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空山
性空山(一)
绀枳
半月坡上的念慈庵里有一个老尼姑,总是轻轻哼唱着一首不知来历的歌:“送君千里峻岭变平川/惜别伤离临请饮清酒三两三/一两祝你手边多银财/二两祝你方寸永不乱。”
银钩子一样的月牙儿悄摸摸地爬上了山尖尖,半月坡上的念慈庵里,老尼姑正轻轻拍着小小尼姑哄她入睡。小人儿刚满五岁,白天探索山野树林尚不足够,夜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就是不肯入睡。“师太师太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就一个嘛~“她的藕节似的小手攥住老尼姑的衣襟,撒娇道。老师太被她缠磨的没法子,”好吧就讲一个,讲完你就乖乖睡觉去。“”行!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小狗!”小女孩子调皮地做了一个鬼脸,右手小指紧紧勾住师太已经带有斑纹皱皮的手。
“那我给你讲个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可好?”“不要,武松打虎都听了百八十回了。”“那么,讲个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又如何?”“不要,不想听那哭哭啼啼的玩意儿”。老尼笑,“小丫头片子口味还挺刁,那么....讲讲性空山的故事吧。”
薛家也算是东篱镇的大户人家,东篱镇之名东篱,乃是祖先取陶渊明《饮酒》一诗中的”采菊东篱下“之名而成,意在饮酒荷锄,悠然南山。顾名思义,东篱镇最为出名,就是酿酒。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手酿酒的好本事,每家新生了孩子,都是先丢进酒缸里浸上一浸,若是孩子被酒呛的咳嗽或是哇哇大哭,那才算是真真正正来到了这人世间。三岁酿醋四岁踩酒糟,稍微有点力气就学会拿着耙子翻料蒸煮扬渣,所谓是一出生就带着酒香,一辈子伴着酒曲长大。这薛家在这以酿酒为名的东篱镇,尚能立一方阵脚,全凭这薛大当家的一手酿桂花陈酿的好手艺。且不说这寻常的女儿红高梁白了,薛家能酿数十种不同的酒品,葡萄醉佛手柑松林缊百卉芳,但最出名的还是桂花酿。东坡先生有《桂酒颂》一诗赞云:“酿成而玉色,香味超然,非人间物也。”足以见这桂花酿之风采。薛大当家的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名唤薛婞。薛婞甫一出生被丢进酒缸子,不仅没有呛咳大哭,反而掬酒咯咯顽笑起来,这下薛家大喜,认定这薛家小姐是命定未来薛家基业继承之人。
这薛婞长到十五岁那一年,已经出落的水灵非常。薛家秘制的酿酒绝技也学会了大半,一手桂花陈酿名动四方。李太白有诗云”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赞的就是这名动一时薛小姐所酿的桂花陈酿。桂花陈酿取自未经露水的第一道新桂,这百亩桂树乃是薛家在小姐出生的那一年栽下的,足有千余棵,如今十五年老树秋来花开满枝,香闻十里。新桂不取凋谢败落者,方得摇将下来,贮于红泥瓦炉中小心焙烤四五个时辰,再取旧岁年初山间新化的山雪,棠梨新发黄蕊,小暑当日正午采摘的新梨,今秋初初飘落的胭脂色珠草,再加上白瓣芍药五瓣甘草一钱,细细碾碎了洒进,于冬末放置在紫砂泥罐里埋在桂树下三尺深。一年后莺啼方可掘开启罐,早春暮春,酒暖花深,细呷春酒淡再品始觉甜。
薛家小姐一手桂花酿名动东篱镇,十五岁又恰逢婚嫁的年纪,家家都想讨得这么一个能干又俊俏的媳妇儿,以扬自家门楣。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薛婞却执意一个都不肯嫁。
东篱镇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外乡人少,大家本门本户的也都认识得七七八八。薛家主事的是薛婞的父亲,薛九,为人豪爽大气,又因薛家家大业大,常好接济穷苦人家施粥布衣,给路过的外乡人一个暂居之所,被人尊称一声薛大当家的。薛婞自小就极有主见,她要是不依的事情,再怎么劝也无用,每每有媒婆上门委婉道薛家小姐已然十五再不嫁人怕是迟了,薛大当家的都是哈哈一笑,挥挥手不再理论,“哎我这女儿啊,随她吧。”
这一天阴云连绵,暴雨如注,薛家的门扉被轻轻扣响,东篱镇来了一个外乡人。看身形,这是一个少年郎,十七八岁光景,衣着朴素却整洁,一身青灰色布衣,打着白色的绑腿,背着两柄长剑,头戴挡雨的竹编斗笠。少年半垂着头,额边一绺黑发被打湿,看不清表情,表情清冷。门房打开厚重的木门,雨帘密密。“谁啊” “一个外乡人,路过于此,听闻薛大当家的人善热心,望能叨扰一宿借住避雨。”门房通报了一声,少年就被迎进了门。
当晚薛家设宴款待这位外乡人。大大小小的酒杯琳琅满目,玉液琼浆盛的那是薛家酿酒的千奇。粗木藤杯配集百草津浸成的春郊清酒,青翠峥峥的翡翠杯盛的是红袖绫织的梨花酒,羊脂白玉杯讲究“玉碗盛来琥珀光”,兑的是醇香汾酒,仪狄作酒,禹甘而饮之,青铜爵里漫溢的是酒香醇正的高粱佳酿,夜光杯盈盈血色是红葡萄酒,怕是岳武穆词中“笑谈渴饮匈奴血”之男儿壮怀。一般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几杯混酒下去早已是浑汤满肚,胡言乱语。少年人却是稳重,半斜着剑眉执杯轻轻晃动杯中佳酿。他自称名为顾白,是千余里外来人,年纪十九,正堪今年是弱冠之年。除此之外,家有几人,作何买卖营生,无人而知。
薛府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喜在酒宴上吟飞花令。何为飞花令?飞花令源自“春城无处不飞花”,乃是当庭歌诗,即席作歌的一种酒令。若规定一个关键字词,每人选七言诗句以对,须得包含这一字,格律一致,一来二去相和,吟不出者须罚酒一盅。薛家虽是大户,却并非狭隘人家,薛家小姐自小就随父亲酿酒应承,饱读诗书,并无深闺千金的娇柔之气,而是承袭乃父之风,爽然大气。薛家对她约束也少,薛婞想法点子又多,这薛家饮酒行飞花令就是她的主意。能接她三句的人不多,不是被薛小姐妙语淋漓噎得反应不上,就是被三杯薛家度数最高的高粱酒灌得醉倒了头不省人事难以再对下去。东篱镇所有的青年才俊虽都不服,却无一人能胜得过薛家小姐的。
这天晚上薛府设宴,酒过三巡后照例是行飞花令。主人说完规则,举杯示意。那一向眉目清冷面无表情的少年,忽然微妙地挑了挑眉稍,流露出细碎的兴趣,唇角也弯出浅浅的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