可以对任何人使坏,对任何人发脾气,而他恰好是那个最怜惜我的人,老是正正当当撞上我的枪口。后来的我心里觉得分外愧疚,他是我的长辈,我怎么能这样没大没小,我真成了个“小不孝”。然而这种愧疚并没有使我对待他更温柔一些,反而让我更加逃避他了。
上高中后我把注意力都放在学习上,愈发的不与他沟通了,他在我面前也逐渐沉默。
他是我从乖戾暴躁重新变回活泼爱笑的牺牲品,忍受了无数我的坏脾气和冷暴力,终于那个天真活泼遇到点好事就笑的灿烂的小女孩回来了,而他自己却看不到我的笑了。
伯公去世了。
事情发生的过程很缓慢,然而当所有人猛然惊觉的时候却晚了。伯公平时身体很硬朗,感冒发烧的小病都少有,但是一倒下却永远倒下了。他没有伴侣和子女,他每天的固定路线是大公园,麻将馆,我家。有一天麻将馆的人意识到好几天没有看到伯公来打牌了,于是几个一起打牌的老爷爷去他住处找他,却发现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虚弱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他们把他送到医院,医院表示无力回天,第二天,伯公的手脚变凉,身体僵硬。
伯公的后事也很潦草,甚至连场葬礼都没有。
伯公的大名叫狗大,那个年代的人的通识:卑贱的名字好养活,好比狗尾巴草自己就能长成一片。他是家里的老大,在那个提倡生育的年代,他的爸妈一腔热血的响应政策,毫不考虑经济状况,真的生下了十个兄弟姐妹,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变得更加窘迫,在一个家里,年纪越小的孩子越是能得到最多的宠爱,而作为最大的大哥,伯公只能早早的和他的父母一起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他在该结婚生子的时候,为了自己的弟弟妹妹多吃一口饭,赶走了甘愿与他一起受苦的姑娘,他压抑着最本真的人性和情感,为家庭任劳任怨,而他的弟弟妹妹们,却在各自成家后,慢慢冷落了他。
我不知道他这一生是否后悔过,但他即使后来经济条件有所好转,也选择了终身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