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 残忍
前半部分,为人不仁
(1)
一场毫无征兆的小雨在大好的阳光中洋洋洒洒地落下。使用年限与承载力远超出正常平均值的路面,在受到雨水的侵袭后,变得泥泞起来。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回归天然般的土腥味。土腥味四处蔓延,雨也在一片混乱之中不甘落后,在晴空中越下越急,逐渐摆脱小雨,要进入到中雨范畴的趋势。
这是一条位于城乡结合部,并不宽阔的街道。在没有任何单向行驶的指示下,仍然也无法双向过车。一直以来,这条街从早六点开始,到晚九点以后,都是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的。这些人经过这里,他们有的徒步,有的慢骑自行车晃荡车把,有的拉购菜专用的拉车,男女老少什么样的都有。可能是这附近只有这条街两边的平房没拆迁,方便经营小本生意,也可能根本就没什么原因,总之,这里由刚开始的几家坐地户卖卖早点,卖卖馒头,慢慢地就不明所以的就成为了一个自发组织的菜市场。附近住户来卖菜,各处的菜农来卖菜。正好修建时路窄,过车也不容易,索性就用农用三轮车什么的把街占住,也算废物利用的一种,便民又能带动底层经济。
“二皮子可真讨厌啊。”
雨还在下着,之前所说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分别离开,从街的两端拎着菜回家。他们有些嘴里骂着,不过骂得不是突如其来的晴天雨,骂得是“二皮子”。一提起“二皮子”,他们牙根儿直痒痒,个别有良心爱抱不平的,还会边走边回头,死死盯着市场的中部地带。那原本是最繁华,也是菜农最密集的地方。而现在因为这些“二皮子”,那里该有的祥和买卖场景已经不见了,取代的是极类似于兵荒年代的混乱。卖切面的王奶奶走得快,七十多岁的腿脚,照样推大梁自行车能钻小胡同;卖铝盆的赵五眼睛贼,看见情况不好,没下雨之前就开溜了;卖香菜的李大姐,卖鸭蛋的东北小王,都各有各的神通走了。可轮到卖酱肉的王向前,那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王向前是个大胖子,脑袋上也没头发,夏天就爱穿个蓝色的大裤衩,赤着上身,直接套一个脏兮兮的厨师围裙,把圆咕隆咚的肚子盖在里边儿。王向前的酱肉,在这条街卖了八年,别看连个像样的摊位都没有,就一辆破破烂烂,时不时还打不着火的农用破三轮装车,装着三个酱肉坛子。但就单这三个酱肉坛子,吸引的就不止是附近的住户,更远点儿的,甚至有些有钱了搬到市里住的,都还开车过来,不惜把车停到远处,走进市场来排队买他的酱肉吃。买酱肉的王向前只有每天下午来,两点钟卖到六点钟,三个坛子卖完了,就不卖完了,后边排队排得再长,卖完了也不卖了。人家问他:“我排着久了,你杂就不卖了?”王向前一擦脑门上豆大的汗珠,粗声粗气地比人家顾客还横:“我要有肉也想卖,卖没了,我还卖个蛋。”
八年时间,王向前的回头客到处都是。有吃着他酱肉吃到一颗牙都不剩的老头,也有吃着他酱肉吃到从姑娘变成人母的小媳妇;有吃着他酱肉从酒鬼喝成死鬼的光棍儿,也有吃着他酱肉从小屁孩变成大学生创业者的小年轻儿。小年轻儿名叫张鸣,从上学时候吃王向前的酱肉,一直吃到考上大学。上了大学,半年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必须亲自来买,总认为只有让王向前损几句买来的酱肉才更香。毕业以后,张鸣没去分配单位,而是选择了自己下海经商,两年下来,业务做得不错,摇身一变变成了老板,有点小钱儿,自己越来越放松,所以也有功夫回家。回家是得去买酱肉的,张鸣亲自排队,排到了跟王向前说:“王叔儿,老在这卖酱肉累不累,配方卖出去,多开几家分店,企业化多好?”王向前眼睛一瞪,“妈的蛋,吃肉堵不住你的嘴,夹了个破包,就知道企业化了?企业办得好有能人做酱肉吃不?”张鸣傻笑:“这条街要拆了,你去哪卖?一天卖三坛子,你能赚多钱?”王向前边切肉变骂:“拆你个蛋,政府里的市长没批文,你家里的你爹没发话,谁敢说拆就拆。”不等张鸣继续出主意,王向前把切好的肉往称上一扔:“十七块五。”张鸣接过肉,掏钱后还琢磨着说:“怎么这么贵了?”王向前嘿嘿一笑:“老子一天就卖三坛子肉,肉是多不了,价钱可以涨啊!企业?老子好几个月前就又涨价了,你往后看看,还这么多人!企业你个蛋。”
每个做生意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意经。可严格地算起来,王向前这种人,算不得是个生意人。他不雇服务员打杂,不收徒弟开班教课,就带着他媳妇李琴两个人忙活。更过分的是听李琴说,王向前两百多斤,没有兴趣爱好,除了脾气不好,自己是又能吃苦又能干活,做酱肉的时候,除了普通的备料和采购,关键的步骤连她都不能随便进厨房。所以,你可以叫王向前是厨师,手艺人,料理师,但绝不能说他是个生意人。他的生意做得好,是因为酱肉卖得好。他的酱肉有人买,不是因为他经营有方,相反,除了少数像张鸣那样的半个书呆子以外,其余吃他酱肉的人,都不念他好。买酱肉的时候,他不说多少钱,顾客自己连价都不主动问,只等他说完,才赶紧交了钱就走,省得他张嘴闭嘴就骂人,不管男女都要提“蛋”。还有,人家做生意,是抹零多给肉,涨价要道歉。到了王向前这里,又反过来了,他是少给肉多要钱,三天两头涨价还理直气壮:“妈个蛋,爱吃不吃。”说完话,他就接着切肉,他相信也确信,他的酱肉,大家吃了都爱吃。不一会儿,来买酱肉的队伍又排起了好长的长龙,这也成了这名不见经传,连政府批文都没有的菜市场的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照常理说,不管是生意经也好,酱肉香也罢,总之只要是卖得好能赚钱,这对于王向前这样的小商贩来说,就是一件大好事。可事情的好,是因为这个,事情的坏,也是坏在了这里。卖切面的王奶奶,卖铝盆的赵五儿,卖香菜的李大姐,卖鸭蛋的东北小王都是因为卖得不够多不够好不赚钱,所以才能及时抽身。王向前则因为来买酱肉的人太多,下雨也不散,排队排得长但是没啥规律,忙起来吵得声又大,才没注意到那些“二皮子”的。真让张鸣给说准了,最近几天不太平,“二皮子”总是来,政府看来是下了大力度要整治这条街,顺便拆了这条街两边的平房。当贴着“城管执法”的车辆一辆接一辆地停在两边街口时,市场上就已经闹起来了。有的聪明的商贩先跑了,有的东西少的商贩正在跑,有的跟周围平房卖早点馒头关系好的商贩把东西寄存到他们家然后跑了。能跑的,都跑了,没跑了的,大概也就只剩下像王向前这种,直性子,家当多,跟周围人处的关系又不好的了。就连那些来买菜的附近住户,看到商贩们跑光,觉得市场上有兵荒马乱感觉的,提起“二皮子”牙根儿直痒痒的,属于个别有良心爱抱不平边离开边回头看市场局势的,也不同情王向前。走得人就走了,排队得人也还当没事儿似的排着,好像在等着看平时牛气哄哄的王向前出洋相。
“谁让你在这卖的?”一只手抓住王向前切肉的手腕,用陌生的声音冷冷地说。
“你他妈谁——”王向前骂着,狠地扬起胳膊,弹开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晴天下雨落在他的身上和酱肉上,已经够让他心烦了,他一心只想快点卖完剩下的肉回家,完全没想到有人捣乱。可是,当他骂到一半,看清楚抓自己手腕人身上的黑色制服时,他顿住了。
“我说,谁让你在这卖肉的。”穿着黑色制服的人又问了一遍。
“我这么多年一直在这儿。”虽然骂只骂到一半,但在自己身前排队长龙中传来的一道道目光,让王向前壮了点胆子。出于脸面他继续说道:“我在这卖了八年,这些都是我的顾客,你说是谁让我卖的。”
黑色制服看了看王向前,看了看排着长龙的队伍。由于下雨他也没什么耐心扯皮,他冲着自己的同事们招了招手,随后又用胸前挂着的对讲机说:“中部有一个违章经营,来几个人,把东西和车弄走,一辆农用三轮——”
一听这话,王向前急了:“把什么弄走?”他质问着。
“现在你这个摊位,首先是无证经营,其次这条街也是非商贩区域,所以你还是违规占道。必须得先没收你的东西,然后要进一步罚款。”黑色制服看这更多和自己一样的黑色制服向这边来了,放心地冲着人群说:“下雨了,大家也都散了吧。”
“同志,我现在走,行不行?”王向前看这些黑色制服要动真格的,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强忍怒火,也说了句软话。
“现在走?”一个刚过来的年轻黑色制服听到,拿起王向前面前切酱肉用的案板和刀,随手扔在农用三轮的敞篷货箱里,跟着”咚咚啪”的撞击声说:“晚了啊,有心思说软话,不如早点跑啊?”
这句“早点跑”,可谓是点燃了王向前的怒火。在这卖酱肉卖了八年,他哪受过这种气。他的小眼睛盯着自己农用三轮的敞篷货箱,看着自己还剩下没有卖完的一坛多的酱肉,他朝着年轻黑色制服质问着:“哪规定不让卖了?凭什么没收我东西?”
“哪规定?”年轻的黑色制服不甘示弱,他盛气凌人地说道:“哪规定你去我们城管局里查去,现在你的东西就必须依法没收,我们可以给你开没收证明。”
“开你妈的蛋证明,全都给我放下!”王向前从自己面前为放案板切肉用所搭建的简易桌子下,抽出一根粗木棍,挺直胸膛说:“我看今天谁敢没收我东西——你们这些‘二皮子’操你们妈的正经事儿不干,就学着欺负人,今天还欺负到老子头上了——”
“你说谁‘二皮子’呢?”年轻的黑色制服显然是因为年轻气盛的关系,先是这个时候接受上边任务,被突然来得雨水淋,又被市场附近住户给颜色,到现在又被这个卖酱肉的胖子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骂自己是“二皮子”。情急之下就嗓了王向前一把。
年轻的黑色制服哪里能推动二百多斤,常年干力气活的王向前。王向前感受到自己胸前受力,低头一看,原来又是一只手。另一只陌生的手!这已经是王向前在同一时间第二次被陌生的手触碰了,并且,这两陌生的只手尽管出自不同的两个人,可都是一样,相同的不友好。“我去你妈的!”王向前像是一只被惹怒了的野猪,挥起手中的粗木棍就敲了年轻的黑色制服脑袋一下。这一下打下去,一声闷响,整个市场炸了锅。无数的黑色制服往向王向前这边奔跑过来支援,有的拉他的胳膊,有的趁机打他,还有的抓他的厨师围裙想试图拦住他。
暴怒中的野猪哪是那么容易被阻止的。在雨中,王向前的双眼通红,不时发出吼叫。他的脑海中更加确信,甚至比涨价后依然会有人来买酱肉更加确信,身边这些穿着黑色制服的“二皮子”都是来欺负他,害他,杀他的——不,没那么简单,他们渴望把他活捉,剥下他肥厚的肉皮,晒干烤焦,在经过化学添加剂变得柔软,套在他们身上。“千万不能被他们捉住啊。”王向前横冲直撞,撞倒了一个又一个的黑色制服,他不管不顾,他只追着最开始侮辱他,惹怒他的年轻黑色制服打。他打他的头,打他的脖子,打他的肩膀。他跑得飞快,王向前就也能跑得飞快,完全不顾及自己身上那二百多斤的肉,他知道,他如果不跑得快些,追上前面侮辱自己的年轻黑色制服,自己就会被更多的黑色制服抓住,会被他们折磨致死。王向前不想死,他想继续卖酱肉,在这条他呆了八年的街上卖酱肉。所以,他追着,他和前面的年轻黑色制服冲出了市场,冲出了这条街道,追了许久——直到一声破风般的急刹车传到陆续在后面追赶的黑色制服耳朵里,一切就回归了安静。
(2)
很多算是了解李燕男的人,都觉得李燕男在年轻人堆儿里是个挺不一样的女孩子。她一米六八的个头,身体又瘦又修长,走哪儿都爱随手扎个清爽的马尾辫。她的一字步走得真标准,脚一点不偏,外八字内八字都没有。她腰板儿总是直直的,把胸脯挺起来,高耸着,以至于都不用看她五官是怎样,也觉得动人。这样的她,形容起来简直就是两个字——利落。如果只有利落的话,那么李燕男怕是还不足以构成“挺不一样的女孩子”这样的评价。她有先天性哮喘病,秋冬季节必须要随时在手提包里备好速效药,以免单独时发生意外。其实李燕男单独的机会还是很少的,高中毕业就不读书的她,除了靠着自己亲生父亲遗留下来的一笔遗产,在老百姓中间过着不用太算计的日子外,更厉害的就是她喜欢谈恋爱——哪怕她知道她在长时间接吻的过程中会可能发病,那她也乐于尝试。从中学开始至今,她一共交过七任男朋友。她说在她七任男朋友里,她最舍不得的是第四任,是个戴眼镜的大学生。大学生除了读书之外的爱好,就是看毛片儿和对她好。他对李燕男真好啊,只要李燕男想他了,凌晨也要关了刚下载好的毛片儿,从宿管大爷的眼皮底下想办法溜走,再从学校监控照不到的墙院死角翻出去,就为了让李燕男看他一眼,再以同样费力的方式折回学校。他给李燕男写情书,给李燕男拿他们老家他小时候爱吃的特产,给她端茶倒水吹头发。他用他不多的生活费给李燕男买衣服,带李燕男吃西餐,只是可惜,最后和李燕男闹矛盾时,他把他装毛片儿用的电脑都卖了,给李燕男买花儿,李燕男也没和他再和好。大学生不甘心,他头一回鼓起勇气,去质问李燕男为啥,李燕男说:“跟你谈了半年的朋友,你连我手都不敢拉,我现在怀疑你不是个男人,你还是好好学习吧。”在这之后,第四任戴眼镜的大学生,同时失去了人生中看毛片儿和对李燕男好的两大爱好,只剩下一堆以前从没有过的挂科通知,于是不得不重新捡起书本,好好学习。
林魏的人物设定在李燕男眼里,和第四任差不多,都挺本分老实对她好,容易控制。比较不一样的是林魏对待李燕男的身体,可不像是第四任那样敬畏。当李燕男用指尖划着他的脊柱,对他说:“你和以前的男朋友像,也不像,”的时候,林魏一个鲤鱼打挺翻过来,重新压在她身上,在她耳边解释着:“我们这些‘二皮子’也没上过学,也没啥文化。我记性好,是天生的,你给我讲你那七任,我都记着呢。我没有他们那些花花肠子和道道儿,我这就是想什么就干什么,”说着,他亲了李燕男脸一口,“我喜欢你了,我就告诉你。我想你了,我就找你。我说和你在一起,我就得对你好,我要是对不好,我就不能做现在这样的事儿。”……李燕男拿林魏这样的粗人没办法,又有一种解释是她乐于享受林魏这种相对简单粗暴的方式。这种解释是根据她和第四任分手时而得出来的,但也是因为这个,所以这种解释也站不住脚,站不住脚的原因是她和每一任分手的理由都截然不同。比如她和林魏的上一任,也就是她的第七任:第七任长得漂亮,为人正直,又算是事业有成。年纪轻轻二十七岁,自己买房不说,还开着一辆白色的奥迪A4。有钱的男人都容易学坏,不过第七任没有。第七任哪都好,唯独就是从小没有母亲,和父亲长大,对女人即畏惧又渴望。是李燕男的利落劲儿吸引了他。在他怯生生地追求下,从中学开始有过六次恋爱经验,算得上是高情商情场老手的李燕男,也很自然地给了他一切他渴望的。第七任深深迷恋着李燕男,不屑出去学坏。他每天都开着A4恨不得追在李燕男的屁股后面。结果后来李燕男跟他说:“你滚吧,你对我们家的狗太不尊重了。”以后李燕男就再也没给机会让第七任和她在同一个画面出现过。
狗是李燕男除了清爽、哮喘病、以及热爱谈恋爱的另一个重要的标签。其实李燕男和第七任分手的原因,她也解释不清,对狗不尊重只是个引子,也是个借口,又或者她与每一任分手的原因,她都解释不清,所有的理由,都是个引子,或者借口。她从来没有找到过她真正满意的。她时常在心情低落的时候幻想自己是个婊子,她在还没认识林魏之前的七任之间来回游离,被他们玩弄,谩骂,她在他们的眼中,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动物,一条狗,一条被他们呼来喝去的狗。这是她应得的惩罚,这是她在了解了他们人性中的软弱后,安抚到一半突然离开给他们造成更大伤害他们的代价。可只有李燕男负有代价吗?如果他们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她能看出他们人性中的软弱,让她安抚他们的软弱,那她就不是他们的女朋友,而是她们的免费医生。——李燕男乐于伤害他们,伤害他们可以让她在某种意义上更好,可她不愿意做医生!她看着自己养了快十年的老狗,发呆,直到泪眼模糊。
夜里十点,静悄悄的,林魏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衣服也不想换累得一屁股瘫倒在沙发上。李燕男在卧室里听见开门声,刚想下床到客厅看看。结果狗窜出得比她更快。李燕男的老狗是一条肥大的京巴,性格温顺、乖巧,不随地大小便,还懂规矩不乱冲人叫。缺点之一,是流口水,也是最大的缺点,经常在别人吃饭的时候,口水流得能给它自己洗澡。老狗嗅着林魏,但敬畏他身上穿着的黑色制服,不敢和他亲近。老狗前两年刚在知天命以前的年纪被抓狗队的人打过。那时候刚流行打狗,养狗人的法律意识还不强。跑几趟有关部门,还得交个几百块的费用只为了给一条狗上“户口”,实在没有人有闲工夫和闲钱这样做。李燕男是亲自挺身而出在生锈的铁棍下面救了她家现在的老狗一命的。当时的老狗被一棍打晕,半眯着眼睛,口水流得量多到惊人。只从外表上看去,它仿佛是被一块巨大无比的牛肉诱惑。牛太好吃了,在它的眼前炫出耀眼的光芒,冒着热气,发出滋滋滋的火烤声音。牛肉使它出现幻觉,它觉得吃不到牛肉会痛苦。这很像它的主人李燕男,在得不到某个足具吸引力的人,准确地说是某个足具吸引力的男人后,也会痛苦。只不过,它把这种痛苦叫做欲望,而主人叫做喜欢——狗啊呜呜地呻吟着,李燕男冲过去,当在它身前,用尖锐的嗓音厉声说:“你们别他妈打我们家狗,多少钱我给——”,这一声断喝,惊醒了狗。主人的声嘶力竭和背部传来的特痛都让它意识到,它此刻的痛苦不是幻想出来的,是实在的。不是欲望所致,而是不得不承受的伤害。李燕男救下了狗,还交了一笔不算少的罚款,可她依然叛逆地从没有给狗办“户口”,她说:“不是钱的事儿,主要是争口气,我就不信我家狗有病——”第七任是李燕男这种说辞的坚定反对者,他自从无意间知道狗没有“户口”,也就间接性地知道了这狗从没打过疫苗,也没有接受过宠物医院任何健康方面的检查,尽管李燕男给狗吃几十块一斤的狗粮,那他也从不让狗靠近他,所以他得到了李燕男:“你对我们家狗太不尊重”这样的分手理由。
相比起第七任,林魏对狗是一种平和的态度。“吃好狗粮就吃呗,没上狗证就没上狗证呗。”他说。其实作为一个边缘化的执法人员,他最明白不过这里边的道道。当然,这些道道也是他个人理解,肯定与社会整体没有直接关系。他所理解的证件问题:就像是他每天跟着稽查车查处的那些无证经营,占道经营的小商贩,你说人家犯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肯定没有。要说是人家直接伤害到某一个人了,自然也是没有。没收他们东西,处罚他们罚款无非就是立规矩。替政府的政策立规矩,替某些房地产商人的金饭碗立规矩。反正林魏是个小老百姓,他能意识到的,就这么多——他知道老狗被打过,见到自己的一身黑色制服就害怕。皱了皱眉头,他还是一把脱掉外套之后,迅速抱起老狗。老狗又大又肥,他只能抓着它的两个前爪,前后动着他的身子,一会靠近它,一会远离它,用他的手里外来回动它的两个前爪,一会分开它,一会合拢它,意识以后,逗得老狗伸舌头晃脑袋,不亦乐乎。
“一回来不看看我,就和它疯,”李燕男终于从卧室出来,故作生气地说。
“嘿嘿,我就说它跟我比跟你亲,”林魏傻笑着,继续逗老狗。
“得了吧你,吃饭不?”李燕男问,边问边打算往厨房走。
“燕男,”林魏看李燕男要热饭,紧忙放下狗,“别热了,刚队长请我们吃了点。”
“哟,不容易啊,铁公鸡拔毛了?”李燕男说。
“没办法——”林魏重新瘫倒沙发上,张开双臂,叹气说道,“上边分了管拆迁任务,零三农场那边,占地面积又大又拆,好几条老市场,听说都是钉子户。我们队长不意思意思,动员好,谁愿意去,谁心里没有抱怨啊……”
李燕男是心甘情愿和林魏在一起的。严格点看,林魏略像却不同于她的第四任,更完全不同于她的第七任。李燕男偶尔甚至会认为,林魏是老天爷安排给她赎罪的。林魏去掉了她以往踢开前任的种种理由,又保留了她以往前任对她都好的优良传统,虽然钱不多,而且身体强势,那又怎么样呢,几乎已经要习以为常的漂泊感从遇到林魏那一刻落叶归根。李燕男想不清楚“那一刻”是代表着林魏还是代表着她的二十四岁。二十四岁不算大,不至于恐惧年龄。不恐惧行吗?如果没有林魏,恐怕在二十四岁的最开端,李燕男就差一点结束生命。
那天也刚好是夜里十点,深夜遛狗其中的缘由至今李燕男跟自己也解释不清。她走在一条小路上,离家不是很近。她刚和第七任分手没太久,心情谈不上好与坏。她和老狗,该被第七任玩弄报复的她,和不该被第七任嫌弃的老狗,一前一后地走着。月光照在她身上,她觉得好刺眼,觉得整条小路都亮了起来。月光是狰狞的,犹如第七任接到李燕男奇怪的分手消息时近乎咆哮地质问。李燕男不敢相信月光会这样明亮,这恰巧又和她的历任都不相信她给出的分手理由一致。她呼吸困难,她急促的喘息,她的胸脯上下起伏,高耸的双峰此刻显得无比缺乏安全感。“汪汪——”李燕男身旁的老狗奋力地吼叫了两声。这两声狗叫,在这个时候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叫声醒了夜色,叫退了月光,喝掉了李燕男的手提包。李燕男手中一轻,猛地回过神来,哪里有什么狰狞的月光,真正狰狞的恐怕只有她的表情吧!她挽着要,身体曲成一团,五官也因为呼吸困难而扭曲。她的思想变得迟缓,等她想起要用药时,手提包已经掉在了距她近在咫尺,可是却没有任何办法触碰到的地方。如果不是矫情的心理作祟的话,事后,李燕男总是认为她在那一刻真的做到了快速地回忆了她的一生,她的母亲李琴,她的继父李光荣,她早死的亲生父亲王向前,还有她的七任男友等等——李燕男之所以愿意接受林魏的钱不多,和身体强势并报以落叶归根地心态和他在一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救了她。林魏在她自认为的弥留之际出现,林魏抱住她,不在乎她的老狗破天荒地开口瞎叫,林魏把耳朵贴在她嘴边按照她的指示听话地给她喷药。李燕男回忆自己的一生时是后悔的,是不甘心的,是有好多事情都没有做完的——是林魏让她有了重新做完这些事情的机会,于是她不惜顺从地去遵循和林魏之间的一条默契:穿衣服听她的,脱衣服听林魏的。她告诉林魏她是爱着林魏的。
夜更深了,窗外陷入安静,房间里的李燕男和林魏并排在床上躺好。他们极少,或者说是林魏极少这样心甘情愿地和李燕男在床上干是躺着。他们最近在商量要不要结婚。在这个问题上,林魏显得比正在落叶归根状态下降落调整的李燕男更加着急。“结婚”,真是好奇怪的一个词啊,这词中间蕴含的琐碎,可不只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以及一百多号,也许更多的人走形式的祝福而可以抵消的。当林魏第一次对李燕男说这件事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处于震惊状态。她母亲李琴告诉她,“没什么犹豫的,觉得可以就结婚,反正女人始终是要嫁人的。”李燕男看着李琴,看着眼前这个皱纹布满面颊,几乎可以用邋遢来形容的女人,她想不通结婚的意义所在。
“结婚可以,你男朋友我也可以先见一见,只要你没意见,我就同意,”李琴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说:“前提是你得和他说好,彩礼钱我们家最少要十五万。”
“十五万?”本来还在结婚这个词中间茫然的李燕男被李琴的话吓了一跳。她没办法预估,以往敢于把十几万几十万的存折给十八岁的她的母亲,现在会在她提出可能结婚的事情后,相应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吃惊地说:“你这不强人所难吗?我嫁人又不是你嫁人,他一破城管,连个编制都还没有落实,你让他去哪儿弄十五万啊?”
“城管——”听闻闺女的话,李琴再一次轻生叨念起这个词。尽管李燕男早在和林魏在一起不久时就和李琴讲过,李琴一遍遍地做好了心里预防工作,可现在,当这个还素未谋面的未来女婿的职业再次被闺女提起时,李琴的心里还是一阵翻腾。差一点儿就翻腾出快二十年前事儿的事。
“十五万一分不能少了?”躺在床上许久,林魏终于开口对李燕男问道。
李燕男没有马上回答林魏的话,因为她目前为止还没有想通李琴说出要这十五万彩礼的意义所在。在犹豫踌躇的过程中,她恍惚地觉得她被扔在了一道夹缝中央,这夹缝越比越紧,像是哮喘病发一样让她不能继续自由呼吸。她在这种窒息地环境下,如遇到林魏的那个夜晚,想不起任何快乐。她忘记很多东西,又选择性记忆了很多东西。她忘记了林魏身上的救赎使命,忘记了他对她的好,令她产生落叶归根的想法。也忘记了李琴以往的宽容,对她的放任和那么多那么多的心酸不易。她只记得他们漫天要价,把她当作一件商品似的,放在货架上,大义凛然,一副不在乎钱的表情任意拍卖。只记得他们逼迫她,不愿意为了得到她而付出代价,想得尽是怎样把损失降低,甚至还会怀疑她,怀疑她是和另一方的李琴合谋,合谋压榨他们,以为她想方设法就为了得到钱。那区区地十五万。李燕男胸闷得厉害,她现在只要一回家和李琴说到彩礼,两个人就会吵架。她觉得李琴无理取闹,李琴以为她小孩子不懂事,还好她早已经不在家住,能避开矛盾,但林魏呢?她现在和林魏住在一起,可是和林魏之间,又怎样呢?一提到这彩礼的事情,两个人也不过就是一片沉默。
“一分不能少。”李燕男回答。回答声过后,整个房间又陷入到了死一样沉寂。李燕男觉得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在互相为难。真的,李燕男那时候就在猜想:在亮着灯的房间里,两个不说话的人,散布着均匀地二氧化碳,这意味着,他们谁也不是谁的真正救世主,甚至他们也没有办法结婚……
(3)
自十多年前的那次事件,原本骨头里就蕴藏了谨小慎微和逆来顺受的李琴,彻底把这两种本质暴露了出来。以前有人羡慕她,只要她在胡同口一走一过,就总有人冲她吆喝:“李琴命好啊,嫁给你们家老王能干挣钱又不耍钱,你们家快住楼了吧?”每次这样被问起,李琴总是停下脚步,并且出于一个还算年轻女性的礼貌,整理一下前额细碎的刘海儿回答说,“快了,快了”。说是快了,实际上李琴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住楼,她压根儿就不想住楼。像那些人羡慕她说的:李琴二十三岁嫁给王向前,三年没生孩子,二十六岁生了个闺女。王向前不太喜欢闺女,人家问他为啥,他说:“不带把儿没法做酱肉。”这个理由在所有人眼里都充满了重男轻女的旧思想,可只有李琴知道,王向前人前面在嘴里不喜欢闺女,那是因为大男子主义,这个词是她十年后在电视里才听说的,这个词的意思翻译过来,大概就是王向前感觉他这么一膀大腰圆的大老爷们,生个闺女没本事,他讨厌的是他自己,和闺女没啥关系。这个道理李琴是根据王向前面说话的后半句得出的。刚生完孩子没多久,李琴的亲弟弟李勇来家里,一边看闺女一边问王向前:“姐夫,生个闺女高兴了不?”王向前肉脸一瞥,“高兴个蛋,你高兴你拿去当妈供着去!”这话一下子,骂了一串人,李勇常年没事儿干,混混一个,走街串巷脸皮厚,倒也不生气,知道王向前说话大老粗,不跟他一般见识,笑着继续问:“为啥不高兴呢,闺女不喜欢是杂?”,王向前看看他,像是生气地说:“滚你个蛋,都知道不带把儿没法做酱肉,”听王向前这样说,李勇撂下孩子还给李琴,不置可否地走了。谁知道王向前的话没说完,看着像生气是因为脸红,脸红倒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不好意思。李勇前脚走,王向前后脚就把那吞吞吐吐不好意思的后半句话跟到嘴边,他说,“不带把儿没法做酱肉,闺女就得有个闺女家的样子嘛。”
能嫁给王向前这样的男人,李琴是挺满意的。首先她得长相并不是很好,当姑娘那会儿也不会什么打扮,结婚以后天天跟着王向前卖酱肉,就更不会了,所以只要王向前不挑她,她也不挑王向前。还有一点,是李琴的性格太好了。性格好这话得分怎么想,放在外人面前人家说你脾气好,放在家里就是没注意,用王向前的话来说是:“肉蛋一个,一闷棍打不出一个屁,人家让干啥干啥。”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李琴跟着王向前去一条由商贩菜农自发站道形成的一个市场卖酱肉,王向前称肉,八块五就八块五,八块八的时候说不定还和人要九块,结果到了李琴称肉,顾客说:“老板娘,六块二,就算六块吧,”李琴就给人算六块。另一个顾客说,前边儿都便宜了,“我这个五块,算我四块五吧,”李琴笑着就找回人家五毛钱。再有一个顾客,人家看零头又大,又不好意思再跟风,结果人家说:“我买得多啊老板娘,九块七,收我九块得了,以后常来。”李琴还没等说话,王向前从厕所回来,大骂一句:“收你七毛,你以后再来把蛋给我咋样?”顾客脸一红,交了钱赶紧走,这才算完事。由于李琴没主意,成天总吃亏,王向前没少骂她,有两次喝多了,还动过几下手。尽管这样,李琴也不太在乎,她觉得过日子这事儿就像胡同口儿的人说的:“嫁个人能挣钱又不耍钱就挺好,”万一要是嫁个不能挣钱又耍钱的,那不才是活受罪?
反正生活就是这样,你进一步,它就退一步,但你要是像李琴那样退一步,它兴许就得进一步。李琴不在乎王向前长得五大三粗,不在乎王向前骂她,也不在乎王向前做酱肉的方子始终防着她,就连王向前打她两下,她也能忍。可她万万没想到,闺女一天天长大了,王向前有一天竟然会死。
为了王向前死的事,李琴真的是焦头烂额。别看李琴十年以后在电视里听说并搞懂了“大男子主义”这个词,不过直到她和王向前生得开始叫王燕男,后来改叫李燕男的闺女跟她说要结婚的时候,她也没能搞懂“爱情”这个词,所以王向前死了,她没找到太多失去爱情的撕心裂肺,而让她坍塌的,反倒是觉得生活中少了一个主心骨,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干什么的感觉。李琴是看着暴怒中的王向前像野猪一样拎着木棍,在追打一个年轻的“二皮子”的过程当中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车撞倒在血泊里的。在她的记忆中,那天的时间飞快。一转眼,晴天就下雨了,再一转眼,肉就卖完了一半,再一转眼,“二皮子”来了,再一转眼,吵起来了,打起来了,王向前追出去了,再一转眼,他们就告诉她,她丈夫王向前死了。王向前到底是怎么死的呢?关于这个问题,大家都知道,是在和城管发生争执后,在双方追打下被车撞死的——可对于这个答案,李琴有点想不通,她觉得她所疑惑的“王向前到底是怎么死的?”和回答这个问题的他们考虑的不一样。从王向前死,到葬礼结束,她和那时候还叫王燕男的闺女坐在黑漆漆没什么阳光的房间里,继续思考着这个问题,“王向前到底是怎么死的呢?”好好端端的一个人,早上还和她说,“操你妈蛋,那锅料不能现在关火!”中午还和她说,“你妈个蛋,别就知道自己吃,早点卖完肉回家吃去,你闺女在家饿着你也不惦记。”怎么突然还没到晚上,就死了呢?这是为什么呀?李琴很想找到一个答案,比被车撞死相对更全面一点的答案。
后来给李琴答案的人,在法院出现了,虽然这个答案照李琴预期要简单的多,可好歹也比之前的那一句“被车撞死的”好很多了。法院的小周法官很有耐心,在判决过后,他用李琴能听懂的话给李琴又详细地说了一遍,他耐心地:“李姐,知道你不容易,我私下底和你多说一句,你爱人王向前死了,但你们夫妻在非商贩街区做生意在先,那条街区的城管执法人员有责任有义务也有权利对你们进行处罚,没收你们的东西。所以,王向前即是非法无照经营,又是率先动手抗法,这个事儿和城管部门的同志们没太大责任,现在人家赔偿你八万,也差不多了,你再打官司,这事儿也不好赢。”李琴听到小周法官说的,回家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也没道理,她总是认为,错就可以罚,骂也可以打,他们非法无照经营,没收他们家卖酱肉的东西都对,不过王向前让车撞死了,这就又是另一码事。小周法官不让她继续打官司,说给她八万块钱,她一想到王向前死了,就觉得法院是在为难她。以前她遇到什么事了,就问问王向前,王向前总说:“你懂个蛋。”然后就把事解决了。现在王向前死了,她不知道她该问谁,她哭了两天,也没什么心情给王燕男做饭,王燕男饿了就问李琴,“你为啥不给我做饭。”李琴气得够呛,说:“你爸都没了,你咋总想着吃饭。”李燕男话说得还不太利索,眨巴眨巴眼睛,说:“我饿了就想吃饭。”李琴觉得心里边太堵,不顺畅就做不了饭,于是她问李燕男:“你爸没了,政府给咱们赔了八万块钱,但是没告诉我清楚你爸到底咋没的。你说我还告不告他们了?你说完,我就给你做饭。”李燕男看着李琴,小眼对大眼,哇哇大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李琴摇摇头,站起来无可奈何地说:“你懂个蛋,”说完走向厨房,边走边说,“我去给你做饭。”
大家都说,李琴这个人好欺负,王向前死了,政府给了她八万块钱她就了事了。大家又说,李琴这个人好欺负,王向前死了,政府给了她八万块钱她就了事了,她怎么就没想过她一个人带着个闺女,怎么活。大家还说,李琴这个人好欺负,王向前死了,政府给了她八万块钱她就了事了,她怎么就没想过她一个人带着个闺女,怎么活,毕竟她也还年轻,闺女也还不太懂事,应该找个男人再改嫁。改不改嫁,李琴也不知道,毕竟现在王向前死了,没人给她出主意,她问王燕男,王燕男每次又只会哭着说,“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李琴听大家第一次说起她的事,她感觉八万块钱也不少了,还有王向前以前卖肉存得钱呢。第二次听大家说起她的事,她一想,是啊,王向前死了,王燕男就只会说要吃饭,没人给她出主意,她拿着这些钱,可怎么过啊?等到第三次听大家说起她的事,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大家是让她改嫁啊!李琴在家里想改嫁这个事想了好几天,自从王向前死了,她也不用跟着卖酱肉,除了每天给王燕男做饭,在家有大把的时间想改嫁。想着,最后李琴得出一个结论,这事情实在难,她是一个寡妇,带着一个闺女,长得不好看,又特别好欺负,王向前死了,谁还娶她啊!没办法,最后李琴只能问一问自己的弟弟李勇。
这一天,李琴表面是多给王燕男做了两个肉菜,实际上为的是把弟弟李勇叫到家里来。准时,李勇出现了,他倒是自在,还是一点儿没有当舅舅的感觉,空手来,坐下就吃饭,也不管王燕男爱吃的菜能不能吃到。李琴本来就好欺负,弟弟这样她更是习惯了不挑毛病,见吃得差不多了,她不在乎地问:“李勇,都说让姐改嫁,你说姐应该改嫁?”
“改嫁吧,不改嫁还给王向前守一辈子寡啊?”李勇剔着牙,靠在椅子上说,“本来他活着的时候就当牛做马的,没享什么福,死了再给他守寡,便宜他了——”
李勇说的守寡,李琴没听进去,也没太听懂,因为在她的意识形态里,守寡和改嫁都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况且目前为止,她的生活也还没出现过原则问题,倒是“当牛做马”说得她很体心。以前李琴觉得弟弟李勇挺不靠谱,出得主义都是馊主意。比如有一次李勇跟她说,让她多留意王向前的酱肉配料,以后要有个万一,也好有点手艺,不至于没事可做。结果李琴刚想偷学,被发现差点又挨打不说,还弄得她在王向前面前很是害臊,事后她就决定再也不听李勇的馊主意了。不听李勇的主意,本是个正确的决定,王向前生前也不乐意让李琴和她这个游手好闲的弟弟有太多往来,不过这事儿巧就巧在王向前现在死了,他一死,不仅仅是没人阻止李琴和李勇之间的姐弟往来,更重要的是他一死,正好证明了当初李琴就该听李勇的主意,偷偷学了酱肉配方,就也不至于现在事儿可做,那也更扯不上改嫁不改嫁的问题了。因此现在李琴改嫁的事找李勇,不单单是没人可商量,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觉得她当初误会了李勇给她出主意是馊主意,她很后悔。
李琴嫁给王向前的阶段里,李琴的确很像一头任劳任怨听从指挥的牛,她既憨实又忠诚,不畏惧繁忙幸苦和偶尔的打骂,她的生活几乎是没有什么目的性,或者说唯一的目的性就是要按照没有多元化思维的一头牛一样把一生过完,一切所做之为了吃饭、生产与等待生命完结。王向前死了,李琴成了一头没有主人的牛,以前在主人的领导下,她吃三天杂草,吃一天青料就会为了这突如其来的奖赏开心,而现在她需要每天自己决定,吃杂草还是青料,是去耕田还是去拉车,她反倒疲惫。李琴的改嫁工作势必要启动了,她急需一个可以带领她生活,决定她下一步要干什么的主人。李琴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李琴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弟弟李勇,李琴走街串巷看见谁都一副恨不得要改嫁给他的架势,最后,有人给李琴介绍了一个车辆厂的老光棍,也姓李,叫李大春。李大春大着李琴十岁,至今未婚的原因大概是他走路有些跛脚,忽高忽低很难看。难看归难看,好在也是有手艺,也是脾气很执拗,和死去的王向前像得很。在见到李大春之前,李琴还有些担心,她担心并不是担心这个老光棍跛脚,而是担心他会不会和她一样美主意,以及会不会图得是王向前给她留下的那些存款和政府赔得八万块钱。后来,李琴不担心了。李琴和李大春两个人头一次见面,李大春就说:“我,没结过婚,没有过老婆也没有过孩子。这么多年,我习惯了,也不想要孩子,你的孩子,我也不要,我就要你一个人,你的情况我也知道,当妈的舍不得闺女,人之常情,我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他看着李琴,见她没什么反应,抽了口烟,底气更足地说,“她今年六岁,我让她跟你跟到十八,一满十八岁,就让她自己出去过。但有一点,我这人心眼小,得划清界限,你跟你那死去的那个,也得划清界限,所以,你闺女得跟我姓,姓李,这样我面子上也好看——你说行不?”
李琴万万没想到李大春见自己头一面张嘴就说这么多主意,其实有些地方她本觉得不合适,可李大春一说一大堆,底气又够足,这让她反倒没了底,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话,一下又有了那种身为一头牛被主人领导的感觉。
“咱老李脾气不好,总有人说咱倔,活该没有媳妇,”李大春等不到李琴的下文,转脸又继续说,“可是咱老李也讲道理啊,我为了小心眼不要你闺女,我也不图她给我养老;我为了面子让她在我家过跟我姓,那你也姓李,也不算全跟我姓;我说让你等她十八岁以后就别管她了,我也不能让她饿死,听说政府赔了你们家八万块钱,那是你们家的,我一分不要,你是我媳妇,我也不让你要,你们家以前的钱,你都留着,留到你闺女十八岁,你都给她,让她自己生活,你说我说得讲道理不?”
这下李琴算是彻底让李大春的道理说通了,她觉得李大春说得道理比法院的小周法官还有道理,说白了,小周法官的道理就是告诉她,政府给她八万块钱,而李大春的道理,是告诉怕改嫁过去被惦记的钱,他一分也不图,都给她留着给她闺女。最后,李琴得出一个道理,钱越多,道理就越有说服力,只要有钱,她就算带着个孩子也能改嫁,只要有钱,就算当初没有偷学配方,也还有别的主人在等着她,告诉她接下来是该耕地还是该拉车。所以,李琴想通了,没过几天把王燕男改成李燕男,毫无顾虑地就嫁给李大春。
后半部分,率兽食人
(1)
“天还没掉下来呢,至少你在这,我就不能垮,你还能陪我呢——”
李燕男最近经常对狗说话。她以前也总说,但说的都是“你饿了吗?”“你渴了吗?”“姐姐给你拿吃的哈,”“姐姐给你倒水喝哦,”之类的简单话,而现在说得都是些语重心长的话,对狗的智商是个很大的考验。李燕男一直自诩为狗的姐姐,由此可见,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她都没有过早生孩子,过早承担什么责任的打算。以前有人说李燕男不负责任,比如在分手时,她的第三任说过,第四任说过,第六任和第七任也都说过。在李燕男被扔进母亲李琴与现男友林魏对彩礼钱讨价还价的夹缝中这段期间,这两个人也都先后不止一次对她有过差不多类似的评价,只不过相比起来,李琴只是说,“我也是为了你好,我什么也不懂,但我懂人活着一辈子,钱是最有说服力的东西,我是你妈,我得为你负责,你也更得为自己负责……”可到了林魏那里,这言辞就激烈起来了,开始他还和李燕男软磨硬泡,总说,“你再和咱妈说说,”“你再跟咱妈替我商量,少要点彩礼,”这样的话,渐渐的,当他发现怀柔手段不起作用,没办法改变当前事态时,他发起质问了,他不止一次地质问,“你妈是不是就想让你找个有钱的?”“你妈是不是就看不上我?”“诶不是,我问问,你妈是从你小就这么势利眼吗?”“李燕男,我说结婚这事儿你到底是听谁的?我怎么总觉得你和你妈是一头的呢?”面对林魏的质问,李燕男不胜其烦,她不是没试过和李琴商量,也不是没想过李琴的最终意图,只是她还是不懂李琴,她开始动摇了,她甚至觉得她在这种爱情与金钱数字直接对抗的夹缝中被伤害地还不如一条狗,她生着两颗凶狠的前齿,站在林魏对面,她呜呜地憋了一会,直到所有的气息再也抑制不住时,她大喊,“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分手,这婚也不用结了!”说完,她顿时感觉一股清爽,心脏砰砰地也更加活跃起来,完全理会不道听了这话而暴跳如雷的林魏,完全听不到他也在大喊:“分手?你果然是想和我分手——李燕男,我对你不好吗?你说这话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如果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再后面的话传到发泄完成的李燕男耳朵里,都越来越模糊了。
李燕男对她的狗,简直好到了变本加厉。朋友问她,“狗有什么好啊?”她就说:“狗只要不死就都能陪着我呀。”朋友接着问她,“你连自己和林魏结婚的事儿都没定好,怎么天天就围着狗忙活啊?”她说:“因为我的狗一直这么好啊,总也不会变呀。”这个时候,朋友在话里听出了猫腻,试探着说:“燕男,你和林魏是不是闹矛盾了?”结果她看了看朋友,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狗,说:“咱们还是继续聊狗吧,我们家的狗叫两声,邻居老太太就不乐意了,动不动就来敲门,她要再不死,我就要搬走了!”
这话是让李燕男说得有些恶毒了,但是朋友了解李燕男直率性子喜欢胡说八道,并且她看起来最近也确实心情不佳,背后瞎说几句也正常。可同样是句话,被不同的人听到,起到的效果也不同了。以前身边的小朋友对李燕男说,“李燕男你没爸,你的姓都是跟你妈!”李燕男就朝他们身上扔石头子,边扔边骂,“操你们妈,你们都有十个爸!”扔石头子的时候,李燕男只有八岁,八岁的李燕男对那些同在不懂事年纪的孩子充满了怨恨。自从从王燕男改叫李燕男以后,她即跟了继父李大春的姓,更跟了母亲李琴的姓。如果姓氏是找到专属自己的根的一种途径,那么她跟了两个人的姓,她仍然找不到属于她根,她一直都缺乏那来自种浓密根茎之间的庇护,她一直都在漂泊。很久以后,林魏抱她在怀里,林魏对她说,“燕男你没爸,我也没有。你说过你的姓不属于你,那以后你谁也不属于,就只属于我吧——”李燕男温柔如水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听他的憨言憨语,听他的心跳,那一刻,这些几乎与曾中伤她一模一样的话,转变成为了温暖,成为了她后知后觉才找到的,或者是刚刚生出的根茎。这些根茎在她的身体蔓延,流进她的血液,融进她每一个细胞之内,让她为之动容,让她也以为这些温暖从此在她的身体里,无法抽离,永远无法抽离——关于“我们家的狗叫两声,邻居老太太就不乐意了,动不动就来敲门,她要再不死,我就要搬走了!”的说辞,李燕男的朋友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同样的话,从房间传到厨房里,从朋友的耳朵里再传到林魏母亲郝淑华的耳朵里,就变了味道。原本每周过来收拾屋顺便做顿好饭的郝淑华在厨房里,气得重摔了一下菜刀,使得锋利的刀几乎插在老案板的缝隙里。听见菜刀和案板“嘭”的一声撞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李燕男惊醒过来,她绕开坐在自己对面的朋友,打开门大声问着,“阿姨,怎么了?”她一直管郝淑华叫阿姨。郝淑华活了六十多年,除了管不住她自己每周都要来儿子林魏单独住的老房子里多管闲事,其余的人情世故早在菜市场里就修炼的炉火纯青,她答应着:“没事儿,没事儿,剁肉下刀儿狠了点,燕男你玩你的——”
“知道了。”李燕男答应一声,再次关好门。
实话实说,李燕男不是不知道郝淑华早就对她这个准儿媳很不满。从小到大但凡是见过她的长辈大多都是这样的评价,“昂首挺胸的小闺女,一看就不是善类”,然而她到底对这些给她如此评价的人做过什么,她并不清楚,也记不起来。李燕男伤害过的人,有——其中包括她那七任男朋友,包括她眼里总是跟李大春低眉顺眼的李琴等等,而她妄图伤害却没办法伤害到的,也有,其中包括小时候骂她没爸的小朋友们,包括她永远冷漠告诉她十八岁后必须离开他家的继父李大春,甚至也包括后来为了结婚彩礼钱不断反过来伤害她的林魏。可这些名单里,不包括这些评价李燕男不是善茬的长辈。那些长辈多生活在胡同口,多是其他班的同学家长,多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她没有伤害他们的机会,更没有半点伤害他们的想法,所以他们怎样说她,她不需要在乎。然而这次不一样,这次这样评价她的人是郝淑华,是她的救命恩人林魏,是她的男朋友林魏,是她的灵魂救赎者林魏的母亲。李燕男早前就在卧室门后不小心撞听见过如下对话,是林魏与郝淑华这对母子的:
郝淑华:“我看见垃圾桶里的票子了,二百七十块,就给狗买一件衣服?”
林魏:“不知道啊。可能是别人送她的吧。”
郝淑华:“谁送的啊,林魏我和你说啊,你要是娶这样不挣钱,连正经班儿都不好好上,成天只会花钱的媳妇,以后有你的罪受。”
林魏:“哎呀,我不说是别人送她的了吗!”
郝淑华:“你当我傻,当你妈傻是不是?谁能给一条狗送这么贵的衣服啊?不还是她自己买的——她不上班,她买衣服用的是谁的钱啊?还有冰箱里,厨房里那些给狗吃的狗粮,哪个我看也不便宜,一看就都不是便宜货。”
林魏:“妈,燕男从来不花我的钱,你爱信不信。”
在如此的情况下,郝淑华能信林魏的话吗?虽然林魏最后一句说的是真话,可由于之前的谎言太过拙劣,就连还在卧室门口算是偷听李燕男也不愿意相信他。李燕男有一大段时间是真心认为林魏是来给她灵魂救赎的,所以除了这个,她几乎从不图林魏任何别的。所有林魏对李燕男的好,都是林魏自愿:她搬进林魏他家空余着只有林魏独住的老房子,是林魏强烈要求的,为了回报林魏,除了郝淑华周末以及抽冷子过来的日子,李燕男每天在家给林魏做饭,尽管可能不好吃,仍是一份心意,一种态度。李燕男的化妆品,从来她买给她,不用林魏花钱。林魏不如第七任,懂得很多女人的东西,也不如第三任那么盲目地百依百顺,林魏什么也不懂,也不太主动,城管的收入也真的很低,李燕男也不指望他。当然,不指望,不要求,这些对物质上的无所谓都是在精神滋养和爱情充足的前提下,才会抵消,虽然刚开始李燕男和林魏的矛盾也算是因为彩礼,因为物质而产生,不过随着时间的增加,李燕男渐渐觉得这也是精神和爱情上的缺失体现。
从十八岁某天,李燕男拿着母亲李琴给的,所谓她亲生父亲王向前的积蓄和政府赔的八万,总共加一起十几万块的钱,以及她那只一直像她一样讨人厌的狗离开继父李大春家。在李琴的陪同下,租了房子后,李燕男索性也就把早就半上不上的学业彻底退掉,转而去给别人打工,学着自己养活自己。几年时间,她做过饭店的服务员,做过商场特别卖的推销员,做过保险,做过文秘,做过行政,她同龄人几乎不可随意支配的钱,并不挥霍,只在她准备尝试其他工作,入不敷出时花一些。这点李燕男很像李琴,她没什么贪欲,同时她也最不想像李琴,李琴什么也不会做,只会活在男人的庇护下,甚至连她亲生的闺女,也可以在她长到十八岁时就轻易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推出去。总之,李燕男就是这样的人,她不喜欢李琴,她就什么都做,拼命尝试生命的每一种可能性;她不喜欢李大春,她就伤害喜欢她的男人,努力尝试爱情的每一个可能性。是林魏让李燕男同时终止了她生命中似乎是最重要的两项报复,她从林魏手里重获新生,她连工作都懒得工作了,爱情也决定从一而终。她的脑海里第一次出现了没有恨的贪欲,这种贪欲很物质,而物质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林魏这个人。她贪恋林魏,她决定把林魏彻底据为己有,她的贪欲蒙蔽住了她的眼睛,使她看不见她对林魏的种种手段,使她能忘记她是怎样一步步引诱林魏主动开口邀请她与他同居;使她忘记她是怎样设好了一个完美的样式做出一副不工作是为他的表现。一切都是李燕男在欲擒故纵!也正是潜意识地照此方法,在李燕男等到林魏跟她求婚后,在她被贪欲更进一步侵蚀后,一种她不可把控的危机,她从未遇到过的危机来了。
李燕男从没有这样在乎过一个男人,她想不到在她对一个男人这样好的情况下,这个男人还会为了李琴不知道为什么提出的十五万彩礼而踌躇。原本掌握在李燕男手里的一切,全都失控了。长久以来对所有事情全都忍让退步的李琴,变得固执,十五万一分钱都不能少;从相识救她,相爱恋她,对她抱有不可或缺的态度的林魏,变得不耐烦。李燕男又一次偷听到在她和朋友谈完狗的那天晚上,郝淑华和林魏在厨房的聊天内容:
郝淑华:“你说她说得那是叫人话吗?隔壁周奶奶,八十多岁了,跟咱家二十多年老邻居,就因为她狗叫得人睡不着,她就咒人家早死!你自己想想你这是找了个什么样的吧!”
林魏:“你少说两句吧,妈。”
郝淑华:“……”
林魏:“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对那只狗那么好,等回头我说她。”
郝淑华:“你得留意着点,不是妈唠叨,人品比长相更重要。”
林魏:“是啊。”
郝淑华:“对了,林魏,你上次不说你想和她结婚要问她同意不吗?怎么说了后来?”
林魏:“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呢——”
从林魏的话里,李燕男除了听到他这次又一次说了谎外,更多的是听到了他这次方向上的转变。林魏已经不在袒护李燕男了。同样的话,传到朋友耳中,朋友会迁就她。传到郝淑华耳中,郝淑华会背后在心里责备她;传到林魏耳中,以前的林魏恐怕是会心疼她,和朋友一样知道她心情一定不好,而现在呢?现在只能增加林魏对她人品的怀疑和失望罢了。
“我就是喜欢我的狗,怎么了?”李燕男在心里恶狠狠地争辩着。
(2)
早上的七点四十分,林魏陷入一片混乱。从早市拎着大包小裹菜的郝淑华在进门的时候,居然被从来林燕男不惹事生非的老狗咬了一口。老狗黑白分明的毛,仿佛全都竖了起来,平时懒懒散散的样子,改换成了一副凶恶。它用它肥胖的身体,和此时此刻也变得锋利的指甲,死死地坠在地面上。它用它早已经烂掉,但在此时此刻好像重新复活的牙齿,狠命地咬住郝淑华的裤腿,咬破她的裤子,刺破她的皮肤,残害开她的脂肪和肌肉组织。它像个吸血鬼似的,任她百般地甩腿,就是不肯松口,还很享受,享受着人类被它所震慑,享受着一直以来都用温顺定义它的人,为它大吃一惊的模样。显然,郝淑华的确是被这条老狗从没有过的凶恶一面吓坏了,她手扶着离她距离最近的鞋架作为着力点,她把被咬住的一条腿抬起来,她形成金鸡独立状,她几乎抽泣地甩着这条狗。她没有规律地甩动着,狗的指甲划在瓷砖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狗一会向左,一会向右。狗找到了这个世界上最难得一见,也是它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珍羞美味。狗就是咬着,固执地,发狂一般地咬着。事实上,它也就是不明所以地发狂了。
林魏听见郝淑华和狗叫的声音觉察到事情有点不对,立刻从洗手间叼着牙刷冲出来的他,简直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卧室的门,正巧这时候李燕男也刚刚听到声响,门正一点点在零点几秒的时间内打开着。眼前的情形,不允许林魏再多做任何思考了,这条老狗咬住的是他的母亲,他必须要做出行动。他三步并作两步,在李燕男把门打开,来不及惊叫的一瞬间,穿着拖鞋,猛地踢出一脚。随着“咚”的一声,老狗飞出去撞到了客厅的墙上,滑落倒地呜呜哀嚎。林魏的眼睛是个慢镜头。他眼看着,在他的一脚踢出以后,被终止狂行的老狗的反应,被解救的郝淑华的反应,以及一旁李燕男的反应:李燕男是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的。她最近变本加厉地选择对这条连她都认为应该时日无多的老狗好,她心疼它。它一生孤苦,生下来因为兄弟姐妹太多,所以由一个胡同口的邻居把它送给李燕男。李燕男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李琴和李大春这一对只懂的人类原始需求,却完全不明白爱,完全不明白陪伴,不明白寄托的夫妻同意收留它啊。它陪着李燕男在李大春家过着客居的生活,陪着李燕男看人眼色一直漂泊。它从没咬过一次人,也没在家里上过一次厕所给李燕男制造麻烦。它大概唯一的不好,就是没有户口。它还被抓狗的人打过,它不是一条合法的狗,它见到黑色的制服就害怕。不过这事情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抓狗队的人激起了李燕男的逆反心理,那是埋藏在她身体里的潜意识,她像对抗一切她可能对抗的东西。哪怕她再怎么深明大义,哪怕她再怎么年纪小不记事,哪怕她现在的男朋友林魏也是城管——在李燕男潜意识里,李燕男或者说是王燕男的亲生父亲王向前,终究被城管害死的,终究被他们这些被执法部门的人害死的,这是不容辨解的,不过同时这也是她无法对抗和逆转的。因此,让李燕男当作忘记,当作不在乎,平和对待这些人容易,但让她对这些人一瞬间滋生出足够的戒心和仇恨更容易,对抗、仇恨与否,就在她的一念之间。李燕男对狗太在乎了,由于彩礼分歧的问题,她不理林魏。由于不满郝淑华总对狗挑三拣四,她甚至和郝淑华发生了一次简短的争执。她不能没有这条老狗,老狗不会背叛她,不会变心。她不能。以前,李燕男就是看不惯第七任整天躲着她的狗,整天劝她别再养狗,后来才又加上其他矛盾的积累,而拿狗当做挡箭牌,当作主要矛盾提出分手的。现在,现在林魏竟然当着她的面,踢了她的狗!李燕男没办法接受,李燕男崩溃掉了。
“妈你没事儿吧?”林魏开口,病扶起了早已经瘫在地上的郝淑华。
“等会儿,”郝淑华小腿上的伤口很浅,几乎没有流什么血,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受到惊吓需要缓一会。她坐在沙发上痛苦地深呼吸了几下,才摆摆手说,“没事儿,你上班去吧,这小狗今天是疯了。”
“我领你上医院看看去吧,”林魏关切地说。
“没事儿的,就要一个小口,上什么医院啊。”
“这狗……”林魏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他知道狗没有打过疫苗的事儿,可具体这是个多严重的事情,他也不太了解,顾及到李燕男的感受,他含糊其辞地说,“就去医院看看,处理一下伤口,又花不了几个钱。”
“不用,你赶紧去上班吧,不是最近办个拆迁任务吗?”郝淑华其实也固执地认为,这一个小伤口对她造成不了什么伤害
这时,林魏的电话响了。他快步回到卧室,拿起并接听。
“林魏,都等你了,你到哪了?队长让我问你呢。”听筒里,传来了林魏同事吴刚的声音。
“你们先出发,我直接去现场吧,我妈这边让我家狗给咬了——”
“喂,林魏,”电话那头好像换成队长亲自接了,一副很着急的语气。
“队长,”听出声音,林魏叫了一声。
“你多久能过来?今天这事儿挺难办,而且上边都盯着呢。”
“我妈让狗咬了,我想带她上医院,还没来得及请假呢和你。”
“你媳妇没在家?”城管队长了解李燕男待业的事情。
“在家呢。”林魏说。
“那你先过来,让你媳妇带着去就行了呗。”城管队长知道林魏和李燕男还没有结婚,媳妇这种亲昵的称呼在这些粗人中间流行着,表示他们认可李燕男,“这些日子盯得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片除了你,没人能搞定——”
“行,”林魏恍然大悟,决定把去医院的事交给李燕男。
最近一段时间,林魏非常忙,这也是他没什么多余的心思调节他和李燕男关系,心平气和详谈彩礼结婚事宜的原因之一。城管队长把零三农场最难拆的一块地分给了林魏等几个人,并且让林魏牵头担任组长。林魏知道,这是给他“上眼药”,他在城管队伍中间,是不合群的,他甚至有一部分时间,是瞧不起他的同事们,同时也是被同事们瞧不起的。半个月前,正常执行任务,清理辖区路边摊贩,可他真的受不了一群同事,穿着黑色的制服,打着维护国家形象的名义,围成一个圈,就那么像看猴子一样地看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颤颤巍巍地把自己的货物收好,在亲自搬到他们的执法车上,跟着他们去交罚款。每每面对这样的情况,他总是唯一一个伸手帮忙的人。他不在乎同事说他假惺惺,喝酒的时候跟他起外号叫孔圣人,他只是觉得,执法归执法,做人归做人,这两样不是不可以结合。按当时城管队长把零三农场最难拆的区域分配给他的话:“让林魏去感化他们吧!”林魏知道,零三农场他所分配到的区域,已经拆了好几年,以前的规划没明确下来,有开发商想搞,结果搞出了人命,所以连打官司再等消除舆论,一搁置就搁置了几年,以至于这个区域的居民到现在,不光是为了多拿一些拆迁款为自己争取更多红利,还有更可怕的,是抵制情绪,而且也是死过人的关系,他们异常团结,善于和执法者斗争。林魏可记着那些人看着他们那充满警惕的眼神。
“燕男,我得着急走了,队长催我,”林魏拿起他的衣服,边走边说,“你一会带我妈去医院,看看怎么伤口处理一下吧。”
见李燕男还蹲在地上没说话,林魏也是随之心一软。他这才想到这只老狗对她的意义。然而他也确实已经很久没和李燕男好好地说过话了。林魏能感觉到,李燕男的身影,此刻抱着狗蹲在地上的人,是脆弱的,是凄凉的,是难过的,是不堪再多一下打击的。抽搐了一下,林魏温柔地说:“我们的事,等晚上回来,咱们好好聊聊吧。”
门急促地关住,林魏走了。从李燕男眼睁睁地看着林魏一脚把她的老狗踢飞出去,再到无力挽回地看着老狗在墙面缓缓滑落,跌倒在地面上蜷缩抽搐,最后到老狗只剩下微弱痛苦的呻吟,整个过程,李燕男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几乎是活生生地把最开始看见狗咬着郝淑华,林魏要踢狗那一瞬间产生出的惊叫咽了回去。她的眼眶是红的,林魏着急走,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她来回用手抚摸着老狗的头,抚摸着它刚刚在林魏眼中全部竖起,而现在却格外无助的毛。对这件事,李燕男的看法是极端的。天知道郝淑华对狗做了什么,天知道林魏是不是想借此机会除掉李燕男的最后支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最后一个寄托。她根本没办法意识到狗所犯下的错误。
“燕男,燕男,”郝淑华重新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想安慰点什么,但想到前几天因为背后和林魏说李燕男养狗,给狗开销太大的坏话,觉得理亏,就没说出口。摇了摇头,最后独自走向厨房。
老狗可能死定了,它微弱的呼吸,时快时慢强弱不一。李燕男彻底把林魏交代给她,叫她带郝淑华去医院的事忘到脑后了,她满脑子都是她的老狗。李燕男带着狗去宠物医院,带着狗一家又一家的宠物医院地走。她甚至像个疯子一样告诉她去最后一家宠物医院的大夫,她说:“我有钱,我有不少钱,只要你能救它,我用得起药,也治得起病的。”说这话的时候,狗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闭着眼睛。李燕男还是没哭,她想着,没什么可哭的。她捧着狗的尸体,走了很远很远,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忽然很想念王向前。快二十年的时间,李燕男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在印象中极其模糊,在其他亲戚口中恶贯满盈最后被城管绳之以法的王向前。她听到的王向前是开口就骂人,不顺心就打李琴,做酱肉好吃,可惜一副奸商做派,到处缺斤少两。她曾问过李琴,王向前是个怎样的人。李琴给出的回答,在她听来,已经近乎于麻木,李琴就说了一句:“十几、二十年了,都快忘了。”接下来的话,李燕男半个字也也不想听了,从此之后她也没在问过王向前的事儿。现在,在李燕男的老狗去世的时候,她到底为什么会想到王向前她也不知道。她所敢于肯定的是,这次想到的王向前,不同以往,不再是模糊一片,而是一个肥肥胖胖,满脸横肉的笑脸。那个笑脸可真好啊,他笑得一点也不好看,一点也不漂亮,都不如李燕男怀里死去的老狗,都不如一只被杀掉之前捆起来的野猪。那个笑脸好亲切啊,这是老狗和野猪没有的,这是李燕男不曾见过,或者是极少见过的。她见过!她怎么没有见过呢?在第四任半夜三更从宿舍偷跑出来见他,迎着霞光走开的转身前,她就见过。在第七任不知道她有狗,不知道她的狗没打过疫苗前,她就见过。在第一任拿着篮球,在第二任为她打架,第三任交给她工资卡,第五任蹦极喊她名字,第六任彻夜地和她聊天时,她就见过。李燕男走得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轻,手里的老狗已经开始有了异味。李燕男还在回味着她一生中所见到的那些类似于王向前的笑脸。她已经知道了,那个笑脸,不是别的,甚至也不是王向前,是爱。
还没等到李燕男来得及想起林魏,手机在李燕男的包里振动起来,它拼命地震动,撕心裂肺地震动,它疯了一样。李燕男拗不过它,她只能把怀里的老狗尸体先放在路边的石阶上。接起来,那边传来了郝淑华的声音:“林魏出事了。”
结局
(1)
李燕男顺便去看了一眼,静静躺了十几年的王向前。站在王向前的墓旁,她不知道王向前这十几年来,是否会想念她,又是否会和她一样,选择淡忘。在车里一路颠簸,李燕男回到了李琴的家,也就是李大春的家。她的双眼通红,挂着泪珠,她强忍着不发火,她自然也明白,她没有资格去责怪谁,更没有资格责怪李琴。坐在椅子上,她缓缓开口:“我和林魏吹了,这回不用为彩礼钱为难了。”李燕男说完话,没顾身后的李琴追问,便起身又离开了找个家。只走到门口,关上门的一瞬间,李燕男泪流如注。
从林魏家里搬走,连续三个礼拜,李燕男每个周末都会回去,回到这个曾经她和林魏都以为会彼此陪伴着生活一辈子的地方,每次回去,她都站在楼下,驻足一会,然后转道再去探望郝淑华。郝淑华说:“燕男,你其实不用来看我了。”下面的话,郝淑华没说出口,李燕男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就面无表情地,静静地听着郝淑华在她面前哭,待郝淑华哭得泣不成声后,她也开始跟着流泪。刚开始李燕男跟着郝淑华流泪还是挺克制的。哭半天,就掉几滴眼泪,眼泪慢慢从脸颊滑落,炙热且缓慢。到后来,两个人都习惯了,逢面便哭,一起哭得泣不成声,然后相互道别。李燕男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不知道林魏如果那天晚上回家,回和她说些什么。她猜想,林魏可能会和她分手,林魏可能早就受够她了,她不是个好女人,她应当接受审判,她的结局应该和她死去的老狗一样。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就算林魏当晚回来和她聊这些,又或者他决定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去弄十五万给李琴,又怎么样呢?老狗死掉了,是被林魏一脚踢死的,李燕男知道按照她的性格,她是不会原谅林魏的。她就是一条满怀仇恨,报复所有她身边的,爱她的,不爱她的狗。
林魏死了。林魏是在拆迁过程中,被人用板砖打死的。真是可笑啊,一个一米八几,五大三粗的成年男人,居然被一块板砖打死。如果说王向前的死,是城管导致的,那么执法者林魏,他的死又该谁来承担呢——这对于李燕男来说,以上两个人的死,都是她所必然承担,无法逃避,这或许也是报应的一种。
李燕男告诉郝淑华:“阿姨,你得吃东西。”
郝淑华摇摇头,告诉李燕男:“燕男,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阿姨这边就是感觉恶心,吃什么吐什么,养一段时间估计就好了,没事儿。”
这是李燕男最后一次去以前她和林魏所住的老房子后,转道去探望郝淑华。那次基本两个人都没怎么哭,郝淑华好像生病了,发烧了,总之是没哭。
(2)
四个月后。李燕男已经很久没再去郝淑华的家里陪着郝淑华哭了。四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虽然李燕男还是没有上班,但是她觉得她不那么难受,可以开始一段新生活了。然而在她刚刚准备开始新的生活后,她接到了李琴打来的电话,李琴说:“燕男,家里收到一张法院给你的传票。”
李燕男再次麻烦上身,郝淑华死于狂犬病发。
(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