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
我的生命和姥爷的交集好像并没有那么多,虽然他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快要二十岁。现在想想,对他的记忆分三种:一种是他偏瘫后数年如一日的躺在床上,形销骨立,眼神空洞;一种是旁人对他的评价,多是关于他的坏脾气,少有褒奖;剩下的一种就是照片。
他瘫在床上的时候我正读初中,开端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从那以后的周末和大小假期妈妈就不怎么在家了,暑假的时候午饭好像永远是爸爸做的蒜苔炒肉丝或者豆角炒肉丝,高三的寒假晚上跟爸爸一块出去散步,路灯昏黄,地面的积水好像结成了冰,嘴巴里哈出一团团白雾。
我粘我妈,假期也经常跟着她去姥姥家住一段时间。村子里夏天的夜晚只有稀疏的灯光,老老少少在村口坐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扯闲天,几乎人手一个蒲扇赶蚊子。姥姥家门前是条小马路,再往前是一片杨树林。夏天树木长得茂盛,只能透过小小的树叶间的缝隙看到淡黄色的月影。小马路黑黢黢的没有灯,我不敢走太远,只来来回回的踱着,看看树看看月亮,借景生情,默背起来《赤壁赋》,感慨古人的大智慧。
寒假去的话就最常呆在屋里,姥爷在小套间的里间,电暖气和烧的炕总是烘的房间热乎乎的。因为有常年卧床的病人,房间里总是弥漫着特别淡的尿骚味儿,混杂着米糊加上营养粉和小面包的甜味儿或是捣碎的面条的香味儿,我现在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闭上眼睛还能看到那个冬天时灰白色的大院子,枣树香椿柿子树都光秃秃的,围出来的一块小菜地也冷冷清清,姥姥裹着好几层厚厚的棉衣和羽绒服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地面是不甚平整的水泥灰和很旧的砖红。
早些年,春天天气好的午后,他们还会把姥爷搬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扶着他走几步路。后来姥爷病情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混乱,经常认不出儿子女儿,起床也越来越困难,最后就是常年卧床,再富有营养的食物也不能减轻他愈发的形容枯槁。如果他最后的几年还能思考,我也无法了解和想象那是怎样的心理状态,或许即使那种状态,也会强烈的期盼活着吧。
对了,他教了一辈子书,最后即使在神志最不清楚、认不出至亲的时候,还能用含糊的声音说出正确的三角形矩形的面积公式。
至于旁人对他的评价,并没有太多好说的,他脾气挺坏,从年轻到老年都不怎么招人喜欢,以至于他的孩子们一面数年如一日的照顾瘫痪的他,一面还总爱絮絮叨叨小时候完全没有享受到父爱。至于我,小时候性格内向怕生,对他好像是有点畏惧,接触不多,但回忆起来倒也是温情的。
我对姥爷的很大一部分印象来自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冬天,就在姥姥家的院子,他也就还五十岁的样子,带着鸭舌帽,中山装里面应该是是套了棉衣,看起来臃肿但也整齐。围着青灰色的长围巾,在脖子里绕一圈然后一边搭在身前一边甩在背后的围法儿,很是有风度。好像指间还夹了一支烟。脸上没有笑容,有些冷峻,我甚至还看出了些许书生意气。就是这么一张照片,与其他的有关“姥爷”的意象格格不入,却给了我分外深刻的印象。
姥爷去世后还不到一年,有次选修课,老师在讲书法,我静静的听着,突然间一个隐藏了很久的片段清晰的闯进脑海里:姥爷随手拿来杂物堆上的几张红纸,跟我说“我写几个毛笔字儿给你看吧。”
我也记不清他离开有几年了,也有几次清明跟着妈妈舅舅姨妈们去给他烧纸,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我在远处看着跳动的火苗和大片的绿油油的麦田,默默的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不用忍受病痛折磨,过的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