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是不改过自新,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一
鲁德胜回来了,带着他的儿子花狗。
那间坐落在溪河堤坝下的两层小高楼,在四年后迎来了它的主人。鲁德胜将钥匙插进锁眼,转了十几下,仍然打不开门。鲁德胜猛地一脚踹向木板门。那两块板子唰的一下,从中裂开,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村里人都说,今后日子可不好过了,这坏透心的爷儿俩定没有好果子吃。他们回来的那天,奶奶禁止我出门,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和花狗玩。
那时整个村子不大,统共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小孩有十几个,尚未到学龄,我比他们大一岁,称我为老大。我带领他们爬树掏鸟窝,下河逮鱼虾,从村头扫到村尾,寻找各种能玩的游戏。
某天,当我们发现溪河边绿油油的杂草丛中,有数不清的蚂蚱在活蹦乱跳时,我们这群小孩感到既新鲜又兴奋。我作为老大出谋划策,在河岸岸壁挖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洞窟,用小木棍一根接一根封住洞口,将捉来的蚂蚱关进去,模仿古代电视剧中的牢房,我称之为“溪河监狱”。蚂蚱是小偷,我是警察,抓住了坏人就要关进“监狱”。在我的示范下,小伙伴们纷纷建起了自己的“监狱”,捉起了蚂蚱,玩的不亦乐乎。偏偏这时候,花狗急冲过来,一脚踹掉了我们的“监狱”,放走了蚂蚱。
你捣什么乱!我冲他吼道。花狗怒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我。
花狗跟我同龄,但比我高一个头,肩膀也比我宽,围观的小伙伴迅速亢奋起来,准备通过观赏一场恶斗用以解乏庸常。我很怂,一丝电击般的凉意从我的脚心窜上脑门,万一花狗真的动起手来,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眼看着要在小伙伴前面闹笑话,花狗却转过身走了,走的时候还踢掉了我们收集起来的木棍。
你们看,他怕我,就是胆小鬼!趁他走远了,虚荣心作祟的我赶紧向小伙伴们炫耀。
“老大知道他为什么要毁掉我们的“监狱”吗?”
“他爸坐过牢,他肯定把蚂蚱当他爸了。你们谁也不许跟花狗玩,谁背叛我,我就打谁。”
二
鲁德胜坐过四年牢,这是村里人尽皆知的事。
大人们教训小孩,会骂道,“小时候不学好,长大跟老德胜去坐牢!”因此,那时在我们小孩的心里,鲁德胜就是“坏人”这个名词的具象表现。有段时间,老有农户丢鸡丢鸭,大家都说是鲁德胜偷偷回来了,村里专门组织了一小支队伍,早晚巡查,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最终不了了之。
改革开放没多久,鲁德胜就背井离乡,只要哪儿能挣钱,就去哪儿打工。鲁德胜赚了钱,回村里盖起了楼,买了几件大家具,上下两层装修一新。那时候的鲁德胜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赚尽了村里人艳羡的目光。有人眼尖,指着他新房楼底下一个小仓库问这是干什么用的?鲁德胜狂傲地说道,这是预留车库,以后要搞个车开开!
村里有老头老太蠢蠢欲动,想让自己的孩子跟着鲁德胜一道出去闯闯,让他带一带,但没哪个人肯勇敢地迈出小村子一步。与知足常乐的村民们不同,孤勇的鲁德胜对金钱越发渴望。在他坐牢的那几年,奶奶经常教育我,人啊,不做坏事,有碗饭吃,有钱买件衣衫,就够了。
那年盖完楼,鲁德胜又出去打工了。这次是去珠三角。本以为一两年后,鲁德胜会开个车子回来,没想到短短半年之后,有一辆警车闪着灯开进村。我们几个小孩没看过警察叔叔,追着警车后面跑,直到那辆车停在了鲁德胜的新家门口。那时,我才八九岁,却记得很清楚。警察一左一右押着戴手铐的鲁德胜,走进了那个小仓库,翻出了几袋白色粉末。警察指着那几袋粉,问他,这是什么?是你的吗?鲁德胜点点头。警察吼了一声,是什么!大声点!鲁德胜满面倦容,夹带着紧张的神色,整个人像皮球一样瘪了下去,继而强打精神,稍微提高嗓门说道,是…是白粉。一时间,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唾骂声不绝于耳。
“缺德啊,弄这种害人的东西卖钱!”
“难怪钱来得那么快,黑骨头啊这人!”
“我家老三幸亏没跟了他去,不然陪他去坐牢咯!”
我问奶奶,那白色的东西是什么?奶奶叹口气,跟我说,那是害人的东西,你以后千万别碰。哪怕赚不到钱,快饿死了,也不能坑人。我那时很小,弄不懂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外地的警察大老远地跑我们这个小地方来。
三
鲁德胜出狱回来之后,将小楼房除尘修葺,从镇上买了几株栀子花种在院子里。荒废了好几年的、隶属鲁家的几亩田开始被他翻新,撒了小白菜、青椒、紫茄种子,似乎是要过正常生活的样子。但我们村里人仍然忌他七分,完全将他隔绝。奶奶起初也是怕他,让我和花狗保持距离。慢慢地,奶奶觉得勤勤恳恳的鲁德胜可能真的是浪子回头了,只要我家地里有新鲜的蔬菜瓜果,她都会给鲁德胜送一点。
我和花狗的关系也逐渐熟络起来,花狗在父亲坐牢之后,投奔了在上海打工的远房亲戚,在大城市生活过几年的他经常跟我们讲有趣的事,比如在地下行驶的火车、长着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唱着歌从地底冒出水的广场、跟白天一样亮的夜晚。高考时,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去大城市读书生活,可能就是因为那时童年受到花狗的影响。
那年,我们村新来一位村支书,个头矮小肥胖,脸上坑坑洼洼,肚子像藏了一只皮球。村民有事儿想找他,基本见不到人影。有一次,村里不知哪儿来了一条疯狗,胡乱咬人,三个大人四个小孩被咬伤了,连夜送到市医院打狂犬疫苗。那几天,村里没人敢出门。有人找到村支书,让他想想办法,村支书推辞说县里有事要开会,不愿管事就走了。这时,鲁德胜站了出来。他扛起铁锹,让村里的中年男子抄上家伙跟他去找狗。疯狗被打死之后,小村庄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这件事让村里人对鲁德胜刮目相看,奶奶逢人便说,学好了就中,他人性子不赖的。
时隔四五年光景,鲁德胜又重新收获了村里人的赏识,但自此村支书对鲁德胜心存芥蒂。
第二年夏天,连续的暴雨让溪河水位连日上涨,水差不多快要淹没村庄了。我记得鲁德胜和我爸他们一伙人,用蛇皮袋装了好多个沙包,沿着河岸垒成墙用以防洪。全村的老人、妇女和我们一群小孩挤在几辆三轮车上,趁着河水还没漫上来,赶紧往镇上小学、医院和养老院转移。
洪水退去,县里拨了一笔救灾资金,村里人都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还是一个村民去镇政府领农业补贴,工作人员不经意跟他提到的。村里一下子炸开锅,村支书一口咬定没收到这笔钱,鲁德胜站出来问他,如果你真贪了,现在拿出来,我们当啥事儿也没发生;如果村里真没收到钱,我们先去镇里核实,也不会冤枉你这个当家的。我和花狗当时就挤在人群中,虽然视线被大人挡住了部分,但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涨红脸的村支书忽然手里拎出一根洗衣木头槌扇了过去,鲁德胜的右脸立刻红肿来。
“爸爸!“花狗惊叫着冲上去,抱着村支书的胳膊死死地咬,村支书骂了一声,狗娘养的,用力推开他,花狗一个趔趄倒在了灌木丛里。鲁德胜见状,气的脸都发紫了,抡起一拳玩命儿地使劲砸在村支书太阳穴上,村支书肥硕的身体像一座小山,轰的一声,倒了下去,一动不动……
四
今年三月的某天,我正在公司开会,兜里的手机震个不停,掏出来一瞧,花狗兴冲冲地给我发了一连串微信。原来这小子在老家谈了个对象。我躲着领导的目光,给他回微信,别废话,赶紧发照片!
女孩长得不算标致,但看起来温柔体贴,像个认真过日子的主儿。
花狗问我,明年结婚你要送什么礼?
一只蚂蚱?
可以,纯金的,银的不要。
好,24K原生态。
在领导的慷慨陈词中,我的思绪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村支书被打之后,直接倒地晕过去了。我爸怕出人命,赶紧包车火速送到市医院,他跟鲁德胜说,你赶紧逃吧,要是撑不住你那拳头死了,你就又要坐牢了。鲁德胜丝毫不害怕,义正言辞地说道,牢又不是没坐过,我非要治治这家伙!
如果你在那天下午,碰巧路过我们村庄,你会看到一个满脸沟壑、皮肤黝黑的人,骑着凤凰牌自行车,风驰电掣般从你身旁掠过。鲁德胜花了两个多小时急速骑到县里,双腿酸胀,站都站不住,一瘸一拐地来到县纪委实名举报村支书。县领导十分重视,当即立案,经过几天调查,证实村支书不仅贪了这笔救灾资金,还侵吞了一笔农村老龄人口补贴。
万幸的是,村支书只是受到了轻微脑震荡,昏迷了一天。醒来后,他发现自己饭碗丢了,吵着嚷着要去法院告鲁德胜故意伤害。我爸在一旁劝说,别瞎折腾了,鲁德胜已经把住院费医药费付清了,从庄稼地里抠了几个月的钱全砸给你了,这还比不上你轻轻松松私吞补贴的五分之一。
我爸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村支书,抽了一支烟,若有所思地说道,上次是他坐牢,这次该换人了。
风波之后,大人教训小孩,不再用“老德胜”来做例子,而是把村支书当成了反面教材。我和花狗的关系也越来越铁,我跟我的小喽啰们宣布,花狗以后就是二当家,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得听他的话。小伙伴们七嘴八舌,连连点头,一个稍微大一点的男孩喊道,花狗哥,你爸是英雄,你长大也是!
对啊,电视里说英雄不问出处,你爸就是我们村的英雄!我像个大人一样,用力拍拍二当家的肩膀,他的脸竟一下子红了。
-END-
作者介绍:
曹荆棘,青年写作者,广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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