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王氏女
淄川王氏，姿容秀丽，客居京城已经十几年了，以做采访和整理采访为职业。三十几岁还没有结婚，恋爱常常失败。但王氏仍不放弃。
王氏爱好很多，读书、养猫、收藏钢笔，尤其喜爱拍照。王氏每次做完饭端上饭桌，都会呼唤室友：来打光。室友便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应用，作为光源。王氏也拿出手机，作为又一个光源。几次调整光源位置后，王氏另一只手端起相机，拍下食物，再将照片蓝牙传输到手机。通过手机，王氏加滤镜，修改调准构图，继而发朋友圈，配文，一气呵成。朋友圈发出后，桌上的菜还是热的。
王氏的朋友们于是纷纷与王氏互动，或点赞，或发评论赞叹、附和，王氏便一边吃饭一边回朋友圈，间或瞄一眼电视，晚饭时间总是这样过去了。
通过发朋友圈，王氏与身边的适龄男子有了很多互动的话头。但是不知为何，双方的交流每每止步于吃饭，不能更加深入下去。王氏忧心于恋情进行的不顺利，于是来到京郊红螺寺，传说中求姻缘十分灵验的地方，想要寻找破解之法。可是殿里人来人往，僧人们忙着卖姻缘锁，无人愿意为王氏指点人生。王氏很是失落，便在寺里信步闲逛，四处拍起照来。
不知不觉，王氏走到一处僻静小院。这院中没有游人，只有中庭一棵桃花树下，坐着一位编制麻绳的老僧。这老僧须眉皆白，面容沉静。王氏马上端起相机拍了张照。不料误开了闪光灯，发出“咔”的一声，极响。僧人立刻抬头看向王氏，目光锐利，好像并州的刀锋。王氏吃了一惊，相机掉在了地上。
老僧见王氏受到惊吓，连忙起身迎了过去：“不好意思，让您受惊吓了。相机还好？”王氏捡起相机，发现镜头已经摔碎，十分沮丧。一时想到近日恋爱的种种不顺，今天访红螺寺未有所获，又摔坏了几千块钱的定焦镜头，种种伤心并至，忍不住痛哭起来。
僧人并不说话，只是从直缀口袋里掏出卫生纸递给王氏，让她擦擦眼泪和鼻涕。王氏边擦鼻涕眼泪，边抽泣着向僧人诉说了自己恋爱的坎坷，僧人听着，不时点头，显得十分同情。等王氏情绪稍定，僧人道：“姑娘，缘分不到，婚事是不能顺利的，甚至佛祖也不能帮你指名男友。所以，不如随缘。不过害你摔碎了镜头，实在抱歉。”
王氏抽噎着说了一句没关系，声音细弱，几不可闻。
僧人又说：“我在出家之前是中国摄影家协会的会员，至今还和很多修相机的朋友保持着联系。相机可以免费给你拿去修，但时间会久一点，要五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不如你拿我的相机用。这架相机是上师开过光的，据说对于促成姻缘也一些效果，你不妨试试。”
僧人说着，从直缀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相机递到王氏手中。王氏听到“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本来满心期待是不是徕卡MP，不意接过后发现竟是个拍立得。但此时拒绝又显得不好，只能谢过僧人，准备起身告辞。
僧人又叮嘱王氏：“这架相机拍食物最为适宜，值得一试。”王氏点头记下。
当晚回家，王氏照例做了晚饭。因为心情不好，这次的晚饭十分简单，只炒了一个土豆丝，外加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做好饭菜，王氏本想直接用手机拍照，但忽然想到日间僧人说过“拍食物最为适宜”的话，还是决定把拍立得拿出来试试。不料，这次拍出的相片效果居然十分出色，是王氏拍出过的最好照片。构图精致，颜色饱满，光线柔和，食物的香气似乎要冲破相纸。土豆丝和西红柿鸡蛋汤在照片里闪耀着神圣的光辉，让人垂涎欲滴。室友啧啧赞叹，王氏也欣喜不已，连忙用手机把这张相片拍照发了朋友圈。果然，发出后不到半分钟，来点赞的人数就突破了二十。大家纷纷赞扬王氏的贤惠和厨艺精巧，连最简单的菜都看起来如此动人。发出后三分钟，在评论里预约要来王氏家尝尝手艺的人数就超过了十五人。王氏这顿饭吃得非常快乐，一边吃饭一边回复朋友圈，丝毫没有注意到室友吃了一口土豆丝就皱起了眉头，去冰箱里拿出了一罐老干妈，加在了饭碗里。
有了这一次的成功，王氏之后的每顿饭都要先拿出拍立得给食物拍照。拍出的照片每次都没有失手，构图、光线、色彩，无一不精妙绝伦。每张似乎都会让人食欲大动，对照片里的食物神往不已——无论照片里是牛排还是辣条。哪怕经过了手机转拍，照片的美妙也不会损失半分。
可能因为开过光的缘故，好照片也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姻缘。小伙子们对王氏朋友圈里照片的褒扬增多了，对王氏的热情也增多了。以往，王氏晚上都在和室友看综艺打发时间，现在则不同，每天吃过晚饭便斜倚在床头，与手机里的潜在约会对象聊天。小伙子们先是与王氏寒暄工作、生活，进而开始谈人生，进而表达想要见面与王氏约会的想法，并且纷纷提出，想到王氏家里来，尝尝王氏做的菜。王氏也想和这些人当面接触一下，于是约请他们来到家中。
第一次来的是一位蹴鞠教练，身材健硕，性格豁达。王氏做了红烧罗非鱼和清炒空心菜招待他，出锅后还偷偷尝了味道，发现味道非常好，王氏方才放心地端菜上桌。教练正要落筷，王氏连忙拦住了他，先拍了照片。照片依旧很好，两人围着照片啧啧赞叹了一会儿，等王氏发了朋友圈，他们开始吃饭。教练先夹了块鱼吃，却露出了有些愁苦的表情。王氏赶忙问他：“怎么，是菜不合口味吗？”
教练赶紧摇了摇头：“不不不，好吃的很。”
“好吃那就多吃些呀！你之前不是说特别想吃我做的鱼吗？”
教练点头称好，这顿饭在王氏的督促下吃了很多。王氏因为忙于回复朋友圈还有和教练聊天，只吃了几口米饭。这饭吃完，王氏本想约教练去附近散散步，但教练推辞说一会儿还要教小朋友蹴鞠，还是走的好吧。王氏只好送他去了地铁站。回家的路上，王氏想要和教练聊天，却发现自己被教练拉黑了。
王氏大怒。
第二次来的是一位乐队吉他手，相貌俊美，有创作的才能，之前在朋友圈中为王氏的照片写过十首俳句。王氏为他做了黄焖鸡和蒜蓉西兰花，香气溢满了客厅。但拍完照片开始吃饭后，吉他手只吃了几口，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说自己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探望与前妻所育之子的日子，自己一时竟忘了，现在不得不马上走，不然又要等两周。王氏和他相识已经一年了，这件事是头一回听他提起，不由得气结。吉他手走后，王氏一口饭也吃不下，将黄焖鸡和蒜蓉西兰花都倒进了垃圾袋里。
第三次来的是一位财务人员，性格朴实，王氏虽不十分喜欢他，但觉得作为婚姻的伴侣，这个人大概还可以。王氏为他做了西红柿牛腩和蒜蓉芥兰，红绿相间，色泽明艳。发过朋友圈以后，王氏为财务盛了一碗牛肉汤，想看看他的反应如何。财务人员喝了一口汤，神色如常，令王氏心里稍稍安定。财务又夹了一块芥兰吃，依旧神色笃定，没有面露为难。但是同时，财务也没有说好。王氏觉得奇怪，因为在朋友圈里，财务是点赞速度最快的，也是点赞数量最多的。王氏以为他会说些赞美的话来听听，但他竟然一言不发。
王氏很是纳闷，自己也盛了碗汤喝。不料，汤入口中，她惊觉这汤竟然没有一点味道。王氏又喝了几口，还是没有味道。王氏悚然，以为自己的味觉坏掉了，抬头想问问财务觉得怎样，却发现财务此时正在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大概可以名为“你自己也觉得不怎么样吧”的腹黑微笑。
王氏吓得几乎把碗摔在地上。吃过饭，送走财务，王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拉黑了。
王氏不知道饭为何会突然没有味道，问室友，室友也说，最近吃王氏做的菜，味道都会淡到几乎没有。但因为王氏最近心情似乎一直不错，她不忍心让王氏失落，所以没有告诉王氏。而且，每天大家吃的饭都一样，她以为王氏自己肯定也注意到自己的饭菜没有味道了。
实际上王氏每日沉迷于发朋友圈，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吃的饭是什么味道。
关于饭为什么会变得难吃，王氏不知道原因。端上桌前她尝过，味道都正常，但一开始吃，味道就全没了。王氏思前想后，隐约感觉和拍立得有关系，有些害怕。在第四次请人吃饭时，她本不想给饭拍照了，但是她发现，自己的行为完全不受控制，明明心里不想拍照，她仍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端起拍立得，拍了一张精美的小照片。
这第四个约会对象一如前三个，此后再无往来。
此时距离第一次在红螺寺见到白眉僧人，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王氏想，解铃还需系铃人，一定是妖僧为自己施了妖术，就又去了红螺寺。可是这一次，她在庙里前前后后找了好几圈，都没有见到那个庭院，也没有见到那个白眉僧人。问了好几个寺中僧人，谁都说这个人没有见过。王氏非常绝望，特别是当她在回去的路上，注意到自己在情不自禁地给刚买的煎饼果子和烤肠都拍照的时候，差点哭出声来。
难道余生都要吃没有任何味道的食物了吗？
王氏试过用力将拍立得砸碎并冲进下水道，但次日发现拍立得好好地出现在枕边。她又试过将拍立得埋在路边，但次日拍立得又回到了家中。水淹、火烧、冷冻、丢弃都没有什么效果，拍立得阴魂不散。而且这拍立得似乎永远相纸用不完。
王氏几乎崩溃了，但这件事又能找谁帮忙呢？所幸除了饭不好吃以外，拍立得似乎没有别的副作用。王氏经过了否定、愤怒、讨价还价、抑郁四个阶段以后，终于走到了第五个阶段：接受。这时的王氏，发朋友圈仍是照常发的，图片也依然是精美的，小伙子们的回复依旧踊跃，但王氏却不怎么想回复了，整个人心灰意冷。在王氏的冷淡言语中，一些人渐渐识趣，知道不可能被邀请到王氏家中吃饭，故而渐渐不再回复王氏的朋友圈。最终，常与王氏在朋友互动的人渐渐减少，只剩下了王氏的亲人、工作伙伴和闺蜜。
但有这些男人里面，还是有一个人留了下来。这是一位产品开发工程师，和王氏在羽毛球联谊赛上认识的，一直想要约王氏出来，性格坚韧不拔。王氏起初不愿意赴约，但工程师实在太过执着，她感到不去未免没有礼貌，只好出来见了几次。没想到，见面以后，两人聊得竟很投机。工程师爱好摄影，王氏也爱好摄影。工程师爱好收藏钢笔，王氏也爱好收藏钢笔。工程师爱好踢球，王氏喜欢看人踢球。两人相处得非常愉快，只是王氏坚持住了一个原则：绝对不和工程师一起吃饭。工程师也不以为意。
相恋一个月后，再如何拖拉和找借口拒绝，也最终到了不得不一起吃饭的时刻。这一天，王氏非常忐忑。他们约王氏家中，由工程师下厨，做了清蒸鲈鱼、白切鸡和凉拌豆苗。王氏为了应对自己的拍照病，特地提前将拍立得锁进了床下的箱子。但到开饭的时候，工程师笑着问王氏：“你怎么不拍照？”王氏本想要回答：“今天不想拍照。”但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哎呀，要不是你提醒，我几乎忘了。”然后就看到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向卧室直直走去，从床下的最深处拖出箱子，打开锁，拿出了拍立得，走回客厅，给三道菜调整了位置，用手机打了光，拍了一张照片。接着，她又看到自己将显影后的拍立得照片拍了照，发到了朋友圈。王氏放下手机，不禁痛哭起来。
工程师非常诧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王氏向工程师哭诉了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三个多月的种种经历，工程师非常惊讶。夹起菜尝了尝，果然如同王氏所说，毫无味道。工程师陷入了沉思，半天没有说话。王氏望着工程师，擦干眼泪，说：“这件事我知道迟早瞒不住，今天让你知道了，我心里轻松多了。所以到底要不要继续交往，请你自己决定。”工程师看看王氏，又看看菜，突然笑了。他镇定地说：“这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以后像吃西餐那样分份儿吃饭啊。”
王氏破涕为笑。
距离红螺寺之行五个月后，王氏与工程师举行了婚礼。在婚宴开席前，王氏站在高处给四十多桌席面拍了一个大合照。但这一次，拍出来的照片足足过了十分钟还没有显影，王氏很不解。就在照片终于显影完毕的时候，一个只有相纸一半大小，比相纸还要薄许多的小东西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王氏以为是虫子，想要抬脚碾死，却听到席间传来了“停下！”的大喝。王氏向声音发出处望去，竟然看到了五个月前在红螺寺见到的那位白发妖僧。王氏不禁大怒，揎拳掳袖，想痛打妖僧以泄心头之愤。僧人却自己走上前来，袖子一拂，将地上的生物收进直缀中。接着，他不慌不忙地向王氏道喜。
王氏怒视着僧人：“你这个妖僧，怎么还敢来！你害我吃了五个月没有味道的饭，失去了四个约会对象，精神几乎崩溃，这是出家人应该做的事情吗？”
四周的宾客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还是在谈笑吃喝。仿佛他们身处另一个空间。
僧人向王氏深深一礼：“姑娘，对不住了。不过，你不是也因此有了一段好姻缘吗？之前出现的那四个男人，无一不贪图是假你。如今的这一个，爱的才是真你。不是这样吗？用五个月的食不知味，换来终身陪伴的丈夫，是不是还很划算？”
王氏陷入了深思。她看看不远处在鞠躬敬酒的工程师，他好像也完全没有注意到王氏在做什么。然后，她看着僧人微微一笑。
僧人也报以一笑。
王氏说：“您的苦心我明白了。那么刚刚您拂走的小虫子又是什么呢？”
僧人道：“有一种瑞兽，叫做饕餮，食量巨大，性情贪婪。方才那只是饕餮之子，名字叫做‘号歹’。同样酷爱美食，还擅长绘画。我施法术将它封禁在这相机里，每当你拍照时，它就从闪光灯里跳出来，先吃掉被拍饭菜的精华，然后再用一分钟的时间在你的相纸上画一幅画。所以这五个月里，被它拍过的饭菜都是没有味道的。”
“……原来如此……那为什么今天它又会掉在地上呢？”
“因为你今天拍的食物范围太广。四十多席，就算速度再快，也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吃完了又要画画，要画四十多席，运动量太大了，它累晕了。”
“……”王氏不知该如何对答。
僧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从直缀里掏出修好的相机递给王氏，又掏出了一根麻绳，王氏眼尖，认出就是第一次见面时僧人在搓的那种。
“这也是给我的吗？请问长老，这是什么？”
“这是你和你丈夫的红线。”接着僧人将麻绳抛入空中，麻绳自己消失不见了。
王氏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僧人一笑，翩然而去。
此后，王氏与工程师相处和睦，相敬如宾，婚姻十分美满。结婚第二年，他们在京城买了房子和车子，彻底定居下来。王氏再也没有拍过一张食物的照片，也不爱发朋友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