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感想:王安忆《天香》 ——第二卷(绣画)
1. 再有一桩遗踪,是声色动静——琵琶街的管弦;水沟巷里石板底下,雨后水流的汩汩;木履巷里木屐响;沙皮巷的响器;铁线巷的锯缸;毛竹弄内破竹;高银巷珠玑落盘……全是那一朝的遗音,去芜存菁,滴水穿岩般穿越过来,作了市声。宫墙柳成行人荫,王谢燕飞寻常百姓家。
————(隐在俗世里的一切都是被岁月点化的谪仙人)
2.在吴先生看来,书和画不同,书是道,画是意境,有点类似诗和词的区别,诗言志,词言情。唐寅的画,人物、舟车、楼观,无所不工,有人间情!吴先生说的“有趣”,就是指这个。杭城是个俗世,街巷阡陌,不是人家便是店肆,四处是闹嚷嚷的生计,不是清静致远的境界。吴先生身在其中,总归要溽染做人的兴头。如此说来,吴先生喜欢的画,是要有人,空山深谷,是会让他怅然若失。南宋过来的人,一是忠义,二是人世。
————(诗书画作里,可窥人心乾坤)
3.希昭玩耍什么呢?穿珠子!母亲携她到高银巷珠子市场买珠子穿珠花。路两边全是珠子铺,琉璃珠子盛在扁桶里,颜色形制各异。赤、橙、红、绿、青、蓝、紫、杂色、合色、无色;长、方、扁、正圆、椭圆、圆鼓、腰鼓、契形、锥形、水滴形、莲花形;金银片、云母片、琥珀片、翡翠片、螺片、贝片、牙片……希昭的眼睛都来不及看。珠市上多是女子,擦肩摩踵,间杂穿行着敞盖轿,四个轿夫抬一领。轿中人多是年轻貌美,衣着新颖,脸上的脂粉很鲜艳。一旦看见想买的珠子,便停下轿来,欠出身子,店家忙不迭地端了上前,任她挑拣。有一回,一领轿正停在希昭身边,只觉一股茉莉花香袭来,接着便看见一只手伸过来,拈起一颗珠子。这只手,有些像男人的,大而硕长,颜色却是玉白。食指与拇指拈着珠子,对了光慢慢转动,珠子一闪一闪,转到了孔眼,便有一束针似的光穿透出来,没有缺损,也没有死眼。就这么挑着,一颗接一颗。那小二捧着珠盆,一动不敢动。待挑齐了,再要比较大小颜色匀不匀,略有差池便捡出来,重新再挑。终于完了,交给店主打包结绳,两只手相互轻拍几下,仿佛刚才挑的是粮食,于是要掸去手上的浮尘。一低头,看见希昭,笑一笑,眸子亮闪闪的。额头遮眉勒上,嵌一块紫玉。希昭从没见过如此明丽又大胆洒脱的女人,也像个男人,而且是见过世面的男人,不由看呆了。女人笑得更高兴了,从袖笼里摸出一个单耳坠子,也是珠子穿的,小红豆珠子纠成一球,吊一滴透明珠,就像果子上的露水。希昭木呆着,忘了伸手接,女人一低头,将耳坠子挂在颈项上的盘花钮上,接过店主裹好的珠子,偏身重又上了轿,走了。母亲亦是木瞪瞪地看着这一幕,待那领轿走得看不见,女人的背影也看不见,才回过头,就要摘希昭钮襻上的坠子,无奈一双小手捂得牢牢的,不让摘。只得小声嘱咐,切不能让阿爷看见。可第二日,阿爷还是看见了,在希昭的墨盒里,红亮亮的一小朵,甚是醒目。沈老太爷年轻时也荒唐过,认得出是什么人的东西,如此妖娆而又可爱,看了一会儿,终于没有收走。那姑子的颀长身影又出现在眼前,心想,但让希昭俗艳些无妨。
————(只想重复这一句:但让希昭俗艳些无妨。)
4.小老大将青篾破成丝,扎了一个蚱蜢,小竹竿挑着,送给希昭,只是希昭不醒,便插在轿车座边上。那蚱蜢绿殷殷的,随了轿夫的步子一弹一跳。就这样,一老一小,合着眼,做着梦,下山去了。日头在道旁绿树林里伴他们走一段,便下到西边的湖里,树林子变得一片金红,各色鸟儿回了窝,炸了营似地叫,虫子也跟进来,一同闹起来第二日晨起,从板壁边木楼梯下来,客堂里案上燃了一柱香,老太爷在读书,小孙女儿提个小篮,摘天井里的凤仙花瓣。柯海早饭后出门,去西湖看了景,近中午回来,女孩儿的母亲已经在用凤仙花汁给女儿染指甲了。一顿午饭,小姑娘都是奓着十个小手指头,由女佣人一口口送进嘴,那样子十分娇憨。柯海心想,倘若他有儿子,就央媒人说亲,娶进沈家孙女儿。
————(“奓”这一字真好,小女孩惜美的心思活脱立现。)
5.世人都以为市井俚俗,其实哪里是啊!有没有读过李太白“结客少年场行”?“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如此蛮霸无理,可是有力气!再有,看没看过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几乎是遍地风流!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以一己之力而衣食,何有贵贱之分?千万莫以为那都是芸芸众生,不明道义,不是读过太史公的《刺客列传》?燕赵皆亡于秦,那高渐离去了哪里?在一家酒肆中做小二,有一日,店堂里有客人击筑,高渐离听见燕赵之音,百感交集,恳请店主准他出场演奏,店主首肯;他换燕时衣,妆燕时容,取深藏多年的自家筑,俨然上堂,四座皆惊,这便是市井中人!你以为市井中的凡夫俗子从哪里来?不就是一代代盛世王朝的遗子遗孙?有为王的前身,有为臣的前身,亦有为仆为奴的前身,能延续到今日,必是有极深的根基,无论是孽是缘,都不可小视!市井是在朝野之间,人多以为既无王者亦无奇者,依我看,则又有王气又有奇气,因是上通下达所贯穿形成。
————(市井之气不仅仅是藏污纳垢,喧嚣卑俗,同时也暗自蕴有龙虎之气,王霸之气,散珠碎玉更是比比皆是。)
6.母亲强笑道:自小学使筷子,就爱远远捏在梢上,如何教也教不好,今日可不就应在了远嫁这一说!全家上下便都戚然起来。晚上,爷爷召希昭到房里,教诲道:古人言,男有份,女有归,“诗”中的女子,无一不往“于归”,所以,希昭并非远行,而是归去!希昭说:无论怎么说,希昭都是爷爷的骨不是? 苏松那家人,终还是生人。爷爷听了这话,心中多少有些喜欢,面上却作不悦,斥道:真是孩子气的话,怎么是生人?以后希昭就是申家的媳妇,姓也要改了,这就叫名至实归!希昭不服道:我偏就姓沈!爷爷这会儿真着急了:可不许任性胡来,这“沈”姓不过是借希昭的,早晚要还来。希昭就说:还你就还你,连名也一并还回,我自取个名!什么名?爷爷望着孙女,想不通这时间怎么如此无理,不管愿意不愿意,硬是拉着人往大里去,天真未泯,却眼看着要为人妻母。希昭说:我早就有名了,爷爷不记得了?爷爷很纳闷,希昭就说:武陵女史呀!爷爷“哦”一声:那不过是浑叫叫的,哪能当真。希昭正色道:我是十二分的当真!爷爷想是快走的人了,自有夫家做规矩,便不与理论,作罢了。
————(成婚一事于新妇来讲,古人称于归,今人叫嫁女。还是古语味道更觉宜家宜室。)
7.所谓“缘”是指人和人的声气相通,情性相投,虽本人未曾相逢,但周边人却都有所感悟,才会四方撮合,成其一宗好事,要一味往不可知处推,就成了怪力乱神,下道了。
————(与其说是假以人力撮合的佳偶一双,倒不如说是天生一对璧人才使得众人肯不遗余力地得以促成。)
8.世间万物怕的都是滥殇,尤其是精致物件,宁可缺,不可过足,因实在是极有限,多出来的都是赘物,倘若不节制,鱼目混珠,就不可收拾了,那真东西也变成假东西。算是绝迹!
————(孤品,总是遗世而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