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香如故
中元节,下了一夜的雨,起来看到老冰发来的消息,运城也在下雨,许老师走了。 这个倔老头,最终还是挑了这么个日子,我擦了又擦眼睛,觉得还可以接受。 其实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三年前暑假回家,带着姐弟俩去看他,那年他82,跟我们分析了半天乌克兰的局势,说了半天才想起来问姐弟俩,你们要看电视吗?之后脑梗住过一次院,去年再度脑梗卧床,今年过年老大去看他,给我们拍了他的小视频,他拍着动不了的另一只手说:“身体总是比思想更快地老去,当身体不能再支撑思想时,宁愿舍弃这不争气的躯壳”,却还是举着大拇指给我们发过去的照片点赞,再后来记忆受损,有时候想表达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个词,他着急地拍自己的头,暮春时老冰去看他,说只能用眼神交流了。人的衰老是连自己都只能旁观的过程,太无奈。 记忆里,家里总是他和师母,还有一屋子猫,那年临走他抱着猫站在楼门口说,以后别来看我了,老了,不禁看,他呼噜着猫毛,我想起高中时在他家的小院,他认真地让我看猫的样子,“看!她这只眼睛是蓝色,这只是绿色”,我常去那个小院,不仅是我,班上好多人都去,他的一屋子书、一屋子猫和桌上的饺子,总是无声地迎接着我们,有时候也有声音,是愚人节那天我跑去大喊着“不好啦!杨慧霞晕倒啦!”捉弄他时,他着急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的声音,踉跄着跑出来的声音,他是我们的班主任,政治老师,高度近视,走路总是跌跌撞撞。 高中毕业二十年的那年,大张旗鼓地聚会,当年那些“坏孩子”齐刷刷地都来了,高二体重200斤混社会的麻胖,写得一手好文章、总和他顶嘴、在大雨中洗衣服的“怪才”,打架被高一孩子砍了几刀的现任警察,同样打架、高三还主持了元旦晚会的另一个胖子,如今一个个混得都不错,他们围坐在许老师旁边,说起当年怎么被老师各种袒护没有被处分的内幕,其它好几个同学提到高考后许老师写到家里的信,才知道他对每个学生都有不同。 他教了多少年政治课,我不知道,老家在东北铁岭,因为什么缘由到了山西终老也无从知道,只知道他曾经有过被枪顶着脑袋的经历,不是在战争年代。跟着他上了两年政治课,他也没教给我们什么秘笈,我的政治成绩惨不忍睹,高考前我曾认真地跟他讨论怎么把政治考得好点,他摆摆手说“没用!你还是把数学和英语弄好吧,能拉点分”,不知道是我没用,还是这门课他自己都觉得没用,还好高考政治成绩没拉后腿,考研时还有政治,虽然专业分很高,我以44分的政治成绩完全断了后路,也是那时候吧,我清醒地认识到,不论是书本中的政治还是现实中的,对我来说完全没有感觉,即使后来考取了公务员,连公务员证都没去拿。 许老师也一直都是清醒的吧,康中是省重点,升学率肯定没少提,而他教课当班主任,从来不以成绩论英雄,心思始终不在成绩上,而是在这一群青春期问题多多的孩子身上,现在想起来那才是真正的“以人为本”。高二高三我们班最自由,办刊物的、写诗的、练舞蹈剧的、说独角戏的,还有此起彼伏谈恋爱的和打架的,热闹极了,他每天踉踉跄跄地进进出出,眼镜片又厚又白,看不到真实的眼神,只是在讲台上手搭凉棚做瞭望状,或者趴在讲桌上迷迷瞪瞪抬眼看我们时,觉得他又呆又萌,愚人节捉弄他也下得去手,高三冬天,他去参加省里的培训离开了两周,回来那天我们在黑板上写了超大的一行字“许老师,我们想你!”,他回来后站在门边,看了好几遍,摘下眼镜又戴上,哼着小曲走了。 他从来不在班上训斥学生,只是不动声色地观望,高二冬天,我身边狐朋狗友一大堆,拜那个江湖义气十足的初恋所赐,经常有不认识的人来找我,敲敲小窗户就跑了,整天的逃课,虽然还一直是学习委员,眼瞅着就跟学习不沾边了,许老师一直都没说什么,甚至有时候我把看上去就流里流气的小伙伴带到教室坐在我旁边上晚自习,许老师来查教室也只是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装作看不清地问,你是谁呀?不是我们班的吧,第二学期期中考我终于被甩到班级30名开外,许老师在班上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有一天中午把我叫到学校后门的大柳树下,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说“看你这大踏步的能后退到什么程度”,谈话时间也就是那么几分钟,到暑假的期末考,我又爬回了前三名。那些“坏孩子”们都念着他的好,一定也有不少这样避人耳目的简短沟通吧,其实那样效果更好。 再后来,顺利高考、上学、工作、出国,我暗搓搓地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他的得意门生了,20年聚会后去吃饭时,在保险公司工作的同学跟我说,当年知道你大学考外语专业就觉得你将来肯定是要在国外生活的,居然没觉得是奉承,隔壁班学霸当年和我是好朋友,她从北京回来参加她们班前一天的聚会,为了见我又特意多留了一天,我们俩聊着天去找许老师,许老师打量着我们,指着我认真地对隔壁学霸说:“其实她当年没你考得好,现在只不过因为在国外罢了,显得好。”第二次,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认真地想到自己的虚荣、小小的优越感,不过是因为在国外罢了,其实说到底,还是一个淡淡的平常人,而已,也是从那以后,每年回国也不再觉得特殊,普普通通的,更自在。 高考结束,离开康中的前夜,好像也下着雨,我和张琴去小院里找许老师写留言册,他只是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几行字“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都有终老的一天,加上早年的神秘经历,我想许老师一早就看透了这些,他保留着那些真,保留着那些淡,也教给我们,这才是能传下去的“如故的香”吧,为人师易,人生之师难,这些“香”陪我到了中年,也将持续整个人生。 “小生今年五十八!”是许老师到228班时说的第一句话,他在讲桌上拍着惊堂木-黑板擦,“嗯?带完你们就回家。”高三我们毕业,他60岁退休回家,我们是他的最后一届学生。 其实还是很想再努努力,让他得意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