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箴语·随意涂写
我想,这个世间发生的最幸运的事,莫过于遇到这样一个老师,他没有特别关照你,没有在每次考试之后把你找去给你一题题分析,没有表现出在你身上给予厚望给你压力,只是一直相信你,相信你可以做到一些事情,并且在看你的眼神中隐隐透露;而你,却只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可以默默地努力很久,即使毕业了,许久不曾相见,在某时某刻遭遇苦痛,仅仅想起往昔他的只言片语,还是会咬咬牙,坚持下去。也许过了很久很久,你都不再记得他的容貌,发给他的信息没有了回音,拨出手机中那个存了很久的手机号,却听见冷冰冰的声音机械地提醒你“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大家的毕业照都在抽屉里泛黄变色,你仍然会记得曾经的那些言语,足以鼓励你,乃至一生。 而我就是这样一个幸运的家伙。 同学送了他一个外号“胡言乱语”,他也只坏坏的笑笑,感觉他要用另一种方式报复你了。 他没有什么惊心动魄或者感天动地的故事可以说,他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三十岁左右的物理老师,但是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平凡——至少在我心里,至少,我在由衷地感谢命运,让我们班上五十多个学生和他,在那样一个夏末秋初,不期而遇。 我的班在年级上很是出名,不是因为优异,而是因为隔着一层楼的办公室里,常常回荡着我们的沸腾之声。 然在他的课上,我们都规规矩矩,偶尔吵闹偶尔调皮,总是他瞪一眼,就没了声息。原因很简单,他很凶,这就是所有。 记得那时他正在黑板上画光路图,他高高瘦瘦的背影后面,大家却大肆喧闹,我拍着桌子大喊“安静”,可是没用,他们不怕我。他却是像被我提醒了一下,用大大的教师用三角尺在黑板上生生敲出三个凹陷,“呯”“呯”“呯”三声过后,教室像是瞬间被抽掉了空气,无法传播声响,就算是针掉在地上也不敢发出声音。接着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讲课,而我们却没有这样健忘的本领,总是心有余悸。 第一次小测验,因为粗心,没有把选择题答案誊在答题卡上,我那几十分就这样不见了。接下来的那节物理课,他的脚才只有一只踏进教室,就听见他洪亮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吼的,竟是我的名字。他快步走过来,威胁似的挥着手中的大尺子,凶巴巴地说:“哼!号称98,其实是78!……”我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对上那一张虽然年近30,但仍然是孩子模样,甚至洋溢着孩子气的面孔,脸上装出一副愤怒的表情,眼睛眯着,嘴嘟起来,我终于憋住没有笑出声来。 第二次遭受这样的“待遇”是初三总复习的时候。那次考完试,他把试卷抱来,一张一张发,如果考得不如他预想的那样,就会……总之,那一次,我考得非常不好,连连出现低级失误,那时只听得他的声音一沉,叫出我的名字,我就在第一排,颤颤巍巍地走到讲台旁,听他教训:“哎!你是……连个电路判断都判断不来啦!嗯——!你……你……”他伸出食指在我脑袋前上下摇晃,仿佛要点我的头,突然他倒吸一口冷气,便开始四处寻找可以用来打手的“武器”,教室里没找到,便冲出了教室,仿佛要到什么地方借一把戒尺一样。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听到众多的同学们也都倒吸冷气,同桌则有些幸灾乐祸道:“哦哟,你惨了!” 不过他是空手进来的,脸上尽是狡黠的坏笑,我突然明白:他是故意的!故意让我经历这么心惊肉跳的几分钟。他却是一副大发善心的样子,挥挥手让我下去反思去。 可是他也有很可爱的一面。 第一次给我们讲力的单位,他把“牛顿”的英文“Newton”写在黑板说:“你看看,这个名字取的多好,一个新的吨,就是一个新的单位嘛!希望以后就算我都走不动路了,我可以看见物理教科书里看见什么一个古XX啊,两个黄XX。嗯……”他说完便开始憧憬。 某天在食堂排队中,看见他夹着一本书,走得迅如疾风,不过下过雨之后湿滑的地面却没有给他面子,他高高的身影蓦地闪了一下,他被吓得呆在原地,仿佛是不明就里地观察了一下四周有没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才又小心翼翼地起脚,我和同桌却是在一旁笑成开了花儿的柿子,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朋友和几个同班同学在他那里补物理,她总抱怨他宿舍里有浓浓的墨汁味,抱怨衣服被还没有干的书法抹上斑迹,我却很是欣赏这一切,难怪,难怪他的字那么洋洋洒洒,却不失几分遒劲,让我喜爱。 不过,还有更有趣的事情。补课的他们总免不了要进行小小的测验,而他却把试卷发下后,独自走到外间了。一开始在里间奋笔疾书的几个人虽心中大为宽慰,但疑心他在偷看他们是不是有相互“交流”,彼此间也不敢多言,却只听见他在外间笑得像个小孩子,大家面面相觑后,默契地放下笔,凑到门旁边,惊异地发现他对着电脑显示屏,显示屏上是——海绵宝宝!朋友说他们就那样凑在那里“偷看”动画片,却笑出声被发现,全被赶回了里间。 也许正是因为他这样小孩子一般的性格,让他特别热爱一件东西——他的物理。 有时候他喜欢在课上和我们聊聊天侃侃地,有一次他提到他高中时候的物理老师。说起曾经的恩师,他的眼里放着光,就像是喜爱探险的孩子拉开家里的衣橱,却发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一样:“老先生来上课的时候天天就拿着这么一大本书——”他用手比了比,大概有一本《牛津字典》那么厚,“原本以为那是在市场上随便买的,有一天借来看了看,那本书本身可能只有这么厚——”他又比划了一下,大概和一本普通小说一样厚,“之所以会那么厚,是因为老先生在里面一张一张地添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笔记。”我觉得那个时侯他的眼里好像泛出泪水,目光好像穿过我们,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时,“老先生一生的心血都凝结在那上面了啊。”我想,也许正是如此,才让他如今,如此地热爱物理。他突然收回目光,继续说:“你们不尊重我骂我,没关系,”他说罢从同学桌上拿起一本物理书晃晃,“但是这本物理书,你们必须尊重它,必须尊重为这本书奉献过的那些伟大的科学家!”他异常坚定地说,“办公室里面那些老师,”他说着身子向后微仰,用手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他们和我说‘物理怎么搞得这么难,谁发明的啊这是,太缺德了’,”随即他向某个不知名的敌人所在的方向瞪了一眼,“这些人,我永远都不要理他们!” 不久之后的月考上,一个向来说话不顾别人感受的化学老师和他搭讪,他同样是身体向后微仰,俯视了她一下,一言不发,脸色冰冷地转过头来,继续数试卷,我望着那个化学老师的表情,就晓得她一定就是那个说发明物理的人很“缺德”的人了。 那天,我们做了“对知识不敬”的事情,上课的时候,他便像鬼一样悄没声息地走进来,冷冷抛出一句:“把昨天做的试卷拿出来。”随后板着脸开始在黑板上写试卷的答案,并把每一题的解析都写在后面。写完一半再写另外一半,然后再把第一部分擦掉接着写,我们也自觉心虚,只是默默的,他将整张试卷的答案解析全部写完便扬长而去,留下我们在教室里面面相觑。最后我们得出结论:他生气了。不过他却是实在可爱,就像倔强的小孩子赌气一样。 我以为理科老师是理性的,但是他的的确确,是一个性情中人。 他在性情之中,所以很少会真正生我们的气。 介于他之前对我们很凶暴,在初三那段黑色的岁月里,我们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仿佛决心要在毕业之前报复他一样。 那天下课,有人缠住他问问题,我和同桌,还有一伙儿男生便按照计划在走廊上摆着“造型”。 他一跨出门槛,两个男生便堵住了他的去路,他“嗯?”的一声,表情疑惑而惊讶,另外两个人也一起上去,坏笑着把他按翻在地,我和同桌见大事已妙便一跃上前,将他的鞋带解散,把两只脚的鞋带系在一起,他像搁浅了的鱼一样使劲挣扎,不过没有用,四个男生分别按着他的四肢。四根鞋带我俩交替着各系两根,系上一个疙瘩就把其中一根鞋带交到对方手上,配合甚是默契。不久大功告成,我们六人一哄而散,周围的人也纷纷掏出手机“留影留念”。他只得一跳一跳“逃回”办公室,走之前还不忘转身瞪住我和同桌,威胁道:“你们给我小心点!”实际上,我和同桌都有点点后怕。 不过办公室的老师对我们的“后怕”更严重一点,从此来上课的老师,再也没有谁穿过有鞋带的鞋子——除了他。 毕竟是初三了,有时候他会布置很多很多作业,我们怨声载道,有的男生“威胁”道:“我们一会儿要解你鞋带。”不过他会在快要打下课铃的时候严肃地说道:“你们呆在里面,我出去看一下!”便一脸坦然地走出去,关上门之后又突然开门,露出个脑袋警惕地环顾教室,又关上门出去。我们疑心他要跑掉,一个胆子大的男生打开门伸头出去看,却被他打了回来,我们终于相信他真的只是出去“看看”。等了很久后,我们打开门,发现他已没了人影。 而因为在运动会上,他是在终点计时的“重要人物”,同桌最终被他逮了去给他打伞遮太阳,而对我,每次考物理之前都会遇到他,一般我会在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来,他都会说:“这次要到95分以上!”我做耳朵很聋状,把手放在耳朵旁边对着他说:“什么?”他怒了,喊道:“98分!”我仍然是一样的姿势:“什么?听不见啊……”他便手执尺子向我冲过来,吼道:“小兔崽子你给我考满分回来不然我打爆你!”我当然是一溜烟跑掉了。 最终,中考的时候我带着物理满分的成绩进了省里最好的高中。父母的朋友总会问我,怎么物理考得这么好,我总是一脸幸福的告诉他们:“因为我遇到了最好的老师。” 在这里我很想念他。 我给他发过短信,对他说谢谢。他问我是谁,我只告诉他,是您曾经教过的学生。 他说:“不用谢,学有所成是我对你们所有人的希望。努力!” 那时我站在学校的“学海”旁边,天气已有些寒冷,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心里却很温暖,很温暖。那时在学校里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也毕竟有些郁郁不得志,那时看到这寥寥几句,却顿时有了勇气。 摸底考时我的名次被排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里(724,天知道我初中整个年级都没有700个人啊!),我悲痛万分简直就差以头抢地咬舌自尽了,我又想起他,他只回了两个字给我:“自裁”。 这两个字我一直一直记着,我知道,我会记着这两个字,直到永远。 我的书架上放着一本叫做《绿里奇迹》的书,是我去参加物理竞赛得奖,他送给我的。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它。上面有一段赠语: 嗜于书者,其文必工;痴于艺者,其技必精。唯心之所终,则无往而不达矣。红尘俗世,可嗜可痴者,靡靡乎众矣!…… 最后两句是:亦即一生应有之追求。佳玉共勉。 佳玉,是我的名。每次读这段话,我都会想起他,想起他的严厉他的可爱。 教师节回去看他的时候,他似乎早已被我们折磨得精疲力竭,我们四个女生拥上去重现“解鞋带”这个游戏,却不需要这么多人了,他安静地坐着,笑着,在温暖的阳光中注视着我们在他脚边手忙脚乱,然后再把脚抬起来默默地解开鞋带。 我突然觉得怅然若失,似乎一切都变了,变得陌生,而我心心念念想着的过去的那些岁月,却再也不会重来。 虽然我如今还在读高中,但是,他的手机号却再一次换掉了,而我却不晓得新的是多少。 但是,我永远记得他送我的书,还有书上的那段赠言,永远记得他说学有所成是对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永远记得他告诫我要自裁。 还有他的名字,我也会永远永远铭记,甚至他的绰号,我也会记得,不过我想我会把它改一下,改成胡言箴语,因为对我来说,他的话,也许会激励我,乃至一生。