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师・笼之网(一个短篇)
1.
南面的山间每年到春天就会下起暴雨来,潮气笼罩住闭塞的小镇,村民除了上神庙外几乎闭门不出。
少年从神庙中走出,坐在木阶上换雨鞋。
他恍然发现屋角外的那团蛛丝不见了。而早晨的时候,它们还粘稠地垂在那里。
他再向远处望,看见了斑斑驳驳的脚印。
“宗介,雨伞。”
神庙里的老婆婆赤着脚走出来,将伞替少年撑开。
他一直觉得宗介是虔诚的孩子,他和村里的大人一样,无论天气如何,每天都来神庙作膜拜上香。
这是对村子长久以来的信仰的尊敬。同时她又不喜欢宗介家收养的那个女孩,从未看见她和宗介一起来神庙。也可能是由于外来的缘故。
排外情绪使得婆婆对那女孩心生反感。
“路上小心。”
宗介挥动手臂大幅婆婆,举着伞冲进暴雨中。
2.
推开木头房门,宗介把伞搁在门口的木阶旁。
他的衣服湿了,混杂有腥味的雨水顺延衣摆滑下小腿。
母亲坐在屋里笑着迎他,“回来啦。”
家里来了客人,母亲起身介绍。
“这是刚来的银古先生,途经这里,遇上暴雨了,在我们这儿借宿。”
宗介“哦”了一声,就径直进屋准备换洗湿掉的衣服。
当他转过身来关门的时候,看见银古看着自己,神色严峻而且平静。
”这孩子,这么没礼貌……“母亲在一边半是抱怨,半是道歉。
”见了生人嘛。“银古吸了一口烟,袅袅的白烟升起,化解在周围的潮湿中。
”先生大约停留几天呢?“
银古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最多三、四天吧,等这场暴雨过去。“
”能冒昧问一下,您是旅行者吗?“
”嗯,我是虫师。“
”虫师?“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虫,有人看得见它而有人看不见。我就以研究这些虫为生。“
”这样啊。“
宗介走到大门口,将伞冲着门口的石板路甩几下,然后拿进了屋里。
3.
晚上,银古听见有人敲客室的门。开门后,看见宗介毕恭毕敬地坐在门口。
”虫师先生,请您医治我的妹妹,她病了。“
4.
千花并不是宗介嫡亲的妹妹。
她六岁的时候来到这个村庄,似乎是流浪而来的。
她赤着脚,衣摆上沾满泥水,头发也油腻腻的。然而这个村子几乎不与外界往来。
一个男孩子看见她便从树上跳下来。
”你不是这个村的吧。“
千花当时还能听得见他讲话,点头回应。
”你叫什么?“
”千花。“
”我是宗介。你现在有地方住吗?“
千花为难地摇头。
”那我回去问问我妈,看她肯不肯收留你。“
千花就这样来到了这个家,算到现在已有七年了。
她很能干,会在衣服上绣好看的图案。
长大一些后,还帮忙打水和做饭。
去年夏天,千花开始逐渐丧失听觉,直到完全听不到别人说话。
只有宗介会用手势与她交流,做她的翻译。村子里的人开始议论起这个外来的女孩。
说是神灵在惩罚她从来不去神庙。也有人说他的父母早知道她会这样,才遗弃了她。
也许是感知到这种目光,千花变得自闭。
除了宗介外不再与别人沟通,可是每次宗介劝她去神庙祈祷神灵让她的病好起来,她都用手语表示,
”我原来的村子有自己信奉的神。“
5.
千花坐在银古对面,用一种复杂的神态看着他。银古起身说,”我先看一下吧。“
他用放大镜观察千花的耳朵,然后重新坐回她对面。
”千花的病是因为’虫’吗?“
宗介在一旁问道。
”可以这么说。我们每个人出生后,直到我们死亡,身体周围都笼罩着一种传播声音的介质,通过它我们可以听见这个世界。当人与人靠近后,彼此的介质会互相重叠,于是我们可以听见别人的声音。然而有一种虫叫’织笼蛛’,它进入宿主的体内后,以我们传播声音的介质为食物。被吃掉介质的人自然就失去听觉了。“
”那为什么只有千花一个人感染呢?“
银古没有回答宗介,只是继续看着千花。
”这种病能治好吗?“
”就算现在杀死了’织笼蛛’,失去的介质也不能再生,所以没办法医治。“
银古说完,宗介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6.
第二天暴雨也没有停,宗介和母亲都去了神庙,留下千花在家里。
银古推开千花房间的门,看见她坐在屋里缝制宗介被撕破的衣摆。
她绣着很细的针脚,穿针的时候会将线放在嘴里抿一抿。
银古斜倚在门框上,点燃烟,坐在千花面前。
“你其实听得见我说话吧?”
千花恍然抬头,线从针眼里脱落出来。
“昨天就可以听见。那是什么?”
千花指着银古捧在手里的丝,丝的末端被套在他的中指上。
“你能看得见它?这个,叫做笼丝。”
银古将笼丝一圈圈套在手上,继续说,
“它是’织笼蛛’吐出的丝,它们吃掉介质后便会吐出笼丝,笼丝也可以彼此传播声音,所以即使没有最初的介质,人与人之间如果有笼丝也可以互相交流。
“只是,这团笼丝的主人已经不在了。不久它就会被废弃掉,之后就不能再传播声音了。所以我不能在这里久住,我刚来这个村子的时候,在神庙门口发现了它。所以我猜’织笼蛛’就在神庙里……
“我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吧。’织笼蛛’其实是成群出现的,它们各自寄生在不同的宿主体内,并且在他们之间织下笼丝,形成一张巨大的网,让他们可以互相交流。你从来不去神庙,体内没有’织笼蛛’,身上自然也没有笼丝,所以没法和那些作为宿主的村民们交流。但是村民们被吃掉的介质无法再生,村民同样也不可能放弃他们的信仰。你没有办法融入这里的,如果想要过正常的生活,只能离开这个村子。”
千花站起身,捧着缝好的衣服说,“我去给宗介送伞。”
7.
千花撑着伞一路跑,木屐陷进泥潭,泥水溅到小腿上。
她摸索着跑到神庙,远远地看着正要往外走的宗介,她自言自语起来。
“但我还是放不下宗介啊,所以只能接受他所存在的世界吧。”
宗介听不见这些声音。他只是远远地站在木阶上朝她挥水,于是她跑近些,跑到神庙门口,收起伞。
千花指着神庙里面,又指了指自己,最后双手合十,作出虔诚的样子。
8.
“最后那个千花怎么样了?”
银古看着坐在自己面前一脸好奇的老友,缓缓地点燃烟卷。
“后来千花接受了村子的信仰,仿佛如村民所说的’得到了神灵的原谅’,渐渐恢复了听觉。”
“其实她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吧,真是的,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只是为了融入别人,甘愿主动去成为宿主。”
“对于一个封闭的村庄,不需要和外界交流。就算只依靠笼丝,只能和本村人交流也不会影响正常的生活。况且那些村民也没有错啊。”
“但再过几年,’织笼蛛’找不到新的介质作为食物,就会死去。那些笼丝到时候也会废掉,无法再传播声音。到了那时,不是整个村子都会陷入沉寂之中吗?”
“是啊,但是独自一人丧失听觉比大家一起沉默要可怕得多。千花应该会这么想吧。”
银古吸了一口烟,白气消散在沉重的潮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