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北京记
到北京才一个月,我就忍不住南下了,为了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和这个女人的上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前的上海,大光明电影院,祖拉斯基的《着魔》已经放映了大约20分钟,她才姗姗来迟。距离这次见面过去14个月了,为了去找她,我坐了将近24小时的火车,才到江西景德镇,因为从北京直达这里,就只有一列火车,K45。除了剃了一个光头外,一年的美国生活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变化,但是这个光头,摸起来确实很舒服。 到达景德镇后的第一天,除了抚摸这颗光头,白天就是窝在宾馆里,陪她看中国有嘻哈,直到太阳沉下去,现在江南的闷热,已经让我有点难以忍受了。晚饭后,我们去到陶溪川,我还买了几件纪念品带走。她和我说,我是北漂,而景德镇上,还有很多景漂,都是为着陶瓷艺术来的。好家伙,这可是为了 china,真是爱国。之后的日程,都和各种陶瓷和制作陶器的工艺有关,是我毕生和 china 走的最近的一次。之后,又意外被卷到了一个叫三宝村的偏僻地方,许多陶瓷艺术家蜗居于此,附近甚至还有一所陶瓷大学。我和她在陶瓷大学附近的陶艺街上喝了点小酒,不禁萌生了到这里来学艺个把月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除非真想以这个题材写一个剧本,那大概我会来的,随手还查了查陶瓷大学的进修课程。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三个夜晚,止于清晨的拥抱,和嘴唇擦过脸颊的亲密,没有谁再进一步。她让我给她念我写的诗,她觉得有意思,而且催眠,念着念着就困了,困了就睡,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意思和催眠是可以两者兼得的。最后一夜的凌晨四点,我收拾行囊,一个人走出了宾馆。 我打车到火车站,然后下了月台,在那里用手机拍下火车进站的画面,那汽笛声,比轮船的低鸣要尖利许多。车头上三个闪闪发光的大灯泡,像黎明一样驶过来,我坐上了开往北京的K46。 我坐上了唯一一列可以从景德镇直接回北京的火车,但是6个小时以后,我下车了,在一个叫宣城的地方。其实这个地方,本来应该很有名,因为既有“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敬亭山,也有“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的桃花潭,可是从前我都没有听说过它,更不知道这是在安徽。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去见我的独角仙人,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了,自从离开杭州以后,有不少诗是写给他的。 宣城火车站很小,笔直的一个出口,找到他很容易。宣州区也不大,我很想去的敬亭山,也包在里面,包在宣州区的西北角上,但最后我们也没有去。我们赤身裸体地躲在空调间里,站在镜子前啃西瓜,没有去敬亭山,但不是哪儿都没有去。我们路过宛溪河,他说那桥造得有点过于气派,我们蹲在过于气派的一座不知名的桥上,蹲在宛溪河的中央抽烟。然后在法治公园里找到了开元宝塔,夜里,只能看到宝塔黑色的剪影,遮挡住一大片视线,来确定它真的是一座宝塔。和着远处一户人家洗筷子的咵咵声,他说,妈妈总是在洗完碗后,把筷子单独剩下来,留给他洗。洗筷子的咵咵声停了,他又说,小时候,有一次去找自己最好的朋友,没有找到公交车站,也没带手机,没带钱。一直步行到朋友家,花了三个小时,却不知道人家住几零几,但是对方却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给他开了门。这些事发生在买西瓜之前,买西瓜的时候,他还忍不住挑了几个桃子,后来就有了我俩窝在空调间里,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啃西瓜的那一幕。 回到北京前,路过的最后一站,是邯郸,独角仙人住在那里,来不及跟这里的人学步,我就马不停蹄地走了。两班火车间隔半个小时,想起了大学的时候,每周去买外滩画报,就是为了玩最后一版后面的填字游戏。这个游戏我喜欢了很多,很多年,到邯郸以前,我和独角仙人在手机上玩了一路,下次见到他,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 《应不应该睡》 你说,凌晨两点廿八分 我是不是应该睡了? 我想,我应该睡了 可我还没睡 你问,为什么? 我想,我喜欢的男孩 还在外面游荡 他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男孩 他们两个男孩 在凌晨两点廿八分的西湖游荡 所以我一个人在家 但是,这和我喜欢的男孩 没有什么关系 我一个人在家,是因为 凌晨两点廿八分的北京 我的老公 正在和一个从上海来的女人 约会 我喜欢的这个男孩 他身边的另一个男孩 从四川来看他 他们两个男孩 在凌晨两点廿八分的杭州 都没有睡 所以,我也没有睡 …………………………………… 《陈起阳教我滑雪》 陈起阳是北方人 他会滑雪 我不会 所以我让他教我 可是教了 我也不会 教了 我也还是栽跟头 栽了 索性就不起来 起阳喊我 我不起来 起阳再喊我 我还是不起来 起阳拼命喊我 我就是不起来 他只好认了栽 栽在雪里的两个人 来年春天就发了芽 成了两棵树 大个子起阳成了松树 我成了柏树 路过的小孩儿都惊呼 天上怎么挂下来 两对雪橇啊! 起阳就送给他们 一人一只松鼠 …………………………………… 《喂!那个打游戏的少年》 我想你了,我想抱你了 所以我脱掉了你棉白色的T恤 我不想隔着它 隔着一个采棉花的老农 一位纺棉线的妇人和织布的姑娘 隔着他们抱你 可是,他们已经走了 一家人,一去不返 在你打游戏的时间里 隔着我们的 是那些流水线 那些一刻不停的机器声 咣当咣当,哐哧哐哧 所以,我要脱掉你棉白色的T恤 我要你和我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八十九和九十 我的,总是比你的快,一下 我们就这样 把两颗赤裸的心脏紧贴 每分钟,我都会比你快,一下 …………………………………… 《秋天才有的景象》 我没想好自己要去哪里 就站了起来 便落了一地红 不是别的什么 是花生皮 花生,是爸爸买给爷爷吃的 还煮了酒 但花生皮,没有人吃 要么落在地上 要么落在爷爷的烟斗里 成了冒金星的雨 浇灭的烟囱里 炊烟升起得极为艰难 爷爷坐在一大片火烧云上 这是秋天才有的景象 …………………………………… 《被分开的日与夜》 黑夜和白天分裂成蛋壳的两半 孵化出地平线上的雾 撑开,撑开 膨胀成一片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云 时间不存在了,也没有通航的船 只有单独的日,和单独的夜 各自反复着,反复着 分别,分别患上了 永恒的遗忘,和失眠 只剩下一些被抛来丢去的流星 还在传递点燃未熄灭的爱情 …………………………………… 《失眠》 从床上爬起 挪到马桶盖上,坐下 抽滚筒纸,冲水 点燃一支烟,码几个字 要不然,就是想你 拉开窗帘和夜 举一柄手电,任蚊虫叮咬 以每秒三十万千米的速度 穿过一千多公里 九十亿分之一光年的距离 照进你熟睡的眼睛 它们在梦里 一张一合 指引庞然大物的身躯 孤独的海怪 在失眠的迷雾中 寻找高举灯塔的同伴 卷起的巨浪 把华东,和华北平原 浑然连成了一体 …………………………………… 《下班回家》 树在摇晃 空气也在摇晃 但是城市很安静 道路很安静 七层楼也很安静 共享单车的锁关上了 剃头师傅的剪子沙沙作响 小公务员 在藤椅上睡着了 剪他的头发,很容易 样式都是相似的 衣服也差不太多 衣服摩擦着皮肤 所以皮肤也差不太多 热风一吹过 整个人就油光发亮 涂上了蜡 蜡,总要在一天结束时 融化,不是妻子的唇 就是按摩中心姑娘的脸 …………………………………… 《懦弱的乘客》 我第一次,把自己放到 一条长约二十四小时的铁轨上 从一个地方到一个地方 在此之前,我的世界 在江浙沪,常年包邮 超过半径的部分 是旅行,或者出差 我现在躺的这张床 大约六十公分,可能也不到 但是这张床旁边的窗户 我看到整个太阳 红色的,已经落下去 厕所的洞,直接通向外面 外面在渐渐发黑 黑到极点的时候 路过了大勇车行 一定是一个叫大勇的人 在这里开了汽修店 现在打烊了 我熄灭第二根烟 在吸烟区,第一根烟头 被其他烟头淹没 另一节车厢里 一个抱着女儿的父亲坐在窗口 凌晨两点四十八分 她看起来,不足五岁 脚边堆满行李 没有睡着,父亲很困 但是也没有睡着 要不要把我那张床 让给他们,还是算了 这张床六十公分也不到 火车穿过南京长江大桥 我犹豫了一下 还是算了 …………………………………… 《去香港,又回来》 他是玻璃窗框上的露珠 坐火车一夜,将落未落 沿途,只是一个劲儿地摇晃摇晃 身体可以被抛向任何角落 独处,心却不能够忍受荒凉 抛向大地 被一棵干燥的麦草虏获 和着它的欲望,在野风中飞舞 发出嚓嚓的呻吟 抛向池塘 热烈亲吻没有防备的水面 任凭娇羞逃窜的涟漪和游鱼 在霎那间不见了踪迹 抛向天空 湿润正在迁徙的候鸟的眼睛 它们聒噪地哭泣 让夏天,不能离开得无声无息 最后,他抛向一个女人 一个在香江上沉睡的女人 瘫软在她天鹅绒般的肚子上 一部分悄悄渗透进皮肤 留在她的身体,和记忆里 一部分,随温热的汗水蒸发 卷入不知名的八级台风中 和无数露珠混在一起,回到 大陆,回到五天前,火车始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